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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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无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年阳春三月,莺鸣绿柳。

    彼时陵德湖尚未修筑长堤,湖面一望无际,波光粼粼。

    他靠坐在岸旁的桃树下,手边摆着坛喝了一半的梅子酒,半阖着眼,在春日的暖阳里微醺着,飘飘然如坐云端,心里尚在盘算要不要弄一叶舟去游湖。

    忽见有人匆匆跑来,附耳道:“少阁主,有人在码头闹事。”

    “闹事?”江无昼抬了抬眼皮,不甚在意道,“这点事也要来问我?出去。”

    “可那少年是来寻亲的。”

    “寻亲?寻谁?义父么?”江无昼笑了笑,顺手拂去衣摆上的几片桃花,拎起酒坛,“最近来寻亲的还真不少,个个得天花乱坠,随便一戳就穿了。走,去瞧瞧。”

    “但今天这个像是真的,所以、所以兄弟们将他堵在了码头边上,没让他上船。”

    “哦?怎么个真法儿?”

    “他有飞花剑谱。”那人压低声音道,“据,是阁主当年作为定情信物送出去的……”

    江无昼脚步微顿,回过头,诧异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拦他?”

    “少阁主好生糊涂!老阁主已缠绵病榻三年有余,眼见就要……怎能在此时节外生枝?!”

    “大逆不道!”江无昼顿时拧起眉,挥袖轻斥道,“莫要再让我听见诸如此类的话!如果那少年不曾撒谎,我会带他去见义父。若他是个骗子——”

    后来数年,夜深人静时,江无昼偶尔会想到:若那少年真是个骗子又如何?

    其实也不紧。

    乌篷船悠悠靠岸,他刚一脚踏上潮湿的堤岸,便被数道凌厉惊人的剑气晃了眼。绞碎了的芦花漫天飘荡,少年穿梭其间,身姿如飞花轻盈,剑出似疾风骤雨,手法诡谲而轻快。

    并非纯粹的飞花剑法,其中还掺杂了些别的招式,却依然能看出这少年不同凡响的天赋。

    天生的剑客。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快得江无昼几乎不曾意识到,嘴角却已微微勾了起来。哪怕是个骗子,也要想办法把人给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晌清欢。”少年收招,顺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冲他一挑眉,挑衅道,“你也是他们喊来的帮手?一起上吧。”

    “……”

    好梦总是醒得很快。

    屋内昏暗,唯有帐幔外的一豆烛光明明灭灭。

    江无昼觉得喉咙有些干疼,偏了偏头,拂开垂落在手边的烟色轻纱,一眼便瞧见了在桌边忙忙碌碌的岑熙。

    “……子熙,有水么?”

    “无昼哥!?你醒了!!”岑熙惊喜道,“有有,我这就去倒来!”

    岑大夫颠颠地跑去厨房倒了壶热水,正要上楼,却被人截住了。他眼睁睁看着某恶棍阁主从自己手里取走了那壶水,转身进了江无昼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哦,还有个叫飞鸿的家伙立刻狗腿地守在了门边上。

    这一主一仆着实可恶!

    晌清欢一进屋,就看见抱着被子在发愣的江无昼。

    “醒了?”他倒了杯水递过去,“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江无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两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片刻之后,冷不丁出声道:“你怎么还在?”

    晌清欢意外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阶下囚而已,不敢。”江无昼冷淡道,“我方才见到子熙了,他不该在这。”

    “是那子自己死活不肯离开。”晌清欢见他还捏着杯子,伸手取走了放到一旁,顺势坐到床沿上,稍稍凑近了道,“所以那份解药,我便先给你服下了。白云派手里或许还有,已差人去问……”

    “给我?为何?”江无昼皱眉,有意避开他,往墙边挪了挪,“我中毒岂不正合你意?”

    “这次不是我。”

    “那么之前那次便是你了?”

    晌清欢默了默,忽然发现两人之间似乎已是积重难返,更遑论当初还有个玄鸟横插一脚,害得他连解药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等了许久,见他始终不吭声,江无昼恹恹地垂下眼皮,轻叹一口气,道:“不知阁主算如何处置我?”

    晌清欢正想得出神,闻言迷茫了一瞬,下意识问道:“什么处置?”

    “平微州谁人不知我是飞花阁的叛徒,阁主何必还装傻充愣?”江无昼慢慢卷起衣袖,露出胳膊上层层叠叠的绷带,大概比划了一个位置,透着心如死灰般的平淡,“胳膊上的这两刀,便是飞花阁人留下的。”

    “谁??”晌清欢一惊,“你可认得是谁?我分明下过令,不得伤你,哪个王八羔子给我在这儿阳奉阴违?!”

    江无昼静静地看着他,直把他瞧得心慌起来:“无昼,我真的……”

    “你不曾下毒害我,也没有当我作叛徒,更没让人围追堵截我。”江无昼断了他的话,眼角眉梢都挂满了讽刺,“所以,我这一身伤都是咎由自取、自讨苦吃,与阁主大人毫无关系。是么?”

