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破冰
车马辘辘, 压过青石板的声音,清澈而响亮。
空气中流动着丝丝缕缕檀香,像清时分山间的雾气, 清冽, 却不会寒冷。
气氛有一时的凝滞。
阮雀长睫扑闪, 别过头去。
余光见他提着衣领, 华锦半遮, 那对平直的锁骨有些许紧绷,线条便越发明晰起来, 更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微妙感。
她撑着坐回沿凳上, 匆匆扫了他一眼,垂眸摆弄着手里的巾帕, “你别怕,我……我也不是没见过。”
完只觉得脸上热彤彤的一片。
马车轻晃, 带得人来回摇摆。
行过闹市,外头人声喧天,车里却陷入一股近乎死寂的安静。
原本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安慰之语, 却叫两个人都陷入干瘪的沉默里。
半晌, 司朝嘲弄地勾起唇角。
他深深吸了口气, 修长如节的手指提起华锦, 慢条斯理地穿戴齐整, “阮阮不妨, 比之你见过的,我的又如何?”
他就势歪靠在沿凳上, 胳膊搭上去, 长腿曲起, 好整以暇地等着阮雀的答案。
其实根本没有可比之处,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阮雀咬着下唇,半晌,才垂头轻声道:“我……我本就是见过别人的,王爷早该知道这个,是以,日后不要再招惹我了。”
她的手收在膝上,无意识地抠着帕子上的绣面,眸底划过一丝落寞。
司朝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的手,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根一根拨着她的手指,拢入手心里。
“阮阮,我不是在意这个,是我做得不够,才叫你胡想这些。”
他把玩着她的手,眸光晦涩难明。
半晌,他勾起唇角,道,“阮阮要顾诚做什么?”
阮雀垂下眼,入目是他精绝的五官,修长的睫毛,笔挺的山根,无一不恰到好处。眼前闪过方才所见,她闭了闭眼,拂去无端的遐思。
“我父亲被掳,和他有关。同是上了年纪的人,我想让他也尝尝病中被掳的感受。”
罢,她轻轻问了一声,“我是不是很幼稚?”
司朝听言,忍俊不禁,“忘了吗?以牙还牙。但日后,要带上寒甲卫再出府。”
“大镧朝山雨欲来,有樯倾楫摧的凶险,连日的奏疏都在上陈匪情,四地都起了兵乱,再看京中,百官仍在称贺,都天下太平,面上殷勤来往,实则窝里斗得厉害,最要紧的,国库亏空巨大,兵部发不出冬衣粮饷。”
“阮阮,大镧要乱了,西狄路远,好在安全,我想着,你和老太君,还有你父亲,或可去避上一避,待我肃清这片河山,再接你们回来。”
广袖滑落,阮雀看见那串眼熟的佛珠。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论世事荣枯,盛放和腐烂,他是百万残骸里高高立起的脊梁骨,史笔压根写不尽他桀骜的一生,戏文也无法演就他身上苍凉的破碎感。
肃清山河。
原来他心里深藏的,是这样非凡的胆色。
分明自己也是从肮脏地狱浴血归来的人,却宁愿不惜代价换这片寰宇清明。
这京中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又有什么资格他悖逆人伦纲常?
阮雀心里深深震彻,有如惊涛拍岸,发人深省。
她忽然觉得,顾府的四方天是那样狭隘。走出顾府,镧京城也是的四方城,眼看着这里欢声笑语,外头却已然山河改样。
她浅浅吸了口气,承了他的情,“王爷能否容我考虑考虑,西狄路远,祖母年事已高,父亲身子也不大好,车马劳顿,此事还要仔细斟酌,问过她们的意思才好。”
她难得愿意同他商量,司朝唇角浮起一抹笑意。
阮雀看见,觉得他不作风流姿态的时候,红唇轻抿,笑意其实缱绻又温柔。
“好,都依你。”
得如春风一般动听。
手还被他裹在手心里。
他的手掌很大,指骨修长匀称,冷白的皮肤下,青筋薄露,看着让人觉得无边的好看。
阮雀觉得自己多少要糟糕了。
她动了动指头,想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
司朝浑不在意,只当猫儿挠痒一样,团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
阮雀也不矫情,抽不出来,索性由着他。
良久,她问,“寒甲卫的马草、粮饷、兵器,可都还足够吗?”
司朝闻言,扬扬眉,“阮阮要成为我们寒甲卫的大东家吗?”
阮雀抿抿唇,“我这里还有点银钱……”
她着,声音低下去。
司朝哪里会没有银钱,西狄王室掳掠成性,黄金玛瑙遍地,眼下整个西狄都是司朝的,司朝又哪里会没有银钱。
司朝似乎察觉她所思所想,轻轻揉着她的手,道:“如你所,西狄路远,要将那些贵重之物运回来,还需时日。若是阮大东家有余钱,我愿意卖身以换。”
阮雀见他没个正形,索性不理他,别过脸,闭口不言。
司朝笑笑,“生气了?望鼓楼新来了个厨子,清炒春笋最是一绝,要不要去试试?”
