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细节
再没什么比找到她父亲的消息更叫人高兴了。
阮雀以为信里会写她父亲的情况, 抬手接过信。
一开,唇角扬起的笑意顿时僵住,脸上开始有些发热。
金蝉看姑娘反应这样大, 探首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信纸上笔走龙蛇, 潇洒飞扬地, 只写了六个大字:
想我们阮阮了。
大字大到哪种程度呢?
大到余光一瞥就能看清的程度。
阮雀有些发懵,飞快迭起信纸塞回信封里, 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怒色, 低声嗔道,“轻浮!”
她将信纸递给金蝉, 道,“放进信匣里吧。”
罢, 便提身下了藤榻,踩了软鞋,唤来白鲤为她更衣。
既然父亲安全了, 便没有什么能阻挠她动顾家。
若是踩着顾家跻身朝堂, 握着顾家可望不可及的权柄, 也不知顾氏一族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阮雀看向镜中的自己, 舒了口气。
从顾家出来之后, 她的气色日益好起来。以往纸白的一张脸, 渐渐有了红晕,眼下淡淡的黑青也都没了, 大抵因为施了粉黛的缘故, 整个人鲜活气儿尽显。
这才是活着。
内室里, 熏香飘飘袅袅。
白鲤动作轻巧地挽着发髻。
探身取簪的时候,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姑娘,如今事情也都了了,为何不回江宁过咱们的日子,何苦在镧京这潭子水里搅合呢?我听镧京周遭的大城都不大太平,有举旗起义的,有山贼猖狂烧杀劫掠的,甚至还有官兵带头抢钱的,咱们财露了白,在这里又孤立无援,姑娘不害怕吗?”
白鲤素来是敢问的性子,有话直,人也机灵。
阮雀听她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笑着反问道,“你害怕吗?”
白鲤努了努嘴,“不害怕那是假的。不瞒姑娘,我同阿鹿私下里起过,阿鹿觉得姑娘自有算,这我也知道,只是姑娘,我总觉得人是拼不过世道的,就像当年我父亲执意要把我卖了一样,我逃跑了两三回,最后还是被卖到姑娘手里。”
发髻挽好,她双手扶了扶,看向镜子里的阮雀。
阮雀拉住她的手道,“阿鲤,你父亲不能算是‘你的世道’,你只是遇上了一个不好的父亲。世道是千人万人走出来的道,世道不好,总不能一直不好下去,总有人要试试别的道,开辟出一条好的世道来。”
她站起身,走到一面长铜镜前,张开双臂,由着白鲤替她更衣。
白鲤捧来衣裳,仍有些不解,“可是姑娘,咱们分明能像从前一样,别人不知道咱们的底细,也不会把矛头对着咱们。”
阮雀听言,清澈的眸子渐渐失了光晕,内疚之感堆上心头。
她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道,“祖母多年不入京,纵使有个成安郡主的名头挂着,那些人也只是虚敬,心里不会真的害怕,这样的墙头草在实权和虚衔的选择里,多半还是站在实权的顾家那一头。”
白鲤听言,恍然大悟般点着头。
“奴婢明白了。人人都以为咱们阮家落魄了,定然行止寒酸。可若是老太君重回镧京,排场够大,别人觉得咱们面上不显,内里实则汪洋大海一样莫测,都会觉得老太君有他们都不知道的能耐,也就会多敬老太君几分,姑娘也才能从顾家脱身出来。”
“你是个聪明的,”阮雀看向镜中的自己,“可也如你所,这样一来,阮家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咱们再不露点底细,不给漏缝门给那些人趴,他们就会暗着来,咱们更是防无可防。”
她将镧京的人心摸得太透,是以明白和离的艰难。
彼时她对顾家而言有大用,要从顾家脱出来,非把阮家推到前面当成破城器不可。可这样一来,锋芒太过,阮家就会重新回到镧京的泥潭里。即便是远远避到江宁去了,镧京这些人为了权财,又哪里会善罢甘休。
白鲤听完,愤慨不已,“怪只怪顾家这一家子杀心贼,看不见姑娘的好,只叫他们肠子都悔青了才是!”
阮雀微微抬起下巴,白皙的手指系着领口的万结扣,面色端然,“早晚的事。”
白鲤一愣。
她们家姑娘自掌家以来,再没有露过这种棱角。
这样的姑娘当真是好看极了!
华服广袖将那张姣好的面容衬托得越发绝世出尘,锦绣华裳盖住一段婀娜曼妙,叫人神魂颠倒的曲线,整个人立身如鹤,气度尽显。
阮雀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人影重叠,仿佛看见了时候。
时候她也曾这样嚣张过的,那时她父亲还没上战场,用一双粗壮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可惜我们阮阮是女儿身,没法征战沙场保家卫国,那时候阮雀也曾微微抬起下颚,气吞山河地了一句:早晚的事。
可她后来进了顾家,将这些雄心壮志掩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就连她自己,也不轻易启封这些过往。
衣裳换完,阮雀静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走吧,去看看顾二爷。”
白鲤一激灵,知道有好戏看了,就差蹦起来,“好嘞!”
