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添新丁又失旧人,年轻后生自寻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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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大活的人无端失踪,让余家院子乱作一团,胡显荣的烧锅作坊里也只留下徐顺娃一个人照看已经停火的烤酒炉灶和库房,其他人全被安排出去寻找余兴秀。

    显荣从余兴彩的口中得知,她昨晚快速吃过酒席之后,便抱着刚出生的侄儿早早回到家,让姐姐给娃喂了奶。

    她和母亲两人一门心思地哄孩子睡觉,没顾上坐月子的姐姐。

    父亲余运武后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进门后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余兴彩那时才发现姐姐没在卧室,连忙叫上庙坪院子的余家人四处寻找,直到天放亮的时候,依然不见姐姐的踪影。

    胡显荣本来还带着一点醉意,听完余兴彩的讲述,酒劲立马退去一大半,心知这数九寒天里,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夜不归家,将意味着多大的风险。

    他顾不上洗漱一把嘴脸,就邀上烧锅里的伙计们分头寻找,只得将原本计划给社员们算账分红的事往后推迟一天。

    后来,自发加入到寻找余兴秀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不仅寻遍了银竹沟,还将范围延伸至水河上下游数公里之远,胡显荣甚至让徐顺娃驾着拖拉机到柏杨沟村龚老二家里跑了一趟,但所有人都未能发现她的行踪。

    胡显荣和余兴彩一道往返于烧锅作坊和庙坪院子好几趟,一边在各处寻找余兴秀,一边到烧锅探别人带回来的消息。

    他们和之前上学的时候一样,胡显荣走在前面,余兴彩紧随其后,走到那道峡谷中间时,显荣在一个石阶上坐下歇息,余兴彩也觉着累得慌,便在挨着胡显荣的一级石阶上坐下,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低垂着脑袋。

    胡显荣回味起早做过的那个银竹的梦,总觉得它在给自己传递什么信号。

    突然,他的脑子像触电一般想起风水先生余运文给自己解梦时讲过,银竹代表大水或者大财的话语。

    他拍了拍身前坐着的余兴彩的肩膀道:“我想有必要到旁边的深沟里寻一遍,不过还是希望我的直觉是错的。”

    余兴彩相信胡显荣的判断,一种不好的预感立马浮上心头。

    显荣跑到烧锅作坊里找来一把砍柴刀,在峡谷里石阶旁的荆棘丛里砍出一条勉强可以容身通行的毛路。

    两人攀附着那些悬崖上生长着的杂树丛进入山沟里,终于还是在水沟边寻找到身子已经僵硬的余兴秀。

    眼前的场景让两个人惊愕了很长一阵,都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幕,余兴彩一头扑在胡显荣肩上放声大哭,胡显荣则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栽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多时,其他寻找余兴秀的人们都来到那段幽深峡谷,将余兴秀用竹席裹着抬往庙坪院子。余兴彩仍然瘫坐在水沟边哭得死去活来,胡显荣则陪同着安慰她。

    他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胡显荣想用另外一种方式宽慰伤心的余兴彩,“我们以前一起上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从这段峡谷经过,但这是我们第一次下到谷底看见它的真实面貌,这地方冬暖夏凉,兴秀姐倒是选择了一个好地方,这就是她的归宿,你不用过于伤心的。”

    “显荣哥,我只是觉得姐姐的命太苦,被龚家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哄走之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回家没多长时间又这样一走了之,我更心疼那个刚出生就变成孤儿的侄儿。”

    余兴彩强行止住抽泣,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显荣哥,你陪着我回家吧,好多事情还得指望你帮忙。”

    胡显荣也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腿脚。“你先跟我去烧锅,我让大家把房门锁了,一块为兴秀姐处理后面的事情。”

    他们沿着那条被临时砍出来的道爬上半崖上的石阶,到作坊里喊上几位伙计一道前往庙坪院子,只留了金德兰在村委办公室里应付着前来买酒的客人。

    胡显荣一直在琢磨余兴秀为何会大半夜掉进峡谷的深沟里。

    他站在烧锅大门口抬头望向庙坪院子,一眼就可以看到余兴彩家的房子,正对银竹沟口的那扇窗子背后就是余家两姐妹的卧室,可以将烧锅及银竹沟口的景致尽收眼底。

    或许她是在昨晚看到烧锅门口灯火通明的景象,想着前来赶热闹,才在夜色中不慎跌落到了水沟里。

    余兴彩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一边往家走,一边向胡显荣及他身后的伙计们道:“我姐昨天支支吾吾地跟我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想跟着一块赶酒席,但母亲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外出串门,一是害怕受伤寒,二是担心人们会觉得晦气,就和她一起留在了家里。”

