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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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宁殿里, 阮雀遥遥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一团帕子,捂住口鼻。

    隔着庭院, 对面的厅堂里头浓烟滚滚, 如同千军万马一样奔腾着从格栅门里滚出来, 咆哮着冲上天空。

    火光隐现, 空气里传来尸体烧焦的味道, 呛得人难以呼吸。火势越来越大,滚滚热意扑面而来, 灼得人皮肤生疼。

    白鲤缩在阮雀身边, 捂着鼻子道:“姑娘,现下可怎么办?万一太后真叫我们将自己烧死在这里, 可怎么才好?”

    阮雀被眼熏得眼睛有些发疼,眸子里水光潋滟。

    她眯着眼看那火光, 淡淡道:“不会,再等等。”

    她赌定,太后找她入宫, 不是就要将她关在这里了事的, 自然有事要有话要提, 在还没之前, 不会让她没了命。

    拿捏着这点, 她们等来了宫里的救火队。

    外头传来慌乱的一阵脚步声和吵嚷声, 方才的宫人去而复返,一边开着门锁, 一边道, “快, 快救人, 快啊!”

    着,开门来。

    阮雀盈盈立在门中,看着外头提着水桶、抬着云梯的救火队穿行而入,她面不改色,提步走出来。

    熊熊烈火成为巨幕,撕扯着升腾着,阮雀身影映在其间,风姿如鹤,眉目如画。

    姗姗来迟的楚香萝头一回见到阮雀,抬手叫放了銮舆,双眸炯炯,静静看着这副场景。

    两人视线交锋的那一刹那,像是锋锐的尖刃闯入冰冷的寒川,楚香萝的敌意难以掩藏,来势汹汹,试图刺破阮雀的心防。

    可阮雀丝毫不惧,像是静谧流淌的寒江,裹挟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不容轻犯的从容,迎面而上。

    她既不坚硬,也不锋利,清清淡淡,温和难犯。

    和楚香萝想的,全然不一样。

    她眸光微闪,收回视线。

    “让你受惊了,到我殿里一叙吧。”

    她着,朝边上的嬷嬷轻轻颔首。

    太后起驾,銮舆走在前头,阮雀由嬷嬷带着,跟在后面。

    宫巷清冷,荡漾着脚步余音。

    嬷嬷道:“姑娘别见怪,太后操持着镧宫内外,殊为不易,也难免有下人听岔了话,走错了路,一如华宁殿也会不心走了水一样,姑娘是不是?”

    阮雀听在耳里,明白嬷嬷这是在点她。

    若她将今日此事揭过,华宁殿走水一事,也不会安到她头上。

    太后这样客气,也不知是看在庞家的面上,还是看在司朝的面上,又或者,是有事要她去办。

    阮雀道,“太后娘娘辛苦,大镧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自然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那嬷嬷听了这话,目露微讶,偏过头来看仔细看了她一眼。

    “一番苦心”这四个字,得进可攻退可守,阮雀这姑娘不容觑,不怪太后要她办事不是直接下旨,而是大费周章将人请进宫里来,可见也是要给自己留后路的。

    自然,这些话,嬷嬷是不敢出来的。

    她掩下心神,再不言语,一路跟着銮舆,领着阮雀主仆,往坤宁宫去。

    大镧皇宫气势恢弘,盘龙大柱巍然而立,飞檐斗拱高耸,水墨一般的乌云压盖在上空,昏昏苍苍的天色里,巍峨的建筑显得越发厚重。

    阮雀提起裙摆,拾阶而上,进入殿宇之内,遵照礼法行了礼。

    素手搭在腹前,那把纤细的腰轻轻一折,钗环没有丝毫晃动,礼已经行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和镧京大家养出来的闺秀别无二致。

    楚香萝赐了座,缓缓道:“你自不在京中长大,这些规矩倒是学得很好,想来成安郡主教你教得很是用心。”

    阮雀牵唇浅笑,“太后见笑。”

    楚香萝见她游刃有余的模样,低笑了一声,“都顾二奶奶心思活络,为人灵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不知怎就和顾大人和离了呢?”

    她话里有浓浓的讽意,便是她身边的嬷嬷,也听出来了。

    阮雀默了默,道:“回禀太后,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顾二奶奶了,与顾大人和离的缘由,乃是顾家家事,太后若是有兴致,问问顾大人,想也未为不可。”

    针扎不进,油泼不进。

    楚香萝看着她沉静的面色,渐渐不耐烦起来。她抠了抠指甲上的丹蔻,道:“听闻你有座园子,名叫白鹤园,风景独好,不知可有此事?”

    阮雀缓缓抬起眼,看向座上的楚香萝。

    楚香萝年纪不大,约莫长她五六岁,团圆脸,一双杏眼眼尾飞挑,看着有些凶煞,却也不失柔情。

    阮雀收回视线,淡淡道:“确有此事。”

    楚香萝笑起来,“既如此,咱们就定在后日,哀家想去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园子能闹得轰动镧京城?”

