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下场
来人是京兆尹魏从书。
魏从书相貌堂堂, 眉目英气,已经年近而立,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他家原本夫妻和乐, 父子天伦, 可因着司朝要回来, 百姓坐立不安要退地租子, 他家奶奶便到百望山下去理这桩事, 哪里知道就遭了贼,死得很没有体面。
阮雀早前在京中行走, 多少听些话头。
都他为人刚直, 看不惯京里的蝇营狗苟,办案更是铁面无私, 吃罪了不少人。可他到底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学会了许多自保的本事, 是个将公堂和官场分得清清楚楚两不相干的人。
镧京这样的局势,他守着京兆尹的位置坐了这么些年,殊为不易。
顾家原本和京兆府走动得也不算勤, 今日他忽然上门, 阮雀想着, 多半是那份和离状有了什么差池。
她抬步回了院子, 忽然转过身来嘱咐道, “秋嬷嬷, 劳你去我院子里找白鲤,让她将鎏金狻猊匣子抱到前厅来。”
秋嬷嬷点头称好, “姑娘尽管先去, 我去拿。仔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面相瞧着不善。”
阮雀有些错愕, “他家孩子也来了?”
秋嬷嬷道,“是啊,父子俩一来就在堂前跪下了,什么也不肯起来。”
这倒是稀奇了。
阮雀安抚秋嬷嬷,“无妨,我先去看看,取匣子的事,劳烦嬷嬷了。”
秋嬷嬷连连应好。
藤轿穿行过花径,走上石潭岸,没入特造的林景,惊起一片飞鸟。
再出来时,便是白鹤园的正堂,古香古色的沉香木为梁为柱,匾额高悬,写着“园清居秀”四个大字,端庄清雅,莫名有种超脱感。
魏从书和他家的儿子跪在廊下,大人跪得端正笔直,儿好动,时不时摸摸膝盖,时不时挠挠头。
阮雀下了轿子,在回廊这头看了好一会儿,扬声道,“魏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何故跪在这里,折煞我和祖母了。”
自古以来,士子不下跪,何况是已经有了官牒在身的。
魏从书听见她的声音,目不斜视,仍旧跪得板正,道:“在下办事不力,不能为民请命,负荆请罪。”
阮雀的心沉下去,仍笑道,“什么负荆请罪,你们还不将大人和公子扶起来?”
着,她已经走到匾额之下,对着魏从书福了一礼,“魏大人,里面请。”
魏从书这才起身回礼,带着孩入了厅堂。
里头成安郡主端坐着,面色不大好看。
“到底我年纪大了,魏大人连我的面子都不给,倒给我家姑娘面子了。”
方才她让魏从书入内来等,哪想魏从书坚持要在廊下跪着,冥顽不灵。
眼下,魏从书倒还算不卑不亢,进了厅上才以士子礼作了一揖,“臣京兆尹魏从书,拜见成安郡主。”
他身边的那个孩也跟着作了一礼,有模有样。
成安郡主看见这孩子,心里的气消了一半。都是年少失恃的孩子,阮雀时候比他还要乖巧些呢。
“坐吧。带魏大人家的哥儿去尝点新鲜果子,”成安郡主道,“阮阮,坐到我身边来。”
那孩脆生生地看向魏从书,见魏从书点了头,才肯拉着侍女的手,往外走去。
阮雀坐了上座。
待侍女将魏哥儿带出去,才道,“哥儿比早前乖顺了许多。”
魏从书理了理膝上的衣摆,道:“年幼经事,少不得要比旁人多想些,多明事理些。上回先妻出殡,他对姑娘无礼,是我管教不严之过。”
侍女上了茶,又退出去。
阮雀道,“旧事何必重提,百望山下,我未能对魏奶奶施以援手,也实在于心有愧。”
起亡妻,魏从书神情便落寞下去。
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人,道,“那样的悍贼,姑娘自保都难,怪只怪庸官隐慝,醉心于争权夺利,未能及时根除匪患,以致祸事。时局如此,不怪姑娘。”
他话里蕴藏着极致的痛苦,对当今天下,对镧京官场都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失望来。
阮雀道,“魏大人年轻有为,治盐治税,在京城这样的风雨场里,尽自己所能爱民护民,我心里是佩服的。就是不知道大人今日此来,可有什么事吗?”
魏从书经这样一提醒,从袖子里掏出四截破碎的纸片来,摆在桌上。
“稚子无礼,撕碎了姑娘的和离书。”
话音刚落,成安郡主面色一变,隐隐有些怒意。
阮雀见状,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安抚地拍了拍。
一边抬头问,“敢问魏大人,文书入库的过程规范严谨,好端端的,怎会叫哥儿损毁了?”
