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生死线上走过一遭,余悸稍平再返矿山
现实总是残酷的,所有的「如果」几乎都很难成真,但是当它真的到来的那一刻,将会使人欣喜若狂。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显荣迷迷糊糊地做起那个伴随他很久的梦来。
一棵银初长成的银竹摇曳着婀娜的身姿,用它那柔弱的枝丫轻抚着他的脸庞,甚至还向他开口讲起话来:“此节过劫,最后一劫,劫之后,复平静。”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对于他这个仅仅只勉强读完学的人而言,无异于听天书。
他在睡梦中醒来,但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丝力气,摊开的胳膊肘上还压着余黑牛那颗浑圆而脏乱不堪的头。
他强行支撑起身子,倚靠着石壁坐起来,仔细回味刚刚做过的那个梦。
此刻的他,连脑子都是僵的,还没琢磨多长一会儿,就感到脑心疼得厉害。
置身于这样幽暗沉寂的环境里,显荣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是生是死,他使劲掐了一把沉睡中的余黑牛,对方立马疼得哼唧起来,责怪道:“显荣哥,你就别瞎折腾了,让我这样一觉睡过去多好。”
“不能睡过去,咱们还要出去闯更大的世界呢。”胡显荣张开干裂的嘴唇,继续和余黑牛低声嘀咕起来,“援救咱们的人很快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憨厚的余黑牛不再接话,继续将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全然已经做好了一睡不醒的准备。
突然,他像触电一般地抬起头来盯着显荣道:“显荣哥,你仔细听外面的声音,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获救了?”
胡显荣闻言也将耳朵贴紧石壁,果然听到了铁器敲击石头的声音,他几乎兴奋得快要哭出来,大声向身旁熟睡着的工友们喊道:“兄弟们,咱们得救了,赶紧起来再坚持一下。”
这一声喊叫如同炸雷在屋顶一般,工友们立即从沉睡状态中清醒过来,在人堆里,真的冒出了几个人的哭泣声。
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身旁的十字镐和铁锹等工具,用力敲堵在洞口的石块,声音传到外边援救队伍的耳朵里,让他们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中的节奏。
被困两天两夜之后,显荣和黑牛,以及他身边的十余名工友全都被营救出来。
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他们拥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这种劫后余生的经历,此生再也不想遇到第二次。
余兴平见到两位同乡兄弟脱险,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悉心照应两人喝下几大碗补充体力的流食,再安顿着舒坦地睡上一觉。
待到显荣和黑牛恢复了中气,他向李发奎和金德伟了声招呼,就要带两位兄弟下山。
面对这份难却的盛情,显荣实难推脱,加上对刚刚经历的那一幕还心有余悸,确有休息调整的需求,便答应了余兴平的邀请。
这一次,显荣和黑牛两手空空地来到余兴平的新家,薛桂花和老公公的热情劲头丝毫未减,将他们当作家人一般不时地嘘寒问暖,甚至将家中的老母鸡都宰杀来招待他们。
显荣出门之前几乎拼尽全力,还依靠着远房叔叔胡宝才留下的一笔遗产才还清信用社的债,但眼前这份人情债,他觉得怎么也还不清。
在一次和余兴平单独闲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对方为何待自己这般亲切。
余兴平对显荣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好奇,情真意切地回答道:“显荣兄弟,我这个人如果身处咱们银竹沟老家,估计没人愿意多瞧我一眼,毕竟我也算是被逐出家门的人。但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我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回想起往事,余兴平双眸闪烁着泪光。
眼前的这位同村大哥究竟有什么过错呢?显荣也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答案,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不免也有些伤感。
余兴平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错,甚至比银竹沟里大部分年轻后生都有担当,但命运对他却没有丝毫眷顾。