冕德堂里,清昌跪在榻前,仔细喂顾廷康喝药。
顾廷康半卧在床头,问,“叫你买通几个下人,办得怎么样了?”
清昌动作一僵,忙搁了药碗,磕头道,“二爷,不是的不想办,买通下人要些银钱,何况是这白鹤园的下人们,他们什么大钱没见过,一个月月钱就是四两银子,比咱们府上的管家还多些,实在是……没银钱买啊!”
他得有理。
顾廷康也沉默下去。
他忽然想起早些年他还在襄州的时候,有一回过年回到镧京来,阮雀为他做了一身湛蓝缂丝云纹圆领大襟长衫,那时他高兴,破格为她涨了二两月钱,她那张脸常年淡漠,可那时她脸上的欣喜做不得假。
他万万没有想到,因为二两月钱高兴的阮雀,身后竟然有这万贯的身家。他听着清昌起白鹤园的吃穿用度,知道阮雀是白鹤园背后之主的时候,震骇非常,难以置信。
多少银钱进账都面色淡漠的人,为了他涨的二两月银高兴,那时候的阮雀,心里是有他的,心里是有他的!
今夕对比,顾廷康的心里一阵阵绞痛。
他只后悔,后悔当初被俗事蒙了眼,没有睁开眼去看阮雀的真心。他曾以为自己在官场纵横,如运诸掌,颇是飘飘然,到了今日时局转逆,他才知道,那会儿张牙舞爪的自己,多像一个可怜的丑角儿。
心痛一波一波,无休止地从心头卷上喉口。
顾廷康不出话。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阮雀隐忍到那时才爆发,当真是给了顾家体面。
好在,好在老泰山还在他手里,只要好好伺候老泰山,或许还能换阮雀回头。
这是最后的希望。
顾廷康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若是阮雀肯给他这个机会,日后定然将她捧在手心里,不叫摔着碰着,有什么苦痛煎熬,都他来受。
门外响起侍女和厮的问安声——
“见过姑娘。”
顾廷康慌乱起来,伸手抄过矮柜上的药碗,原想一饮而尽,却不曾想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藤,手指一颤,整只玉碗跌碎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叮当声响。
清昌也被吓了一跳,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去照看他的伤口,“二爷,二爷没事吧,没事吧?”
顾廷康摇头,“不碍事不碍事,赶紧收拾了。”
他一面着,一面抬眼望向帘后,他不想让阮雀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
门吱呀一声被开,光线洒进来。
那抹纤细的身影投在地上,顾廷康看到的时候微微一愣,慌不择路地躲进被窝里,拉起被子盖过头,整个人僵硬得像干柴树枝。
阮雀在门口站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想再看顾廷康一眼。
“罢了,再见无益。白鲤,你去告诉他们,即日起白鹤园不留顾姓的客,叫收拾一下,请出去吧。”
白鲤往里头望了一眼,“立时就办吗?”
阮雀默了默,“立时就办。不必太多礼数,送到门口就可以回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把人扔到门口,不必再作理会。
白鲤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稍想想那样的场景,她就忍不住捂着嘴偷笑。早前欺负他们姑娘的事情,她可是历历在目!今日可算解了一回气。
“是,奴婢这就去。”
阮雀侧过身。
她放过了顾廷康,也放过了自己,到现在,顾廷康再也不能掀起她心里的一丝波澜,她只是不想再多作纠缠而已,万一他又发无名火,凭谁心怀再怎么广阔,也难保持快活,她又何苦自己找不痛快。
她拍了拍白鲤的肩膀,道,“办好了带你出去逛逛。”
白鲤得了这句承诺嘉奖,更是一蹦三尺高,“是!谢姑娘!”
白鹤园的下人都守规矩,环境很是静谧,除了鸟叫声便是她们话的声音。是以,即便她们话的声音不大,顾廷康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躺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滞了,通体冰凉一片。
他清楚地听见“再见无益”四个字。
即便阮雀的声音很是轻缓,可仍像是巨石狠狠砸进他心里,痛得他无法呼吸。
清晰又细碎的脚步声走进来,他知道,这不是他的二奶奶。
他的二奶奶甚至都不想见他。
白鲤进了里间,触目就是清昌,他正赤手去摸那个碎在地上的玉碗。
一时间,白鲤面上的好脸色全没了。
被挑了手筋,到了这里还这样撒泼耍横,可见是狗改不了吃屎了。
她蹲下身去,捡起一片碎玉,叹了一声,“唉,我们这一个玉碗才值一金钱,用的也不过是疆北的和田玉,是我们顾二爷屈就了。看来我们白鹤园还是庙,容不下顾二爷这尊大佛。清昌——”
“收拾收拾你们二爷的物件,恕不远送了。”
榻上的锦被蒙得严严实实,细细颤动起来,锦被上的真丝随着起伏,流光潋滟。
谁能想到这样好看的被子里,素来威风的顾二爷心有不甘,狼狈得颤抖。
清昌见状,一来要成全主子,二来也舍不得白鹤园的锦衣玉食,忙跪回来道,“白鲤姑娘饶命,饶命啊,二爷身子很不好,怕是要再修养一段时间的,万受不得风啊!”
