第17章 提亲未成反丢官,胡家有苗不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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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有女百家求,自金德兰离开学校那刻起,到金先明家提亲媒的人就越发多起来。

    很多时候,一波人还在金队长家没走,新一波提亲的人又上门来,同行冤家们撞个正着。

    除了晚上睡觉,胡显荣大部分时间都和金先明同进同出,一块劳动,一起吃饭。

    他将这些全部看在眼里,对那些成群结队快要踏破金先明家门槛的人感到厌恶。

    但金德兰已经到了出阁的年龄,她早晚会嫁给这些人中的某个运气好的家伙。

    胡显荣知道表哥姜忠学正在追求金德兰,心里仍存有一丝念想,只是苦于不够格向金家提亲,跟他竞争一次。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

    姜忠学自从上次带金德兰到县城,两个人在旅馆的同一个房间住过一宿,听她过那一番话之后,他就准备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

    他知道想要直接从金德兰那里做到这一点很困难,因为她从县城回来后,硬是将五元钱塞到自己手里,两人之间的关系依然很生分。

    姜忠学到金德兰所在的供销社门市买下烟酒茶三色礼及其他几样零碎物品,让金德伟帮忙拎着,两人一块来到金家大院。

    他没有直接去金先明家,而是带着礼物进了胡显荣家的大门。对于提亲这种事,他知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亲自出面的道理。

    他将其它几样东西交予胡显荣的母亲姜贵兰手中,让他的这位姑妈到金先明家给自己提亲做媒。

    还没等姜贵兰应承下来,金德伟已经提前到金先明家将情况与他的这位叔父,包括前段时间金德兰和姜忠学两人在县城待过一宿的事。

    金先明对姜忠学看上自家女子的事并没有多少意见,但对他们在县城独处过一宿这件事还是难以接受,他让金德伟将这件事情烂在心底,静观姜忠学的下一步举动。

    没多大一会儿,姜贵兰就带着侄儿采买的礼物上门来,将姜忠学的心思转达给金先明。事情进展得出奇的顺利,金先明当即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对突然带着一大堆礼物来家的姜忠学,胡显荣清楚他的来意,但也只能强压住心里的不悦。

    母亲到金先明家媒的时候,他和姜忠学在家门口的两条板凳上相向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家常。

    姜忠学:“显荣,你年纪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也挺不容易,下一步有什么算?”

    “把地种好,让弟弟把书念好,庄稼人还能有什么算?”胡显荣应道。

    姜忠学并不知道胡显荣和自己一样喜欢上了金德兰,他只是纯粹地把胡显荣当作表弟,也想实心地为他们一家人出点主意。

    他思考了一阵之后道:“显荣,有机会的话,你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已经不同于前些年,社会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只把希望放在土地上是远远不够的。”

    胡显荣虽然一直没有走出银竹沟这片狭的天地,但新世界的暖风正在缓缓吹过重重大巴山,他已经有所感知,只是刚刚经历了父亲去世的变故,还没做好乘风飞扬的准备。

    “现在政策宽松多了,上面鼓励发掘农民群众的创造力,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贩卖一点针头线脑都管得那么死,你有没有想法在种地之外再谋个营生?”姜忠学盯着胡显荣的眼睛,严肃认真地道。

    胡显荣被表哥的这番话提起了兴致,“我没有别的手艺,除了去年底跟金队长学过几个月烤酒,现在还只是个半汤疙瘩,达不到出师的标准。”

    姜忠学听完,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站起身:“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水河一带还没个像样的烧锅,供销社门市里卖出来的那些掺了水的二锅头寡淡无味,还被人抢着买。你要有这个想法的话,我到公社给你问一下,看有没有可能给你申请个体户。”

