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酒桌斗智又斗勇,老队长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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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除了李发奎,就是银竹沟里的几位异乡人了,哑巴中年妇女将三五样简单的菜食安顿到位之后,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帐篷。

    几个大男人凑到一起,没有多余的废话可讲,李发奎将一个大酒壶交到金德伟手中道:“德伟兄弟,你也知道,我这些年跟遇难者家属吃饭,今天是头一回,我把事情商量完就下桌去帮忙给你值班,你好生招呼老家来的亲人和朋友。”

    胡显荣斜眼看了一下身旁的金先明,又从金德伟手中将酒壶索要过来,“这执壶添酒的活还是让我来吧,刚才李大哥已经将话到这个份上了,我们怎么也得表示一下谢意。”余黑牛准备将这个活揽下,被显荣拒绝了。

    显荣将各自的酒杯添满,再次给金先明递去一个眼色,对方终于心领神会地举杯向李发奎道:“李总管,正如刚才显荣所,我们暂且先不谈正事,这杯酒算是借花献佛,对你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他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家也跟着他一起将第一杯酒喝下肚。

    “我知道你们都是能会道的人,但我这里也有自己的规矩,对于运武的赔偿问题,我也只能按规矩来办,希望大家多多体谅。”

    李发奎最后一个喝完杯中的酒,似有所难地望着金先明和胡显荣,“这样的事,我们也不想遇到,但干我们这行的又避免不了,德伟兄弟在你们来之前已经跟矿上多次交涉,但没有任何效果,矿上定下的标准就是如此。”

    第一杯酒下肚,显荣就发觉其口感确实较他自己作坊里的土法烧酒好了不止一个档次,但身处眼前的境地,他也提不起什么胃口。

    给众人续满杯之后,他向李发奎举杯道:“李大哥,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给您和矿上寻麻烦,今天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举杯共饮,但求事情圆满解决,更希望咱们这份情谊还能持续下去。”

    李发奎曾经也是在年轻人的江湖里混迹多年的人,他对胡显荣的好感立马提升了起来,很爽快地应下这杯酒,“兄弟果然是直爽之人,我之前已经听德伟和兴平兄弟讲过你的事,年龄虽,本事很大,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为了你这句话,我愿意结下你这个兄弟,很荣幸认识你们。”他这次没等大家主动进攻,主动端起满满一杯酒,以示尽了地主之谊。

    金先明虽然没有兴致参与这样的酒局,但他从这些年与胡显荣交道的过程中已经看出来,这个差点成为女婿的年轻后生点子多、主意正,便由着显荣将气氛引导下去。

    显荣只字不提有关赔偿的事,带着几位从银竹沟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劝和着李发奎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

    酒过数巡之后,大家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点醉意,但年轻人在桌上,谁也不愿意率先认怂。

    显荣断定,李发奎更是如此。这个判断依据来自于先前金德伟讲的那些故事,对方既然能带着一帮兄弟伙跟人抢车皮、争地盘,鲜有败下阵来的时候,到了酒桌上就更会将争强好胜,将不服输的本性暴露无遗。

    余黑牛、余兴平和金德伟相继喝趴在桌面上。但是让显荣想不到的是,除了金先明支书因为没有被人重点「关照」而保持清醒之外,李发奎仅仅只是话时舌头有些结,却依然还能强作镇定。很显然,这个李发奎是有「量」之人。

    千万不能将李发奎喝趴下,但又不能不让他喝尽兴,这是胡显荣早就想好的策略。

    此时,他知道是时候和对方商量「正事」了,便再次向李发奎举起一杯酒,“李大哥,我知道你是最讲道义,最重情义的人。运武叔是个难得的好人,他这甩手一去,家中就只留下一个吃斋念佛的老伴、一个刚刚考上重点大学的女儿,还有一个蹒跚学步的外孙,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流泪。”他话的时候,确实在眼角流下两滴滚烫的泪水。

    “显荣兄弟,你的这些情况我早就清楚,我何尝不为此感到难过?但你有一句话对了,我是重情重义的人,更敬佩有本事的人,余运武家中出了大学生,这就足以让我佩服,更佩服有你这样一位敢于为他的家人们争取利益的年轻后生。”

    李发奎话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摇晃,但意识很清醒,“我知道你是开烧锅作坊的人,我们这里也是名酒之乡,我从就在酒水里泡大。今天咱们兄弟既然把话已经开,那就索性在酒量上来决出个雌雄来。”

    金先明看出这就是胡显荣的最终目的,继续保持着沉默。

    李发奎倒是真的进了套,他从显荣手中夺过酒壶,主动给显荣续满杯,随后摇了摇酒壶,凭感觉判断里边的余量,“显荣兄弟,三千元的标准是矿上定的,我还给帮忙多争取了一千块。你若是将我率先放倒在桌上,我自己给你再加一千。如果你一个人把壶里剩下的酒喝完并且不倒下,我给你再追加一千。”