魏从书皱起眉头,“这也正是下官疑惑不解的地方。实不相瞒,自上次稚子无礼险些伤了姑娘,我便经常规劝,儿虽称不上颖悟绝伦,可也渐渐懂些礼法,万不会做出无故妨碍公务的事情来。”
话到这个分上,这件事定然还有内情。
阮雀道,“魏大人继续。”
魏从书道,“在我查问之下,儿终于吐露实情,是有个容貌清俊的厮让他这样做的,是如此作为之后,他母亲就能回来。儿思母心切,误听误信,借我的话到文库里调取,撕成了这样。”
阮雀眉心紧皱,心往下沉了沉。
容貌清俊的厮……
“可是穿着顾府的衣裳?”
魏从书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成安郡主见状,拍案而起,“好一个顾府!让他一寸,他进一尺!到了如今的光景,还不肯善罢甘休,当真要你死我活不成?”
阮雀起了身,将人拉回拔步榻上坐下,递上茶盏道,“祖母别动肝火,忘了我同您的了吗?那份并不是真的和离书。”
成安郡主仍然忿忿,“且不管真不真,他顾家是什么欺世的霸王,当真欺我阮家无人!”
“祖母息怒。”阮雀安抚住老太君,余光见秋嬷嬷捧着匣盒出现在院子里,笑道,“气坏了身子可又要吃很久的苦药。”
着,轻轻拍了拍老太君的手背。
她站直身,待秋嬷嬷上前来,便接过匣盒,开来,里面是一个锦囊,锦囊里头是一纸崭新的和离书。
“魏大人,我这里还备了一份,还望大人妥帖保管。”
着,便将和离书递到魏从书手边的桌子上。
魏从书瞠目结舌,拿起那纸和离书细看,竟是真迹,两方手印摁得也都清晰,虽则顾廷康的那处沾了些血迹,可仍不影响这份和离书奏效。
他惊讶地站起身来,“姑娘,这……”
“我知魏大人是君子,所以将底细都交付大人了,和离一事,还请大人帮忙定论。”阮雀坐回拔步榻上,唤来门前的一个侍女,道,“你去叫白鲤,将我前儿得的雨前龙井拿一盒过来,给大人尝尝鲜。”
魏从书更是错愕,连忙摆手,“使不得!这事本就是下官办得不周全,既姑娘有亡羊补牢的办法,下官自然要办好的,至于清茶,下官府中还有,不敢携拿。”
阮雀笑笑,“魏大人在祖母面前自称下官也就罢了,在我一个无官无爵的女子面前,何必过谦?我仰慕大人清名已久,再者,也当疼惜你家哥儿,不止茶叶,更有些新鲜好吃的东西,我还要多多地送。”
她这话拿了官声清名和私情亲眷来,得滴水不漏,无法推脱,魏从书愣怔半晌,成安郡主也,“既是私交,你就受下,推托辞谢太过,倒显得拘泥。”
如此,魏从书才拜谢受下了。
他心里明白,成安郡主和阮姑娘这是放了他一马。她们还有一份和离书在手,凭成安郡主的身份,告到御前,也是能和离成的,不得还是当堂了顾家一耳光,他一个京兆尹,还要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此事可大可,是以他匆匆来到白鹤园谢罪,一来寻求解决之法,二来也以此试探试探老太君和阮雀的想法,好作算。
可老太君和阮雀非但都没有追究,到了眼下,也都没有放在口头上。
魏从书心里默默承下了这个情。
他顿了顿,两次三番抬眸看座上的祖孙二人,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将嘴边的话悉数咽下。
稍坐了一会儿,魏从书便起身告辞。
他走之后,成安郡主仍然记挂着顾家找人教唆魏哥儿撕和离书一事,面有愠色,道,“不给顾家点颜色瞧瞧,还当阮家上下是好捏的柿子不成?”
这么些年来,老太君鲜少这样动气。
阮雀让侍女添了热茶,缓缓道,“祖母觉得顾家该有什么下场才好?”
“什么下场?顾家百年清流,到如今尽是人行径。你瞧瞧,外头的人还个个交口称赞他们家德高望重,依我看,”成安郡主直眉瞪眼,“不叫万人看清他们的嘴脸,不是万劫不复,哪里能叫痛快!”
阮雀听言,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扬眸笑开,“祖母的是。日后孙女行事,若是有太过之处,还请祖母不要责罚我才是。”
老太君听言,抬眼望来。
恰见她面容柔和,唇角笑意清纯,一双眼里光彩焕然,整个人显得格外鲜活。
顾家的日子将她的阮阮折腾得死气沉沉,从顾家脱出来了,便显得又生气有奔头了,总算不是诸多烦心琐事撵着她过日子,是她自己有了想法,不安现状。
这样很好。
老太君心里高兴。
阮雀回到漱叶堂,经过澹怀堂的时候,她眼前忽然浮现出司朝那张妖绝太过的脸。今早他出门时穿的那身劲衣,比之先前的种种华服更为好看。单一的黑色更能修饰他腰腿的线条,显得越发劲挺修长,筋骨精悍,裹藏勃发的力量。
可他似乎更偏爱华服些。
阮雀想,等司朝回来,为了酬谢他,还得多给他做两身华裳才好。
回到漱叶堂,她沿桌坐下,叫来白鲤研磨,提笔给司朝写信。
作者有话:
信划重点,以后要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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