    胡显荣只是随口一,心里还完全没做好准备,没想到表哥对此这么上心,便使劲点了点头,向姜忠学连声道谢。

    姜贵兰从金先明家回来,给姜忠学带来好消息。按金先明的意思,只要姜忠学的父母没有意见,这件事情就算成了。

    姜忠学听完后,在胡显荣家的堂屋里高兴得手舞足蹈,把胡显荣从板凳上拉起来,紧紧抱在一起。

    姜忠学笑得满面桃花,胡显荣则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拥抱着,推搡着,心里伤着,痛着。

    金德兰从堂哥金德伟那里得知了姜忠学已经到家提亲的消息,连忙告假回到金家院子的家。

    她对父亲的决定没有直接提出异议,只是抱着母亲候世香的双腿以泪洗面,她不想就这样离开家,离开金家院子,母女俩拥抱在一起哭泣了大半宿,但依然无法改变结果。如果不出意外,金德兰和姜忠学将在夏天的某个日子完婚。

    就在姜忠学为即将娶得娇妻进门而得意忘形的时候,意外突然降临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接到事前通知,他的治安联防队长被撤了职。

    从公社到县上,他和父亲姜贵顺一起跑了不少的路,找过了所有能找的人,都没人告知原因。

    金德兰对姜忠学突然向父母提亲的事情无法接受,她讨厌这种一直被人架着往前跑的感觉。

    尤其是姜忠学每次在自己跟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从高处俯视的模样,让她看到了父亲金先明的影子。

    但在得知姜忠学从一个吃公粮的人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农民时,这种想法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德兰一改之前对姜忠学的态度,主动向他表达了愿意继续交往的想法。

    姜忠学因为多次向上级部门讨要法无果,对自己和金德兰之间的婚事也不再那么上心,只是简单地应付着来自金德兰的关怀。至于答应给胡显荣帮忙申请个体户的想法,更是早被忘到九霄云外。

    金德兰又跑回家将她的想法告诉父亲,自己愿意和姜忠学在夏天登记结婚,但这个计划被金先明无限期推后。

    此时的金队长心里,姜忠学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办公室、吃公粮的上级领导,他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庆幸女儿和他还没走到生米做成熟饭那一步。

    胡显荣没有时间和机会知晓表哥姜忠学和金德兰之间的事,他和金家院子先字辈的叔叔们将生产组的土地利用到极致,把籽种播撒到每一个边边角角,唯一的思想寄托就是会计金先亮那里的那些英雄故事书。

    金先亮接手保管员后,因为考虑到前面发生过保管室被盗,胡显荣的父亲无端丢命的事件,他就显得格外心谨慎。

    他在胡显荣家的偏屋,那两间堆放着生产队粮食和物资的房间里铺了一张简单的木板床,晚间就睡在那里。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他和胡显荣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

    现实情况也差不了太多,大多数时候,胡显荣家吃晚饭时都会将金先亮叫至家中,多添上一副碗筷。

    这一年里,银竹沟里发生的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事情莫过于每家每户房檐下都拉起了两条金属线。

    为了把那两根金属线拉到家门口,金、余两个院子的人从山林里将一根根大搪瓷碗口粗细的板栗树砍倒,架在火上烧成乌漆麻黑的模样,将它们用拉线固定在路边、山脊边、田地中间。

    从县上下来操着外地口音的工人师傅们把两根金属线固定在一根根木头杆子上,将银竹沟里的家家户户联结在一起。

    胡显荣给金先明家的每一个房间里接上开关拉绳,将一颗透明的白炽灯泡拧进塑料灯头里,轻轻拉了一下挂在墙边的拉绳,灯泡立即就发出刺眼的黄剌剌的光来。

    哑巴金先福第一次见到这个神奇的东西,趁大家不注意时,准备伸手将那个发光的东西摘到手里。

    他刚触碰到灯泡,立马又将手缩回,嘴里咿呀着叫个不停。

    他用手指了一下电灯泡,然后对着屋里的人比划出一个左右摆手的动作,示意那个东西摸不得,引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金先明、胡显荣他们已在花园公社的办公楼里见过电灯这种东西,但从此刻开始,银竹沟才真正进入灯头朝下的时代。