出这番话之后,余兴平感到轻松了很多,便正式回答起显荣的问题来。
“我待你如家人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觉得你本身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我没在家的日子里,你对我老父亲的关照让我铭记于心。其次是我们余家人亏欠你太多,我也是在还债和赎罪。”
他后来讲到了大伯余运彪和堂兄余兴华当年偷窃保管室,误杀胡显荣的父亲的事,不禁也勾起了显荣对伤心往事的回忆。
人不能总活在阴影里,显荣在感念余兴平的恩情之余,向他开导道:“兴平哥,一个人的肩膀能扛起的担子终究有限,你不能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他的话中之意有两点,其一是当年金德礼暴毙他乡之事,余兴平大义凛然地在金先明跟前披麻戴孝下跪,让两家人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其二是指代当年银竹沟生产队的保管室失窃之事,余兴平压根就没有参与,但他依然觉得这事亏欠了胡显荣一家。
“显荣,咱们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情债,我就是想结交你这位兄弟。”余兴平从沉痛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双眸中充满了诚意。
胡显荣带着满脸的感激和敬佩之意回答道:“兴平哥,你要这样的话,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如果你是因为觉得对我有亏欠,才如此待我的话,我反而觉得咱们是在做人情生意了。”
一番交流下来,两位年轻人之间的感情又增进了很多。余兴平开始关心起胡显荣的下一步算来,死活都不愿他再回到矿上继续挖煤,但胡显荣却再次展露了那番倔强脾气,仍要冒着风险进山。
在余兴平家里,胡显荣和余黑牛两人住了三天,身体和精神状况又恢复到遇险之前的样子。
在这期间,胡显荣收到了好几封来信,其中最让他吃惊的消息是弟弟胡显贵捎来的信息。
显贵在家书中告知胡显荣,家中母子两人一切安好,自己在花园中心校念书,学习一如既往的优秀,让他不必操心。
当然还东拉西扯地写了一些身边人身边事,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只是在信的末尾提到了一件事,引起了显荣的注意。
在显荣离家之后,银竹沟一时之间选不出来生产队长,便暂时由支书金先明兼任。
前不久,队里向每家每户收农业税,弟弟第一时间就将显荣离家之前留下的钱交予金先明手中,对方找补回来几张零钱。
在那几张找回来的钱里边,向来细致的胡显贵发现了一些端倪。
其中一张票子缺了一只角,缺失的部分用纸张补上了,显贵一眼就认出它来。
那是显荣离家之前丢失的钱款中的其中一张,显贵曾经亲自扯下一张自己的作业本,将其裁剪之后用浆糊将破损的部分粘补起来。
为了此事,胡显贵悄悄探明了当时胡显荣醉酒折财的真相。
金先明当时见显荣无心继续留在烧锅作坊,多番劝亦没有回转余地,便和在信用社当主任的舅子侯世发商量了一计,在胡显荣喝的酒里面兑了几颗安眠药,所以才使得本身海量的他早早地败下阵来。
金先明本以为只要显荣还不清贷款,就会安心地继续留在烧锅作坊里帮忙,自己就可以争取到更多的缓冲时间。
只是后来的事情超乎了他的预料,没想到显荣突然得到了胡宝才老爷子留下的一笔两千元遗产,才让他的计谋落了空。
这件事本来在显荣的记忆中已经慢慢淡去,然而在读完弟弟的来信之后,他不免觉得后背发麻,内心发凉。
在跟金先明交道的那些年里,对方一直未曾真心待过自己,时刻都给自己留着心眼,这能不叫人心里发麻吗?
事情的真相既然已经知晓,显荣也无心计较下去,只在回信中夸赞了弟弟的聪慧,并叮嘱此事就此住,保守住秘密不要继续纠结下去。
再次返回矿山之前,显荣特意征询了余黑牛的意见,奉劝他不要跟着自己继续冒险。
但黑牛就如同一头真正的牛一样,依然坚持显荣到哪,他就跟到哪。
他还趣地,显荣答应找媒人给自己寻下一个漂亮的媳妇,眼下老婆本还没攒够,还想回到矿山上继续上班挣钱。
这个憨厚幽默的余黑牛让显荣哭笑不得,兄弟俩终于还是把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在半夜里坐上汽车进山而去。
先前在被困矿井的时候,身边的工友们还在不停地憧憬着获救之后的算,大部分人都声称今后死都不会再回到井下干这么危险的活,但最后的结果却并非如此。
等显荣和黑牛再次返回矿山的时候,大部分难兄难弟们已经赶在他们之前下过一回矿井了。
逞口舌之快,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为了全家老的一日三餐,以及那几两碎银,终究还是得回到现实。
用很多工友们的话,就是得认命,像他们这样的煤灰子除了用双手在矿井里扒拉一口饭吃,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呢?
