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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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廷康都有些被他动了。

    他垂着头沉默。

    明烛晃晃, 黑曜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一张憔悴的脸。这张脸颧骨突出得太过,双眼凹陷, 眼下拉出大大一块眼袋, 披散着头发的时候, 显得人不人鬼不鬼。

    从前人人称颂的如玉公子不复存在, 只剩下一条形容枯槁的丧家之犬。

    眼前晃过司朝那张绝艳好看的脸, 纵使他屠尽西狄,残忍嗜血, 可仍有人为那张脸痴迷, 争相夸赞,甚至不顾性命安危, 紧随其后,只为一睹他的风仪。

    光环转嫁, 夺妻杀母,他怎能不恨?

    顾廷康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眼神逐渐变得阴鸷。

    蜡烛发出哔剥清响。

    他张了张唇, 缓缓地, 发出破碎的声音, “赵叔, 我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这才对嘛!眼下阮定疆住在白鹤园, 寒甲卫把守, 你轻易进不去,可若是在白鹤摆宴, 情况就大不相同。但要让你这奶奶乖乖摆宴, 轻易是支使不动的, 你还得去找一个人, 最好趁机和楚家搭上线,共抗司朝……”

    雨下个不停,孤山轩的烛光里,一老一少,一笑一默,抵额长谈。洞开的隔扇门将他们圈框在正中央,大雨如帘,沥沥唱着凄恸的哀歌。

    皇城的大门轰隆隆关上,即将闭合的时候,一辆马车披雨而来,冲过仅存的那点缝隙。

    守卫大惊失色,严阵以待,拿着长戈急奔而来。好在车夫技术高明,急调转马头,停了下来,喝停了拉车的骏马。

    车帘被拨开,露出一张病瘦的脸。

    守卫见是顾廷康,明显怔住,正在犹豫要不要将人拦下的时候,听他道:“我有急事,要见太后。事关大澜安危,劳烦通禀。”

    守卫们听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拿不定主意。

    有段时间,他是宫里的常客,守着这个门的都知道。眼下他依礼而行,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

    守卫思忖再三,终是承了这个礼——

    毕竟近日太后也没有下令不再见他。

    于是差了个人传入内宫去。

    不一会儿,那人跑回来,太后请见。

    守卫们长舒一口气,庆幸他们做了个英明的决定。

    他们目送马车缓行,没入雨帘里,彼此交头接耳道:“不是快疯了吗?怎么又来了?”

    “你懂什么,顾二奶奶有了新欢,他不得来找找旧爱?”

    “胡,我听我家婆娘,他前几日还每天到白鹤园门口跪着呢。”

    “啧……真不明白在想什么,顾二奶奶神仙一样的人,他偏将人气走了。”

    “你仕途不通达呢?再什么神仙人,也比不上咱们太后大权在握……”

    “你仕途通达?你忘了,顾二奶奶身后站着谁?那宣武门前的血,还没刷干净呢!大权在握,又有谁能比得上她?”

    ……

    这些流言,自然只能在几个守卫间流传,外头是一句也不敢漏出去的。

    过了几日,他们嘴里“大权在握”的阮雀懒懒撑着下巴,看着日光下白鹤振翅。

    那些白鹤并不怕人,有一脚没一脚地,闲散踱步。

    老太君见了,心情也舒朗起来。连日来阴雨连绵,今日总算见晴了。她唇畔笑意不减,转过头来道:“我听秋嬷嬷,这几日外头还是不太平,流民那样多,总不能来一茬建一个收容所。”

    这几日难民都涌到澜京城来,城门守卫把着关不让进,就都流落在京城周围。见这田间地里有一座神仙洞府一样的白鹤园,又都围了过来。

    起初寒甲卫两人驱逐,后面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寒甲卫也有些吃力。

    司朝近日事忙,加上姬府已经重建完工,就都住在城里,白日间来一趟,为阮定疆施针,就匆匆又走了。阮雀不想轻易劳烦他再调寒甲卫来,就在白鹤园往西六十里处建了两间简易便宜的收容所。

    眼看着收容所又满了,流民又到白鹤园周边来。

    阮雀趁机试探道:“祖母,看这样,澜京恐怕不会太平,你和我爹出京去避避?”

    老太君看穿她的想法,轻轻哼了一声,“外头乱,行路更危险,我老婆子和你爹那把骨头在路上颠簸着,你在这里也不安生。提着心,吊着胆,生怕我们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岂非更耗费心神?你的意思我知道,可越是乱起来,一家人越是要在一处,你呢?”

    她得不无道理,阮雀心里也都明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下大局如此,走到哪里都是凶险万分,与其相隔千里地担忧着彼此,不若在一处同生共死的好。

    老太君的眉眼,平静而深邃,蕴藏着见惯风雨的洞彻和智慧。她见阮雀若有所思,温和地笑着,故意问道:“不若我们一起走如何?”

    阮雀回过神来:“祖母什么?”

    老太君,“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镧京,如何?”

    见阮雀眼神微闪,沉默不与,她轻声诱导,“我们阮阮不愿意?能告诉祖母为什么吗?”