    或许是银竹沟的人在上一年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和困苦,在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二年,大家过得异常平淡。

    唯一不同的变化是,胡显荣成了当家人,屋里屋外不停忙活,为一家人的生计而奔波,从学生身份很快变成一名合格的庄稼人,拿捏笔头的手掌上覆上一层老茧,下巴上冒出黝黑的胡须;

    本应在夏天完婚的金德兰依旧待字闺中,在供销社门市上卖货;

    胡显贵在学习上渐渐展露出远超于其他同学的天分,拿着满分的成绩单在胡显荣和母亲面前炫耀;

    余兴彩还是在每个周末时接上余显贵一块走过庙坪下边的幽深峡谷;

    姜忠学的治安联防队长被停职了大半年时间,依旧不知道原因在哪里,他渐渐的减少了四处跑动的频次,直至彻底不抱希望;

    金先明在入冬后铁不动地烤了几甑子烧酒,和胡显荣轮换着休息睡觉。

    但仍不肯把手艺的精髓传授给胡显荣,尽管他并不知道对方已经悄悄学走他的手艺;

    烧锅灶台里的火苗持续烧了很长时间,最后一壶尾子酒依然被送到金先福的偏房里;

    哑巴金先福继续编制着竹篾,金家院子北边零星长着的竹子被他砍掉了很多,变得更加稀疏。

    这一年里,银竹沟生产队的社员们分到的粮食比前一年翻了一倍,人们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年夜饭的餐桌上,他们终于可以给一家老添加两道硬菜。

    除夕夜里,胡显荣独自从金家院子向南出发,走过庙坪下边那段幽深峡谷。

    他在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在一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歇息,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害怕在夜里走过这段曾经让他毛骨悚然的峡谷,他四下量了周围的环境,聆听山涧里潺潺的溪水声。除了流水声,周围还是那么死寂,但他很享受这样的处境。

    在银竹沟口父亲的坟前,胡显荣燃起一堆草纸,细细回想之前和父亲之间的一点一滴。

    他想起父亲去世前一年的除夕夜,在爷爷坟前,父亲给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以及他向父亲做出的承诺。

    从那一刻开始,他才在心里真正地衡量起自己和金家人之间的关系。

    他知道金先明祖上并不姓金,而是和有名的土匪周三娃同宗,和自己的祖辈是杀红了眼的宿敌,某种无形的力量让他们两家之间必然存在亲疏有别的关系,金家的落败已是大势,一个认祖归宗的想法在他心里升起。

    除夕夜,金先明依旧将胡显荣一家三口叫至家里,两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胡显荣第二日安排了一桌几乎同样标准的饭菜,将金先明一家人,包括来给他家拜年的余运文、余兴彩父女俩请至家里,还了人情债。

    胡显荣当家的第一年,就让金、余两家的人觉察到了他家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用眼睛可以看见的,而是需要用心感受。

    北边汉水谷地土地包产到户的申请递交上去又过了一年,仍旧没有收到肯定的回复,银竹沟的土地大包干还得继续往后推迟。

    尽管这时大家都清楚,各自分开单干是大势所趋,但仍旧还得三五户捆绑在一起,再熬过一个春夏秋冬。

    在胡显荣的心里,这种想法和渴望比任何人都迫切,他相信如果实现包产到户,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很快改变家里的光景。

    与他捆在一起的金先明则希望这一天晚点到来,他清楚胡显荣一家正在远离自己,自己的影响力也在一点点消退,这是无法左右的事。

    正如前两年的大年初一,银竹沟的每家每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来到金先明家里,而眼前的这个春节再见不到这种景象,他家的辉煌光景终早晚会被取而代之。

    金先明又相信起风水先生余运文过的话,银竹沟的风水流入了胡家,尤其在眼下,金、余两家近十户人的根苗加在一起,还抵不过一个单家独户的胡家人。

    在金先明看来,一个家族的显赫或者落魄,取决于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