    金先明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显荣颇有些酒量,更看出来李发奎也不是等闲之辈。

    如此喝下去,年轻的胡显荣难能招架得住,他站起身来准备阻止两个意气用事的人。显荣眼疾手快地拉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又将酒壶从李发奎手中抢了过来。

    显荣也将酒壶拿到手中掂量了一下,凭他这些年在烧锅作坊的经验判定,壶里应该还有接近一斤的余量。

    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自己做下的局,总得自己来破。他晃了晃脑袋,向李发奎道:“李大哥此话当真?”

    “谁要食言,谁就是娘们。金支书给咱作证。”他看了一眼气势正盛的胡显荣,又看了一眼暗自着急的金先明。

    “李大哥,那就别怪兄弟要多吃多占了,剩下的你就看着我怎么把它喝掉吧。”

    显荣站起身来,夹了两筷子菜咽下,将酒壶对准嘴巴,喉结不停耸动,如同喝凉水一般将酒壶喝了个底朝天。

    李发奎被眼前这个年轻兄弟的举动着实惊讶到了,他倒不是心疼输掉的两千块钱,而是佩服对方这种不服输的拼劲,他摇晃着身子,为显荣竖起一个大拇指。

    显荣将空酒壶重重地放回到桌面上,揩了一把嘴巴道:“今天遇到的酒好、人更好,所以我这一喝起来就收不住,让李大哥破费了,希望你有机会到我的老家去,让我们也尽一次地主之谊。”

    他站起身来,跟李发奎握了握手,“我还有一个请求,明天临走时,让李大哥把今天喝的这款酒水给我买一壶,我想带回家去让亲朋好友们都尝尝。”

    “这才多大点事,只要兄弟喜欢,我给你买来就是。兄弟果然好本事,不仅能会道,还给哥下了这么大一个套。”

    李发奎虽然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显荣将了一军,但他并不为此感到生气,“哥今天输得心服口服,就算是套,我也认了。”

    不只是李发奎,就连看着胡显荣长大的金先明此刻都傻了眼。

    他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位年轻后生,让其不惜为了这多出来的一千块钱如此拼命。

    他为显荣的胜利感到自豪,这一刻的他,和胡显荣是一条战线上的队友,对方的胜利也就是自己的胜利。

    趁着显荣还能勉强支撑身子,他立即趁热铁,将迷迷糊糊趴睡在桌上的几位同村后生喊起来,将协议签下。

    李发奎在协议书上签完字,拍了拍胡显荣的肩膀,“兄弟后生可畏,以后想挣大钱的话,记得来找我这当哥的。”

    他完便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走了出去,在掀起布帘的那一刻回头向刚刚缓过一些酒劲的金德伟道:“德伟,明早到我这里来拿钱,晚间你好生招呼他们休息。”

    等到李发奎走远之后,胡显荣尝试着从座位上起身,但他没有成功,金先明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

    显荣挽着金先明的膀子,箭步冲到帐篷外边,扶着一块煤矸石呕吐起来。

    据他事后回忆起来,那一次他几乎是把自己吐得脱了水,但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清醒。

    待到半夜时分,金德伟带着老家来的几个人走到矿坑后山的树林里,那里密密麻麻扎着一排破旧不堪的帐篷。

    金先明、胡显荣、余黑牛、余兴平被安排进入到一张简易木板床上,挤着睡在一起。

    胡显荣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兴奋得睡不着,拉起余兴平来到帐篷外纳凉。

    半山腰上,一排排汽车闪烁着灯光,跟显荣他们白天里见到的凄凉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他仔细欣赏着那一片繁忙的景象,向身旁的余兴平问道:“兴平哥,这矿上为何选择在半夜里往山下运煤呢?”

    “这事三言两语跟你讲不清,有些情况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余兴平不想过多地向胡显荣解释这个问题,换了话题道:“显荣兄弟,你今天的表现让我佩服至极,为了给我叔叔多争取一千块钱的赔偿款,我缠了李发奎很多次,他一直不肯松口,没想到你只用了几杯酒就把事情搞定了。”

    “咱们的酒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也是现学现卖,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胡显荣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头脑愈发清醒,“我这次来就一个目的,给运武叔的家人们多争取一点赔偿,他们家现在完全断了经济来源,就指着这点钱过日子呢。”

    这几句话触碰到了余兴平的心尖,他有些哽咽地道:“显荣兄弟够义气,让我觉得惭愧不已。我这个当晚辈的竟然没能为我家叔叔使上半点力,到头来还是你为他家解决了大问题。”他摇了摇头,道出了自己这些年的伤心往事。