一场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惊吓犹如做过一场噩梦一般,大家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原点。
这份辛苦而危险的活,也在不经意间改变着大多数人对待生活的态度,那就是该吃苦时就吃苦,该享乐时就享乐。
矿工的日子很苦,但也有甜的时候。虽然甜的时候很短暂,但它总会来临。
转眼间就到了月底,这就是矿工们期待已久的甜日子,因为矿上要给大家发工钱了。这个行当的规矩就是出多少力拿多少钱,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
这是显荣出远门以来第一次拿到工钱,比起之前在老家的烧锅作坊,工钱的厚度增色不少,当然付出的艰辛亦是如此。
当他将那一大笔现金拿到手中时,也就能体谅到大家为何愿意在这深山里吃下这份苦的心情,甚至对金德伟扎根这里数年不回家的举动都能略有体谅,所谓「金钱本无罪,却能蚀人心」即是如此。
胡显荣在矿井前的大帐篷里排队领完工钱,正在想着下山去将其邮寄回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他回头看见金德伟那张白净的脸上满是笑容。
对方向他道:“显荣,我知道你是想寄钱回家了,不用发愁,等会儿就有车来接你们下山。”
“又要迎检了?”显荣疑惑地问道。
金德伟噗呲一声笑道:“天天迎检的话,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这是我们矿上的惯例,发完工钱就给大家放两天假,难道这两天你还要待在这深山里不成?”
他完就转过身去跟其他还在排队领钱的工友们起招呼来,“这些钱都是你们辛辛苦苦挣下的,下山之后尽量给家里人多寄点回去,别又胡吃海喝地不当数了。”
那一刻,显荣觉得眼前的金德伟并没有表哥讲述的那般不堪,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他还知道关心工友们的家里人。但是随后两天的所见所闻,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认知。
不消金德伟叮嘱,显荣也会那样做,他只给自己留下很少一部分,以备平时买些纸笔和支付邮递费用。
他下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得来的工钱寄回舅舅姜贵顺手中,因为他知道舅舅肯定会让在花园中心校读书的显贵将其捎带回家。
余黑牛挣来这些钱没地方可寄,显荣让他在信用社里开了户头,悉数存了进去。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做完这件重要的事情后,两人除了再去叨扰余兴平之外,仍然没有别的去处。
两人拼凑了一点钱到村子里买来酒肉,到余兴平那里平伙。余兴平一家子屋里屋外忙活着准备茶饭,让他们感觉如同回到家一样。
在夜间拉话的时候,余兴平向显荣问道:“显荣,你知道矿上为什么会在发完工钱之后给你们放假吗?”
“金德伟这是矿上的惯例,让大家下山来把工钱寄回家。”胡显荣如实回答道。
余兴平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跟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把事情想得太单纯了。”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其他门道?”显荣满脸疑惑,不明就里地追问。
“发完工钱之后,就算矿上不放假,你看还有谁能安心在那继续干活?”余兴平的话语中多少带有嘲笑显荣的天真之意,“与其这样,还不如将话得冠冕堂皇一些,所以矿上干脆就给你们放了假。”
余兴平见显荣依然带着满脸的疑惑,便开天窗将其中原委讲得更透彻一些,“你下山之后有没有发现村子里跟平日不一样了?卖酒卖肉的突然多起来,在巷道里偶尔还能遇到几个身段苗条、举止轻佻、操持着各种口音的年轻女子。”
显荣这才细细回想起这次下山之后的所见所闻,果然如同余兴平讲的那样,村子突然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他仍旧满是怀疑地追问原因,余兴平也毫无保留地为他解答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