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迎检仅是一场虚惊,显荣被困避炮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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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村的规模比胡显荣老家所在的银竹村大了好几倍,由于周边有好几处煤矿,外来人口数量已经超过本地居民。

    在显荣的老家,这样规模的人口已经赶超一个乡了。村里不仅有好几个卖铺,甚至连邮局和信用社都设有网点,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东西,这些是显荣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这个村子还有一大特点,既是行政村又是自然村,村里接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李姓后代,还建有宗族祠堂。

    在村里随便提及两个人,最多追溯两代人就能拉扯上亲戚关系,独门独姓的人在村里几乎没有什么地位,更别像余兴平这种被招赘上门的外乡人了。若不是媳妇薛桂花的老公公还健在,他们两口不知要受多少冷落。

    长期被同村人不待见,使得余兴平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所以每次见到老家来人时,他都显出了极大的热情,「亲不亲家乡人」这句话,在他这里感触最深。

    胡显荣将那些信件全部投递出去之后,向余兴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趁着夜色悄悄摸进山,亲自去了解一下那些不为人知的情况。他的这个要求,确实让余兴平为难了很久,但对方终究还是同意下来。

    余兴平找到一个在矿山上拉煤的汽车司机,两人私下里关系比较好,几句好言好语再加上一点恩惠,那位司机便答应在夜间带着他们进山。这一趟偷偷进山之行,让两位胆大的年轻后生收获颇丰。

    就在矿工们都被安排到山下村子的当天,上十辆汽车在半夜里驶进矿山,将最后一班矿工们挖出来堆放在矿场上的煤悉数运下山来。

    李发奎和金德礼等人在最后一辆汽车上押阵,他们的车子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棵松树枝,随着车辆的前进,地面上的车辙印立即被松软的煤灰掩盖住。

    他们还不停地往松枝上洒水,待到后半夜的霜风吹过,公路上的煤灰表层会被冻结起来,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条刚刚往外运过煤的公路。

    待到所有车辆全部驶出山口之后,村里安排人在路口架起了铁丝刺墙,将进山公路掩饰成被长期封锁的模样。

    这一全套举措做得如此娴熟,让显荣不禁佩服起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的智商。

    看来他们这些人已经在多次迎检过程中积累起相当丰富的经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那么容易查明背后的真相呢?

    从矿山返回余兴平家中,已经到了四更时分,房间里的余黑牛肆无忌惮地发出沉闷的呼噜声,显荣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搓了搓手,扯来一床棉被裹在肩上,在信笺纸上奋笔疾书,将夜间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待到天明之后,将其悄悄寄往千里之外的江河口乡。

    显荣和余黑牛在村子里待了整整两天,每天都会从工友们口中听闻检查队伍到达过哪些地方,以及现处何地,简直就像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不在盯着检查组一样。

    事实也确实是那样,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常年都派有贴心的兄弟伙盯着上头的动向。

    尤其是在迎检期间,还会额外增派人手随时关注和汇报最新情况。

    在这样的严密防范之下,检查如同走马观花,一阵风似的吹过。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去往显荣所在的矿井开展任何检查,李发奎和金德伟等人仅仅是虚惊一场,事后还对自己做的那些防备工作而感到遗憾,矿上白白浪费了几天的生产时间。

    两天之后,工人们被汽车集中运进山。对这些矿工们而言,无非就是损失了两天的工钱,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下山感受一下烟火气息,缓解一下身上的疲劳,也算不得一件坏事。接下来,他们的日子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吃饭、睡觉、下井。