    余兴平是第一个走出银竹沟的年轻人,与追随他的脚步出门而来的金德伟相比,他的经历就远没有那么幸运了。

    当年他只身一人出门之后,先是坐火车到了省城,每天守候在南郊的劳动力市场,揽一些零活维持生计。

    后来,他偶然听到一块长大的金德伟也出门而来,并且在邻省的煤矿上扎下根,便辗转来到现在这个煤矿上。

    他不像金德伟那样有学问,还会一门救死扶伤的手艺,更有一位当总管的大哥照应,所以只能做一名普通的工人,每天在矿井下边忙活十来个钟头。

    这份活除了辛苦不,还危险重重,大家都声称自己是将头别在裤腰带上干活,好在比起之前干零工,收入高了很多。

    但是每天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地干活,金德伟却翘着二郎腿指手画脚,余兴平就窝火起来,他的内心感到极度不平衡,便下定决心找机会改变这个现状。

    山下的村子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李姓人家,在这个矿上,人人都占有一丁点股份,他们还靠山吃山,向进山运煤的汽车收取过路费,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红火无比。

    其中一户人家的男人为了多挣几个钱,也来到这个矿上干活,但他很不幸地在一次事故中丢了命。这件事,在余兴平眼里,就是一次绝佳的翻身机会。

    那位姓李的男人死后,留下一个貌美如花的寡妇名叫薛桂花,身后没有只男半女,家里长辈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公公,改嫁是早晚的事。

    但是桂花不忍心改嫁,因为她一旦改嫁,将丧失掉背后这个可以挣钱的靠山。

    跟老公公商量之后,便决定招赘一个女婿上门来,为了与老公公避嫌,便独自一人在村口开起一家卖铺,一边挣点闲钱,一边留意合适的赘婿人选。

    当时追求薛桂花的男人排着长队,但她一个都没看上。余兴平在心里计议一番之后,向矿上告假来到村里租下一间房,每天借着各种由头到桂花的卖铺门口转悠,没话找话地跟对方套近乎。

    正所谓好女怕缠,在老家已经结过婚的余兴平这一次是彻底豁出去了,在他的死缠烂之下,终于将薛桂花拿下。当然,他在追求薛桂花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

    于是,就有了前两年春节期间,余兴平独自一人回到银竹沟,几乎花光了自己在矿上攒下的所有积蓄,才与原配妻子桂香办了离婚手续的那一幕。

    听完余兴平的故事,显荣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同村的年轻大哥竟然能做出这样一个完全无法被人理解的举动,为了眼前这一切,他与父亲决裂,抛弃结发之妻,一辈子远离故土。

    余兴平讲完这一切,如释重负地向显荣道:“这些话我只向你一个人讲过,就连我叔叔来到这里之后,我跟他也仅仅只过几次照面,现在他已经不在了,知道这些情况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

    “兴平哥,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么多,你的事我绝不告诉他人。”

    胡显荣知道对方信得过自己才讲了这么多,便借此机会向余兴平道:“我还是希望你抽时间回家去看看你的父亲,父子没有隔夜的仇,运文叔会原谅你的。”

    余兴平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大团结票子交予胡显荣手中,叹气道:“我还是不回去给他老人家丢人现眼了,大家眼不见心不烦。按我应该在叔叔的葬礼上披麻戴孝,但我当初已经当了不孝子给金德礼戴过孝,一想到此,我心里就憋屈得慌。我这点钱,烦请你转交给我的堂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一夜,两个年轻人彻夜未眠。待到天亮时,整条山沟又恢复到荒凉寂寞状态中。

    金德伟简单地安顿大家吃完早饭,将六千多元现金交予金先明手中,这其中还包括余运武生前未结清的工资。

    金德伟同时还到李发奎昨夜喝大了,早上起不来,就不前来相送了,而自己要帮着照管矿上的生产,也不便远送,托请余兴平帮着将大家送至山下的村口。

    金先明将那一摞现金转交给余黑牛,叮嘱他贴身保管,一定确保将这些钱安全带回银竹沟。

    临到三个人出发前,金德伟将满满一壶杏花村交给胡显荣,“这是李大哥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希望你们下次还有机会喝酒畅聊。”显荣如获至宝,连连告谢。

    胡显荣一行沿途又花了三天才赶回银竹沟。在夜幕之下,金先明吃力地走在最前边,胡显荣一脸沉重地紧随其后,末梢的余黑牛身前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帆布包,大家谁也没有话,静悄悄地穿过那段幽深峡谷,走过庙坪的观音寨,进入到余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