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晏安
夜沉如水,月照如华。
马车空间很大,萧君煜将人放在一旁,自己则坐在另一边,以舒适的姿势靠在车壁边,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秦晏安,却未发一言。
秦晏安知道,太子殿下这是在等他先开口表态。他深吸了口气,伸出两指轻轻抓住萧君煜的衣袖边角,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问:“殿下,您信命吗?”
命?
萧君煜剑眉微挑,任由他抓着衣袖边角,不答反问:“侯爷呢?”
“臣信!”
萧君煜眉峰挑得更高,坐正身子作洗耳恭听状。
“生死簿注定生死命,姻缘簿牵定姻缘命,早在入轮回时就已然定好,一撇一捺都无法更改,所以,福祸因果,姻缘劫数,躲不掉,逃不了,也夺不去!”
秦晏安的面上恢复成他表面该有的清冷,又带着窥破生死的淡然和执拗。萧君煜还是头一次如此看不清一个人,直觉他话里有话,还未待他深思,只听秦晏安又继续道:“臣自幼丧父丧母,孤苦无依,幸得遇一高人将我收为弟子,传授武艺,后来十五岁我便参军征战,一路高升成为三军主帅,最后进京封侯受赏。”
到这里,秦晏安顿了顿,莞尔一笑:“寥寥几句,听起来无波无澜,可道尽的却是臣的前半生,所有的坎坷不平,千辛险阻,尽在其中。臣不怨天不怨地,因为这是我的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是我的命数。”
萧君煜没吭声,安静地听着,但不可否认,这番话让他触动颇深。
“臣拜入师门时,亲自改了名字,晏安二字,是我自己所取。”秦晏安抓着萧君煜的衣袖改为五指,渐渐收紧,似是在与谁执手相握。
萧君煜听着他用坚定平缓的语调一字一顿道:“我的愿,天下海晏河清,苍生一世长安。”
“殿下,臣知您心怀天下苍生,我之愿亦是您之愿,所以臣选您,愿与君携手并肩,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不离也不弃。”
最后这几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似是夹杂着爱人之间的呢喃,但萧君煜此刻完全没去注意这些,脑海里全是那句“天下海晏河清,苍生一世长安”。
这句话,他曾过。
彼时年少,烟火当空,两个约十岁的孩子肩并肩躺在东宫的屋顶上,笑看皎月星辰,璀璨烟火。
“殿下,母妃,每过一年都要许一个愿望,祈愿岁岁如意。”眉目清秀的少年翻了个身,双手杵着下巴,歪着脑袋:“殿下,您的愿是什么?”
“愿吗?”萧君煜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目光落在远处的万家灯火,耳边不断响着烟火的绽放声,他看着听着,忽的粲然一笑,偏头与少年对视,一字一顿道:“我的愿,天下海晏河清,苍生一世长安。”
“阿黎,愿之所以是愿,就是因为它需要自己去实现,可是一个人走这条路太难,太孤寂,阿黎,你可愿与我一道?”
少年跟着坐起身子,与他相对而坐,抱拳豪爽一笑:“同道中人,幸会。”
萧君煜笑了,抱拳还礼:“幸会。”
可天有不测风云,祸福难料,他的同道中人以命换命,留他生,换己死,走得一干二净,毫无保留。
萧君煜双手紧紧抓着秦晏安的肩膀,定定地注视着他。
是了,他终于知道这双眼睛为什么这么熟悉了?只是这容貌……
萧君煜喉结滚动,日思夜想的那个名字却哽在喉间难以出口。
眼前人……究竟是不是……他的……
心上之人?
月光从车帘缝隙溜进来,萧君煜借着它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样貌,连马车停了也未察觉。
秦晏安动了动被限制的肩膀,出声提醒:“殿下,侯府到了。”
萧君煜嗯了一声,良久后才缓缓松开双手,神情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仿佛刚刚那瞬流露出忧伤的他只是秦晏安的错觉。
“天色已晚,侯爷既然身体不适,便早些休息吧。”
秦晏安“哦”了一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却未急着进府,而是双手扒着车壁,目光灼灼:“殿下确定没有什么话要了?”
萧君煜:“有。”
秦晏安:“什么?”
萧君煜:“不急,往后再吧,反正来日方长,现下还是侯爷的身体要紧。”
秦晏安:“……。”他的殿下变坏了,明明知道他是装的。
哼!绝对是故意的!
送秦晏安回到侯府后,马车便改道往南边而去,缓缓停在了镇国公府门口。
清悠的琴声从庭院深处徐徐传来,听醉了这如水的夜。
镇国公府后院,一位温文儒雅的少年公子正半眯着眼眸,修长白皙的指尖轻捻琴弦,潺潺曲音自他手中倾泻而出,叫人沉醉不知归处。
萧君煜等他一曲弹毕,才徐步走上前去。
霍沄琛抬手压了压琴弦止住尾音,嘴角含笑:“算算时辰,宫宴应该才刚结束吧,殿下怎么就这么快到我这了?”
“孤提前离开。”萧君煜坐在一旁的石桌上,自顾自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却并未喝,而是呆呆的望着茶水底里自己的倒影出神。
霍沄琛起身坐到他旁边,将杯子从他手中顺走,趣道:“殿下怎的这般魂不守舍?是在思着哪家姑娘儿?快跟表哥我道道。”
萧君煜却丝毫没心情跟他玩笑,面色沉重:“沄琛,你确定阿黎当年真的死了?会不会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霍沄琛一愣,不知道萧君煜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都十年过去了,难道还一直执着放不下吗?霍沄琛无奈般地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想击你,也知道你一直心存侥幸。可殿下,穿心取血,这可是硬生生在心上划一口子,取出心头血,这样的境地下想活命,谈何容易?更何况,黎轩当时还只是一个十一岁大的孩子。当年我是亲眼看着他入棺的,难不成他还能诈尸从棺椁里爬出来不成?”
一字一句如刀尖刺在萧君煜的心口,刺得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可萧君煜明白,这点痛,远远比不上阿黎被穿心取血时的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要轻易忘记一个早已刻入骨血的人,谈何容易?
十年来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回想那段噩梦,可今日那个人,那句话,那摆明着想亲近他的一言一行,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心存妄想。
或许,他当真是他的阿黎。
“阿黎……。”萧君煜唇齿温柔的咀嚼着这两个刻骨铭心的字,反反复复,怎么也念不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