    “这都是些没有根据的法,都怪我想出这个摆酒席的馊主意,把好事变成了坏事。”胡显荣感到自责,同时又觉得很气愤,“算了,大家都不要再讨论这事了,还是帮着把兴秀姐的后事处理好。”

    等他们到达余运武家的时候,人们已经将余兴秀的灵堂搭起来,但灵堂里冷冷清清,听不见响动。

    余运武身上的酒气还未完全消退,和兄弟余运文一块儿在大门口站着,商量着坟地和下葬时间的问题。

    余运文的态度比较坚决,觉得侄女余兴秀不应该埋在自家祖坟跟前,认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子。

    尽管后来跟婆家断绝了关系,但仍旧属于无根的浮萍,会伤了家族的风水。

    余运武则跟他的态度截然相反,一定要让大女儿叶落归根。两兄弟为此陷入到激烈的争吵中。

    胡显荣不愿意听他们俩的那些争论,只想着尽快处理好余兴秀的后事,自然地站在了余运武一边。

    余运文执拗不过,气冲冲地走回自己家里,眼不见为净。

    余运武没有再找兄弟余运文查看阴地和下葬时间,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将大女儿葬在祖坟跟前。

    余运成、余运现因为辈分比死者余兴秀高,自然不愿意在晚间为她唱一宿歌。

    胡显荣派徐顺娃驾着拖拉机从邻村找来几位道士先生念了半晚的经,后半夜改为跳大神,总算把气氛搞得热闹起来。

    余氏家族的人认为余兴秀刚生下的娃娃还没满百日,不让他为母亲戴孝,胡显荣觉得余兴秀后继有人,理应有孝子在堂才妥,便扯下三尺红布扎在娃娃的帽檐上,将她的后事当成喜丧来办。

    在这之前,银竹沟的红白喜事都是由金先明来安排和布置。

    此刻,胡显荣则有条不紊地操持着这些看似琐碎但实际并不简单的事情。

    金支书将显荣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顿时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岁月无情地让他退居幕后。

    同时他也认为这位新任队长的能力已经在各个方面赶超自己,尤其是关键时刻的那种果敢和魄力,自己永远也赶不上。

    翌日清,前来帮忙的人将余兴秀安葬完毕,在余运武家的院坝里吃了早席。

    与此同时,胡显荣的烧锅门口,社员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从金德兰和徐顺娃手中领到几张票子和一壶烧酒。

    在余运武家吃完酒席的人,结伴从庙坪院子向南出发,走进那段幽深峡谷。

    大家一路上都在谈论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余兴秀,感慨她那刚刚出生就没了爹妈的娃娃的苦命。

    当他们达到烧锅门口,顺路领走那份年终红利时,他们毫不费力地将刚刚还在热议的话题忘却至脑后。

    或许多年以后,余兴秀的孩子会变成一个大伙子出现在人们面前,但对他的母亲,人们或许再也无法想起她的模样。

    银竹沟在短短两天时间内,添了一位新丁,也少了一位旧人,正如那峡谷里潺潺流淌的溪水,不停地注入水河,但怎么也流不尽。

    胡显荣给社员们发完第一个不算完整的年度红利,离过年就只剩下不到一个巴掌的时间。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唯独让他最忘不了的事就是去北边的鞍子沟兑现自己的承诺。

    在一个土地被冻得锄头都挖不动的清,胡显荣背起一个大背篓翻过银竹沟北边的山脊。

    等他走到胡宝才家门口时,对方正在开大门,还没来得及洗漱,一看就是刚起床的样子。

    他本想着等过年之后再来给这位远房叔叔拜年,但他心里着急,实在不愿意等待那么长时间。

    在他看来,这位远房叔叔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苍老,不过对方确实也该老了,因为胡宝才很快就要到八十岁的高龄。

    “我来给叔拜早年了。”胡显荣将背篓搁置在胡宝才家门口,从里面拎出一大壶酒,转进大门,摆放至堂屋的桌上。

    胡宝才一边招呼显荣在桌前就坐,一边给他端茶倒水。“显荣侄儿许久没来我家,看样子你们银竹沟今年是过了个丰收年。”

    “这都是托了叔的福,丰收年算不上,不过没闹饥荒。”胡显荣接过一大搪瓷缸热茶,哧溜着呡了两口,“今天就是专程给您送点过年喝的酒来,让您尝尝那个熟悉的味道。”

    与此同时,胡显荣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交予胡宝才手中。“叔,我这是干了件借鸡生蛋的活,现在把鸡还给你。”