    阮雀无意识地转着茶杯,眸光有些闪躲,“我……我还有事情要做。”

    老太君和秋嬷嬷对视一眼,笑道:“镧京城里,你和顾家脱了干系,顾家也败落了,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阮阮,你从前很是坦荡,想要什么,纵使别人你千般不是,你也要千方百计拿到,你明白你想要,也承认你想要。”

    “是呢,”秋嬷嬷笑道,“我记得那时候,老太君给姑娘做了条裙子,了副头面,人人都阮家家道中落,姑娘不配穿那样的衣裳,可姑娘自己喜欢,日日都穿呢,由着那些人嘴,那时候的姑娘啊,真是最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

    阮雀沉默下去,眸色有些迷离。

    “祖母觉得,我不离京,是为了司朝?是觉得我不敢承认?”

    她素来机敏,一点就透,老太君和秋嬷嬷意有所指,也是盼着她能自己明悟。

    可两位老人家没料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出来。

    未等她们二人作出什么回应,阮雀眸光潋滟地望过来,温柔道,“祖母,我同您实话,不全为了是他。我父亲……”

    “我父亲最后一次挂帅西征,您阻止得厉害。那时候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孙女想承父亲的愿,出一份力,肃清这寰宇。我虽不能高竖旌旗征战沙场,可当靶子,我还是擅长的。”

    老太君闻言,倏然沉了脸,“当靶子?当什么靶子?我不同意。”

    阮雀由着她瞪眼,给她斟了杯茶,塞进她手里,“不同意也没办法,大财外露,多少有人盯上咱们。”

    “你!”老太君恨不得捶她一拳,“跟你父亲一样倔!”

    阮雀见她没有反对,便扬臂抱住她,笑道:“还不是祖母教得好。”

    着,侍女端着新炖的燕窝上前来。

    秋嬷嬷笑着摆上茶案,道,“这一局,姑娘又胜了,分明知道老太君要的不是这个。”

    “对对对,”老太君将人推起来,“我要的不是这个。你和司朝……”

    秋嬷嬷转身,同那些侍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侍女齐齐道了声“是”,福礼告退。

    初夏的风轻轻吹拂,沙沙作响,嫩绿的叶子沉淀出更深的绿色,投下一片阴凉的树荫。

    斑驳的光影在燕窝碗中雀跃,老太君,“你嫁过一回,心里总有个疙瘩,觉得司朝看不上你,也不该看上你,是也不是?”

    阮雀没有话,轻轻提起一口气,而后笑开。

    老太君见她没算隐瞒和回避,故意板起脸道:“自古和离再嫁的不在少数。你不是清白身,他还这样爱重你,你道如何?阮阮,听祖母的,他又不是傻子,明白自己的情意,否则怎么不见他对别人好?庞邺家那姑娘的事,你可知道?”

    阮雀点点头。

    近几日她忙于弄那收容所的事,闲暇时候,白鲤就会同她些外头的事情解乏。

    庞家姑娘的事,不过就是妾有意郎无情的老套故事。

    庞家姑娘看中了司朝,发动一家老去亲,浩浩荡荡都到了姬府门前,司朝一句“已有心上人”,将人唬得一愣。

    那姑娘又肯做妾,司朝又,“我不愿纳妾”,至此京里便沸沸扬扬,都在猜这“心上人”是谁,猜来猜去,自然猜到阮雀头上。

    原因无他,旁人千请百请也请不动的人,日日往这白鹤园跑。旁人动姬府一草一木,便是血溅三尺的下场,阮雀二话不带了工匠进府,敲敲,他倒笑意吟吟。监工的时候,阮雀看着造景,司朝看着阮雀,到头来欢欢喜喜住进去,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这心上人不是阮雀,还能是谁?

    阮雀都知道。

    她只是在和自己较劲。

    从泥泞一样的顾家挣扎出来,她还没整理好自己。

    她不想再把心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不想再关注另一个人的饮食起居,车马出行,不想再为着谁去东奔西走,同那些官眷笑脸相迎。她做这些,做得有些累了。

    她就想关在这白鹤园,一个人待着,赏花看鸟,撑着下巴出神发呆,想搭理人时搭理人,不想搭理人时就不搭理。

    “祖母,给我点时间。”她道,“我还没想好。”

    老太君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近怀里,“我明白。”

    阮雀抬眼,刚要些什么,看见径那头的月洞门处,外头的管家一脸郑重,急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烫金的拜帖。

    她止了话头,将手搭到老太君手上,轻轻拍了拍。

    待管家走到跟前,便听他道:“姑娘,宫里来人了,递了帖子,您看看。”

    阮雀狐疑,她看了老太君一眼,而后接过管家手里的帖子,开来看。

    里头都是一些絮冗之词,最惹眼的是右下角,盖的是太后宝玺。

    “太后召我进宫?”

    她轻轻拧起眉头。

    管家方才跑得太急,此刻擦了擦额角的汗,道:“是,外头的宫驾都在候着,还有个黄门,请姑娘立刻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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