阮雀听见是春笋,眸光游弋了一下,从他脸上扫过,“什么春笋,我不爱吃。”
她将脸微微别向一边,耳下的东珠坠子随着马车轻轻晃荡,眸光微垂,口是心非的模样,娇娇俏俏。
司朝笑着同外头的车夫道,“去望鼓楼。”
*
傅琼华死了。
被司朝杀了的。
顾府办起丧事。
到底是人情淡薄,镧京众人眼看顾家家道中落,一家家连路祭都不设,一场白事办得冷冷清清。
最叫人唏嘘的是,出殡那日,才走出镧京城门,便有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刁民,穿得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河水一般涌过来,将送葬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竟是扛起拿棺椁就跑,只为着里头的陪葬品。
顾廷康声嘶力竭,要去追那些人,却不知被谁绊倒在泥泞里,那些难民饿虎一样扑过来,上下其手,将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都抢走了。
最惨的还是赵湘娘,弱不禁风的女子,被难民推倒在地,好在顾廷康还算是个男人,招呼着让家丁护住她,可到底颜面尽失,日后出去赴宴,也都只有被笑话的份。
妻子和离了,父亲失踪了,母亲的棺椁走失,只找到一具尸骸匆匆下葬,家里落败了。
顾廷康失魂落魄地回到顾府,在门槛上坐下。
天色晦暗不明,不一会儿就簌簌下起雨来。
时近夏日,这场雨又闷又热,让人渐生烦躁。
静坐半晌,他回到孤山轩里。
自和离之后,他就搬到这里住了。
熟悉的海青石案,犹可见阮雀端庄坐在案后理账的模样。
顾廷康破了心防,顺着海青石案的桌腿坐下,背靠着,哭得声嘶力竭。
哭了好半晌,眼泪渐渐干了。
他拔下头上的金簪,握在手里。
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可他明白,如今的朝堂,行差踏错一步,就要身首异处。和阿萝的事情,若是被楚家知道了,于顾家而言也是血雨腥风。
生而为人,活着太累了。
他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只有阮雀。
她原来那样好。
凭着她的身家,尽可以在顾府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可她没有,她看在他的面上,受下母亲的训斥,乖乖站规距,接受父亲的利用,为顾家东奔西走。可他,他从未真正体贴过她……
想着,心窝又是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
绝望到了深处,他闭上眼,待心疼稍缓,便高高举起金簪,往心窝扎去!
眼看金簪距离心窝只有一指之遥,空中飞来一颗桃核。
他手上一麻,金簪铛的一声落到地面上,弹出去很远。
顾廷康睁眼望去,雨帘里,有一人撑伞而来。
那人上了阶,收起伞,啃着手里头仍旧青涩的桃子,走了进来。
“你这一生,就没有别的指望了?”那人一边嚼着桃子,咂咂有声,一边挨着他,盘腿坐在地面上。
顾廷康半死不活的样子,披散着一头长发,颓丧地,“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咔擦”一声,那人又咬了一口桃。
“若我,我能让阮雀重新回到你手里呢?让你重回朝堂,手握实权呢?”
顾廷康摇摇头,“别笑了。”
那人道,“庞邺新修《大镧条例》,不日施行,你一无杀人,二无渎职,只要脸皮够厚,入朝为官不是难事。嘶——”
那人偏过头来,“你就情愿一个杀你娘,抢你妻的人,大刺刺站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啊?这不像你。”
顾廷康没再反驳。
他是不情愿。
可不情愿也没有法子,他得先活着,才有资格不情愿。可司朝不会让他好好活着。
《大镧条例》,管的是平头百姓,是上下百官,不包括他司朝。
那人见他沉默,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了句什么。
顾廷康脸上重新有了光彩,睁圆了眼,转过头来问,“当真?”
那人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片碎纸屑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顾廷康认清上面的字迹,大喜过望,“是,是这个,就是这份和离书,真叫撕了?”
那人道:“我亲口嘱咐的事情,没有假的。”
他扬了扬拿桃子的手,“以司朝的医术,她父亲这几日就该醒了,你将人诱出来,她最在乎的人在你手里,纵使不情愿,也还能和你共处一个屋檐下,到时候你要表什么衷心,不也方便,总比你眼下近不了身的好。再有一个,你父亲在她手里,为着你父亲的安全,你也得拿捏住她。”
顾廷康愣了愣,摇摇头,“可,可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父亲,要是、要是……上回把她父亲从江宁掳过来,就已经吃罪死了,她不肯原谅我怎么办?”
那人瞪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我是白教你了?且捋捋明白,你已经吃罪一回了,纵是没有这第二回 ,她能原宥你吗?相反,有了第二回,你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拿捏住了她,就拿捏住了阮家的金山银海,国库亏空成这样,你有了金山银海,楚家都不能不给你面子,你爹见了都得夸你,我就靠着你享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