    晌清欢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觉得有点儿憋屈。

    虽是难辞其咎,但也不至于遭如此冷眼……吧?至少,以前无昼是绝不会这样给自己脸色看,怎么……

    他忽觉眼前这人变陌生起来。撕去了温和的外衣,露出藏在底下的某种他一直不愿面对的情绪。

    那样冷漠、尖锐、直白,充满了排斥和抵触。

    “你果然……”他喃喃道,“不喜欢我。”

    江无昼撇开头:“你也没什么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

    晌清欢没来由地焦躁起来:“当年在陵德湖边,你第一次见我时就该明白,我回来意味着什么。为何还要装模作样笑盈盈地带我去见老阁主?这些年也一直装出百依百顺好脾气的模样,真不知道你这脸上贴了几层面具,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够了!”江无昼胃里又泛起隐隐的恶心,挡开他的手,忽觉有些悲凉,“真也好,假也罢,随你怎么想。我累了。”

    晌清欢却不依不饶,追问道:“当年之事,你果真心里有怨?那为什么……”

    他很想问一问,既然厌我、怨我,那为什么你对我的好看起来如此真心,好得令人心甘情愿陷进去?

    江无昼却会错了意。

    “我难道不能怨吗?我不该怨吗??”他终于忍不住愤怒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沙哑道,“晌清欢!你欺人太甚!你——”

    江无昼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花,额上的伤口仿佛裂开般一阵阵钻心地疼,疼得他咬紧了牙,蜷缩在床上,半个字都不出来。

    “无昼?!”

    晌清欢压根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手足无措,赶紧去门口把岑熙找来,又是把脉又是煎药,一时间忙乱得人仰马翻。

    几番折腾下来,江无昼又沉沉昏睡过去。

    岑熙抹了把不存在的虚汗,收拾好针包,扭头便对晌清欢怒目而视:“他伤病交加,需要静养,静养明不明白?我阁主大人,你到底想怎样?”

    “我……”晌清欢是真觉得自己无辜,“我不过同他了两句话。”

    “两句话就能把人气成这样,那阁主话的本事可真不。”岑熙恨不得让这屡屡惹祸的家伙原地消失无踪,可惜又不过,只能阴阳怪气一下,“无昼哥这么对你好,图什么?图你气他不够狠?”

    “……我也想知道。”晌清欢垂了眸子,头一回觉得如此茫然,“我想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想明白,他为何对我好。”

    岑熙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

    晌清欢瞥了眼身后熟睡的人,拽起岑熙往外走,道:“跟我来。”

    “你……你要干嘛!”

    “问你点儿事。”

    晌阁主这架势哪像是问人,分明是要把人给吃了,吓得岑大夫差点儿叫起来,死死抱住桌子腿不肯走:“你你、你答应过无昼哥,会放我走的。”

    “等解药一到,我便会放你离开。”晌清欢拎着他进了隔壁屋,往塌上一坐,搁起两条腿,认真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也不讨喜那也不讨喜,总之就很惹人嫌?”

    岑熙:“……”

    岑熙心地点了个头。

    “那无昼他凭什么一直对我好?”

    听听,这的是人话吗???岑熙忽然十分想念迟鹤亭随身携带的五花八千奇百怪门的毒物,这不得给不知好歹的晌阁主整点?

    许久,他才道:“无昼哥对你好,就是想对你好罢了,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晌清欢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天,换了个坐姿,意味深长道:“难怪你会讨他喜欢。”

    岑大夫瞬间汗毛倒竖,开始思考如果喊救命会不会有人听见。

    晌清欢也没真想把人怎样,见他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由好笑道:“怕什么,既然你从方怀远手里救下了无昼,便是对飞花阁有恩,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你。”

    岑熙闻言,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他。只见那双常年写满冷漠与不耐烦的眸子里,竟多了一分若有若无淡淡的温柔。

    这分温柔是给谁的,不言而喻。但岑熙更不明白了:“我瞧着阁主也不像薄情寡义之人,无昼哥又是个好话的,你们之间为何会闹到这种地步?”

    晌清欢微怔,长久的沉默之后,才道:“你知道他以前是老阁主收养的义子么?”

    “哦,我知道,你们争抢过阁主之位。不会吧,无昼哥若是介怀此事,怎么可能还会对你这般好?”

    “不,不是。”晌清欢神色迟疑,像是触碰到了某种禁忌,不得不逼着自己细细去回忆这尘封的过往,“我那便宜老爹早年风流成性,后来身体有恙,收养义子不过是无奈之举。所以……我回来之后,无昼便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心病?”

    “心病需除。可惜在当时,无昼已是平微州里颇有名望的飞花阁少阁主。”晌清欢闭了闭眼,“于是,那老家伙就把他毁了。”

    作者有话:

    阁主对无昼的感情很复杂,背景也很复杂……写得有点胃痛,下一章转场写写另外两个宝贝疙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