白鲤轻哼一声,“唉呀,我竟不知,镧京清流顾氏,敢摔这一个一金的玉碗,到了今日里,竟连顶遮风的轿子都匀不出来吗?也罢,那我就做一回主,来人,备轿,将顾二爷送回去吧。”
顾廷康哪里肯?
从这里出去了,便是从阮雀的世界里卷铺盖退出。
他不要,他不要。
他还没赎罪,他还没求得阮雀原谅,如若可以,他还要再娶阮雀一回的。
他掀开锦被,坐起身来,单薄的身子颤颤,又怒又怕,“你叫你们二奶奶亲自来同我!白鲤,让她亲自来!”
白鲤见状,知道今日这局短不了,索性在绣墩上坐下,“二爷曾经高中探花,论理该比我们有礼法,怎的还能出这样的话来?”
她收回视线,“既如此,我就托个大,分分顾二爷话里的不是。一来呢,我们姑娘已经同二爷和离,再不是顾府的二奶奶了,二爷这称呼很不妥,日后还是不要再称为好,二来,我们姑娘掌管这偌大的园子,嘱咐我来请二爷出去,难不成二爷觉得自己在我们姑娘心里还是受屈一指的吗?只求给彼此留些脸面,不要闹得太难看吧!”
一个侍女能站上高台,居高临下地指责一个士子,这是旷古未闻的事情。
可士子卧在人家的地头,手无缚鸡之力,偏偏她的句句实话,容不得人反驳。
白鲤每一句,就仿佛抽动顾廷康心里的丝,揪着,拔着,叫他刺骨疼痛,锥心泣血。
顾廷康流下两行清泪,他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手腕上的缝线崩开,又流出血来。
脸疼,手疼,心更疼。
白鲤别开脸,不忍再看。
她站起身道,“还请二爷抓紧些,我在外头等二爷。”
匆匆完这句,她便去外头候着了。
阮雀回到漱叶堂,仍窝回银杏树下的藤榻里。
春风吹起缕缕轻纱帐。
她透过纱帐,看向不再刺目的日光,有些睡不着,便盘算着日后的事情来。
眼见阮家亮了白鹤园这张牌,在镧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身家,难免有人觊觎。可她等了许多日,这水面上仍旧平静得很。原以为是司朝在这里他们不敢轻犯,可眼下司朝出了门,即便消息传得慢些,今日也该有人登门了。
仍旧没有。
最该出现的顾家人没有出现。
最该急切的楚太后,也按兵不动。
阮雀侧过身。
她在镧京的风雨场里待的时间不算短,很明白这场动荡里,阮家不能静坐太久,那样难免被动。顾家不会善罢甘休,楚太后的立场也隐晦,她再坐等,事情就不能往前推一步,便将一直僵持在这无边的惶惶猜忌里。
她坐起身,扶正发髻,道,“青鹿,你拿我的拜帖,去请京兆尹到清风茶楼一叙。”
阮雀预备出门。
车轿已经在大门前预备下了,用的是最惹眼的那座线雕的黄花梨木双乘马车,罩了金丝提花绸,行走在日光下,金光流闪夺目。
她一踏出门槛,才要上车,眼角忽然瞥见一片银光。
转头看去,两列寒甲卫持刀鹄立跟在马车后头,恪尽职守地戍卫着。
阮雀一时有些愣怔,讷讷问道,“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挂着精铜腰牌的寒甲卫听问,立刻从高头大马上下来,以见主子的礼节单膝跪地,回道,“禀姑娘,自姑娘入住白鹤园之日起,属下就奉王爷之命在此戍卫,王爷临去襄州之前,再三嘱咐属下,要好好保护姑娘。”
“那……那平日怎么没见你们?”
“王爷,”那队长难得有了羞意,道,“王爷我们若是住在园子里,轮班值守,白天黑夜都有人在睡觉,怕、怕呼会吵着姑娘。所以我们到两里开外扎营了。”
……
这细节……
阮雀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听这意思,他们是鼾声如雷吗?
所以这几日白鹤园没人登门,原因竟在这里?敢情还没靠近,听见鼾声就误以为里头机括密布,轰鸣阵阵呢?
不愧是司朝啊!
作者有话:
司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