    在李发奎的安排下,大家分工明确,一部分人负责拆除掉封堵在矿井洞口的石块,一部分人负责将藏在矿洞里的那些材料运出来。

    众人齐心协力地将先前拆除的帐篷重新搭建起来,把那些拆除的铁轨迅速铺设好,一切都在半天时间内恢复原样。在利益的驱使下,人们之间的团结协作潜力是不可限量的。

    就如同老辈人常讲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那样,显荣在这两天时间里确实长了见识。

    他终于感到不虚此行,没想到在这大山沟里竟然上演着比唱大戏还精彩的故事,让他既感到毛骨悚然,又对接下来的挑战充满了期待。

    进入到下半年,总会给人时光飞逝的感觉,刚刚迈入大学校园的余兴彩最大的感受就是时间不够用。

    刚开始的那些天,她一直在努力尝试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但随后的大学生活,使得这些努力都成了多余。

    大学校园为她提供了一个兼容并蓄的开放式学习场所,这是她从来没曾经历,也从未想象过的。

    班上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操着不同的口音,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在学习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进入学校之前,她在学习上并没有太大压力,但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都与新同学差距甚远,稍不留神就会掉下队来。

    在危机感的驱使下,余兴彩将自己置身于书山题海中,根本没有时间去悲天悯人。

    但有一件事,她即便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仔细应对,那就是阅读胡显荣的来信,并在反复斟酌之后写信回应对方。

    显荣的信中多半是鼓励性的话语,将余兴彩当作妹一样,鼓励她一如既往地优秀下去,对自己在矿上的辛苦生活却只字不提,三言两语一带而过。

    显荣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行踪和处境告诉她,但知道除了不向余兴彩写信,否则是瞒不住这位聪明伶俐的老同学的。因为对方只要看到邮戳上的地址,一切都会变得不言自明。

    余兴彩很担忧显荣的安危,不愿意他走上父亲的老路。在回信中多次劝他离开矿井,另寻一份安全的活计。但是她哪里知道胡显荣的内心所想呢?

    矿井下究竟有多危险?没有亲身干过这个行当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每天进入矿井之前,大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能站着走出来,那些的磕碰和擦伤之类的事故已是家常便饭,矿工们早就不当回事。

    在经历迎检风波之后,北方大地渐渐进入寒冬,对煤炭的需求量与日俱增,只要能挖出煤来,销路是不用发愁的。

    矿井立即加大了生产节奏,甚至还季节性地提高了工钱,工人们也想在这一年中最后的时刻拼一把,挣下几个像样的过年钱,井上井下进入到一片忙碌中。

    在显荣的老家,人们经常到一句话:久走夜路总要闯见鬼,换成更书面一点的法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显荣和黑牛在进入矿山不久就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他们和平日一样,推着煤罐车进入到矿井深处,在岔巷的避炮洞里凝神摒气地等待着炮声响起。

    这是一眼新启用的避炮洞,较他们初次下井时的掘进深度已经向前推进了五六十米,在进入到那里之前,显荣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正常情况下,一孔新的避炮洞需要两到三茬炮的检验。但这一次,他并不清楚前一班工友们是否严格执行这个程序。

    一个本身就充满危险的活,再加上侥幸的心理,事故终于找上门来了。

    第一声沉闷的炮声响起,避炮洞口就被震塌,工友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封堵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

    显荣拉过余黑牛的身子,将其死死护在怀里,只感觉到浓烈的烟尘不住地眼睛和鼻孔里钻,头顶上还不时掉下几块煤矸石,砸得头盔砰砰直响。

    那一刻,显荣似乎已经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待到身旁的工友们都慢慢恢复安静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依然还活着,遇到这样的情况,还能四肢健全地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别他和黑牛这样的新工了,就是身旁的老师傅余绍阳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在慌乱和后怕之后,大家瞬间陷入到一片沉默中,使得本就不宽敞的密闭空间里更加寂静了。

    胡显荣第一个拧开头灯,快速地四下检索了一遍,很快就将心情平复下来。

    处理这样的险情,身边的人都没有经验,他更是如此,但此刻必须有人站出来稳住场面,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应对方式。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身旁的人互相清点一下同伴,看看是否缺员。