    阮雀一怔。

    眼皮倏然又跳了两下。

    她心里拿不定注意,不确定这是不是就是太后今天找她来的目的。

    外头的天色越发黑了,连带着刮起了风。宫人走进来点亮火烛,又鱼贯而出。

    阮雀还没话,重归于寂的殿宇内外,倏然响起沉缓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

    厚底黑靴落在阶面上,发出沉闷声响。

    修长的手指上,垂挂着那串南海黄花梨錾金象纹佛珠,佛珠的流苏下垂,随风轻晃,在来人猩红的广袖长袍上。

    门口侍立的宫人跌了一跤,爬进殿里。

    还未禀报,楚香萝面上已经有了不自在的神色,眸光晃晃,映射出三分未来得及掩下的畏惧。

    阮雀听着那声响,慢条斯理,由远而近。

    天边乌云散开一条缝隙,霎时间霞光万顷。桔红的天地间,那道身影斜斜落入坤宁宫中,广袖纵垂,修长如竹。

    他站在门中,视线轻轻落在阮雀身上。

    话却是对着楚香萝的。

    “原来太后这里有客,我来得倒巧。”

    他着,迈动长腿,走了进来。

    阮雀抬眼,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眼眸漆黑,眼尾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毫不闪躲地盯着她。

    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纵使她心里再有成算,可在他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还是莫名其妙地如释重负了。

    司朝缓步入内,在阮雀身旁的太师椅上入座。

    他抬抬下巴,“继续。”

    着,修长的手指捞过阮雀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他的动作自然又得体,阮雀眼角余光瞥见,心里又怦怦跳起来——

    那茶盏上还留有她的唇朱,他那两瓣朱唇轻轻含上她抿过的地方,就着唇印,喝了口茶。

    司朝唇角的笑意是掩不住的,阮雀分明看见,却只能不动声色,垂下眼,由着他胡来。

    楚香萝唇畔轻颤了两下,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皇弟来得正巧,哀家……哀家正起阮姑娘的园子,改日我们、我们一道去看看可好?”

    司朝扬扬眉,偏过头,看向一脸沉静的阮雀。

    阮雀摸了摸指骨,没有应声。

    司朝见状,轻抬下巴,笑道:“我可以去,太后就——”

    “不方便出宫了吧?”

    他抬眼看去,眸中迸发出从容又骇人的威压。

    楚香萝身上一激灵,不敢看他,手不自觉地去摸杯盏,“是……是有些……”

    边上的嬷嬷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楚香萝眸光一闪,收回话头,微微挺直了脊背,道:“哀家,哀家想办个百花宴,找不到合宜的地方,皇弟看……”

    司朝笑,“我竟不知道,我们阮阮的园子,什么时候竟成了皇室的宅邸,太后找不到合宜的地方,就找去白鹤园么?依我看,顾家就很好,太后觉得呢?”

    他话慢条斯理,话意凉凉,不轻不重,气场恢弘荡开,压迫得楚香萝再难回话。

    眼见楚香萝就要答应,她身边的嬷嬷见状着急,贸然道:“不妥!”

    那嬷嬷话音落下,忽觉得脖尖一凉,可她仍硬着头皮,走出来跪下道:“回禀摄政王,如今镧京势力纷杂,唯有阮姑娘不涉纷争,太后不能偏倚,选在白鹤园办百家宴最为合宜。句不当的,太后本事下道懿旨就成的,可仍是唤了阮姑娘进宫叙话,可见……”

    她开始绷不住,话音都颤抖起来,“可见,太后是看重阮姑娘的,绝不是要在姑娘面前耍什么威势的。”

    阮雀看得真切,那嬷嬷完,已然明显不安起来,眼见着身子跪得笔直,两只手却不自然地揪着群面,无处安放。

    司朝靠在椅背上,懒懒招了招手。

    嬷嬷一怔,冷汗从额头渗出来,通身冰凉一片,血液逆流上来,求生的本能告诉她不要过去。

    外头乌云又遮天蔽日起来,初入夏,热风张狂,轰然闯入坤宁殿来,吹得人一脸燥热。

    楚香萝怕司朝动怒,悄悄道:“嬷嬷,快过去。”

    嬷嬷看了她从侍奉到大的主子一眼,颤颤巍巍扶上她的膝头,眼泪滴落下来。

    她呜咽着,仰着头声道,“娘娘,您这一生太苦了,非得有这个出路不可。不要迁怒,不要记恨,为了自己活着才最要紧,其余的,都是奴婢自己选的,为您挣这个出路,奴婢高兴。”

    她完,头重重地磕在楚香萝膝上,而后膝行到司朝身边。

    司朝勾唇,眸光冷厉。

    骇然的戾气像是种子萌芽,冲破素日温和的包裹,懒洋洋地,充盈得整座殿宇都是。

    他缓缓俯身,拔下那嬷嬷头上的金簪,仔细端详着。

    楚香萝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蓦然睁大了眼:“不要!”

    却只换来司朝轻抬眉眼,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