    “我这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这些钱买不来多活一时三刻的时间,你的摊子刚铺开,留着应急吧。”胡宝才在手里掂了掂那一沓钱,又交还至胡显荣手中。

    胡显荣变得有些着急,站起身来将钱重新塞到胡宝才手中。

    “正是因为您年龄太大,我才不能长期用这些钱,我的烧锅作坊已经运作起来,每天都能见着回头钱,这只是给您还了本,连利息都没给一分。”

    胡宝才见推辞不过,只得将那一沓钱装至衣兜里,道:“那我就收下了,要是你哪天遇着了困难,再来找叔就行,我先给你保管着。”

    两人寒暄过一阵,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胡显荣除了喜欢听这位叔叔讲述年轻时和山大王周三娃之间的故事,更愿意从这位老委员那里了解当下外面的世界和高层的一些决策和设想。胡显荣在他家直待到吃过午饭,才微醺着回到家中。

    他顾不得休息片刻,又拎起一壶烧酒来到金先明家的偏屋,那间住着哑巴金先福的房里。

    金先福仍然在门口编织簸箩和提篮之类的农具,见到胡显荣到来,连忙丢下手中的活,笑嘻嘻地把他迎至屋里。

    显荣对金先福很有创意地比划了一下喝酒,然后不停地吐舌头的动作,示意给他拿的酒度数很高,让他每次少喝一点。金先福一下子就明白了意思,不停地点头微笑。

    将酒壶放置在金先福屋里的桌上,显荣一边比划,一边跟他调侃着道:“我还是要娶你的侄女金德兰。”

    对方依旧摆出那个左右摆手的动作,表示自己不同意。胡显荣已经习惯跟这位哑巴叔叔开这种玩笑,大笑着走出他家门口,心里惦记着晚间还要做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银竹沟里,除了自称赤脚医生的金先虎,其他所有人都是烧锅的社员,连哑巴金先福都是由金先明代为缴纳了集资款。

    胡显荣仍旧从家里拎出一壶烧酒,估摸着大家都吃完晚饭的时候,才悄悄来到金先虎家。等他到达时,对方已经拉灭了电灯睡下。

    胡显荣轻轻叩响金先虎家的大门,金先虎躺在床上简单地问了一下胡显荣的来意,得知他是要给自己送酒,便没有更衣起身给他开门,只让他早些回家歇息,称自己没缴集资款,就不会占烧锅一分钱的便宜。金先虎还告诉胡显荣,如果非要将那一壶烧酒留下,他只会出钱来买。

    胡显荣见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只得提上酒壶悻悻而返,临到快到家时,他突然灵光一闪,索性直接拎着酒壶去了金先亮家。

    金先亮还躺卧在床上看他那些心爱的英雄故事书,听见胡显荣来家敲门,他连忙扔下书本,起身将他从大门外迎进屋,让他在卧室的床沿边坐下。

    胡显荣见金先亮正在看《花木兰》,便笑嘻嘻地向他道:“先亮叔什么时候迷上女英雄了?”

    金先亮刚从胡显荣手中接过酒壶,索性就不去找开水泡茶了,直接从壶里倒出半搪瓷缸烧酒,递到胡显荣手中。

    “现在的世道跟我年轻时不一样了,女英雄一定会越来越多,比如你母亲就算一位英雄,生出了你们两兄弟这样的好后生。”

    胡显荣没准备接着金会计的话茬点什么,只抿了一口酒,便将搪瓷缸交回金先亮手中。

    “我这阵酒劲还没醒,你自己多喝一点,我这阵就是来跟你谈花木兰的事情。”

    金先亮以为胡显荣要跟自己交流故事,使劲喝了两大口酒,脸上露出了红晕,“你要喜欢看这本书,可以先拿去,我过段时间再看。”他将枕头上的故事书拾起来,准备递给显荣。

    胡显荣摇摇头,“我想娶金支书家的那位花木兰,想请你去做媒。”

    他完之后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羞涩的微笑,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主动从金先亮手中要过来搪瓷缸,喝了一大口酒。

    金先亮弄明白显荣的来意,起初是一脸茫然,随后便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我先去跟德兰他爸悄悄通个气,你到时等我的消息就是。”

    他一口气将搪瓷茶缸里剩下的酒全部喝完,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如果这事成了,你以后得称呼我四叔。”

    “那是必须的,以后您的酒我管饱。”胡显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年关前总算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尽管并不是每件事都如预想的那样顺利。

    胡显荣曾经因为母亲的事情,和金先亮之间闹过很长时间的不愉快。

    但临到处理自己的终身大事时,心中的第一人选还是想到了这位老会计,这或许明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江湖侠义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