    工友们很自觉地左顾右盼,寻找和呼唤同伴的名字,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十三名工友中,除了两个人的头上和胳膊上挂了点彩之外,人员一个也不少,这让大家暂时得以松一口气。

    接下来,显荣让黑牛帮忙将受伤的工友们让至角落里,为他们简单包扎好伤口,同时又向几位长期在掌子面当炮工的同伴征询意见,一块着头灯寻找自救的机会。

    经过两名老炮工的仔细估量过后,结果很令人沮丧。仅仅是搬运垮塌的石方量就超过了这十余名工友的能力范围和洞内空间容量。

    最要命的是洞口被一块大石头垫着,在没有完全排除险情的前提下,贸然搬动那些石头,可能会引发二次垮塌。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除了等待外部援助之外,别无它法。

    在大家真正得知自己的处境之后,避炮洞内再次陷入到沉寂状态中,甚至还有两位与显荣同龄的伙伴放出了哭声,眼泪和着煤灰在脸上留下一条条清晰的印迹来。

    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被困矿井深处的十三名矿工们最有发言权。

    矿井入口的大帐篷里,李发奎和金德伟两人正在急匆匆地换上那身不常穿的工服。

    在得知井下的突发情况后,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将那些刚洗完热水澡的工友们从被窝里喊叫起来,召集到矿场上,一场营救工友的行动立马部署开来。

    十余名工友生死未卜,这样的事在李发奎的监工生涯里从未遇到过,金德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他们如同火烧屁股一样,没有讲一句废话,三言两语讲明情况之后就带着十余名工人钻进了矿井。

    矿井深处已经完全停止了生产,煤罐车将一篓篓的煤矸石不停地运出矿井,营救工友们的行动一刻也不曾停歇。

    夜间运煤的汽车不再进山,矿上出事故的消息很快传到山下,整个村子也变得沸腾起来。

    余兴平得知消息后,为显荣和黑牛捏了一把汗,毫不犹豫地加入到村里组织的救援队伍中,随他们一起坐汽车进山而去。

    在矿井深处漆黑的避炮洞里,十余名工人们已经等待了快两天。

    饥饿、黑暗、寒冷、害怕,这些所有不被人待见的东西都在折磨着他们的体魄和意志。

    余黑牛倚靠在显荣的肩头一言不发,胡显荣的心头也不自觉地飘起一丝绝望。

    但他的意志力还没有被彻底击垮,不时地向身旁的伙伴们几句鼓励性的话。

    “黑牛,你后悔跟我一块出来闯荡吗?”显荣拍了拍余黑牛的肩膀,在黑暗中低声问道。

    黑牛摇了摇头,“我们老家人常:该死逑朝天。我一点都不后悔,要是一死了之倒也罢了,只是受不了这种不死不活的感觉,太折磨人了。”

    “黑牛,你信我一句话,就算处境再艰难,我们都不能倒了势头。我们一定有机会出去的,到时候托媒人给你寻个漂亮媳妇。”

    显荣这句话不仅逗笑了余黑牛,就连身旁的其他几名工友也顿时来了兴致。

    老师傅余绍阳有气无力地插话道:“显荣,看来还是年轻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给黑牛娶媳妇的事。你自己都还是金童一个,倒操心起别人来了。”

    这个话题一起,精神状态稍微好一点的工友们都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嘶哑着嗓子道:“显荣,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一个雏鸟,要是这次我们能出去的话,我带你到山下的村子里找两个漂亮婆姨让你开开眼界。”

    三言两语下来,大家似乎都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地憧憬着如果获救之后的算,有人想美美地大吃大喝一顿,有人想回家搂着老婆孩子过安稳日子,也有像那位中年男子所的那样在温柔乡里窝几天。

    人就是这样,总会在某个时刻暴露出本性来,不管是吃喝,还是家庭和美色,都是本性的外在表现。

    一场短暂的望梅止渴般的谈话之后,山体深处的矿洞里再次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