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尖锐的簪尾刺破皮肉, 温热的鲜血流淌出来。烛影晃晃,熏笼里散发出金桂袅袅清香,同血腥味混杂到一处, 叫人作呕。
司朝的动作有多慢条斯理, 那嬷嬷的表情就有多狰狞。
他显得云淡风轻, 那串南海黄花梨錾金象纹佛珠不知何时缠到了手腕上, 只余流苏在风中款摆。白皙的指节沾染点滴猩红血意, 同他今日猩红衣袍行成诡异的辉映。
那嬷嬷张大了嘴,血从喉间涌出来, 从唇角垂落。眉间皱起痛苦的褶皱, 一双眼睛也染上了蛛网一般的血红。及至最后无法将忍,她才抬起双手, 攀上司朝的手臂,试图用这样来换回自己最后的生机。
只可惜司朝眉眼悠然, 两瓣红唇血染一般,轻轻牵起,挂着会心的笑意。
金簪划过脖颈, 他撒了手。
坤宁殿内静谧无声, 夏风呼号, 热意腾腾。老旧又简朴的金簪落在地上, 发出叮铃脆响, 震得人心间发颤。
那双竹节一般的手, 指尖犹在滴血。
他抓过寒甲卫献上的白帕,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轻飘飘道:“没规矩, 我们阮阮的主意——”
他偏着头, 黑色网巾将他的头发缠束得一丝不苟, 青丝白皮的映衬下,耳后薄红分外明显。
长臂轻抬,风将他掌间的染血白帕卷落在地上。
这场博弈,没有任何翻盘的转机,明着是警告已然躺在地上抽搐的嬷嬷,实则是剑指坤宁宫。是以楚香萝与那嬷嬷对视,紧紧抓着迎枕,眼里噙满泪水,颤着唇,却不出一句话来。
那嬷嬷实在忠心,到了最后的地步,仍旧颤颤巍巍扯动唇畔,用口型了一句:“别……怕……”
阮雀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抬眼看向楚香萝,看她艰难维持神态的模样,那样痛苦却不得不按捺自己的模样,似曾相识。
心尖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刺痛,也叫人警醒。
头顶上笼下一道阴影来,司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她跟前,俯身撑在太师椅两边的扶手上,“回家?”
完,他眉尾一扬,直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褪下腕间的佛珠。
“地上脏。”
着,将佛珠衔在唇上,勾唇轻笑一下。
当着楚香萝的面,他俯身将阮雀横抱起来,抬步往外走去。
阮雀皱着眉,轻轻揪住他前胸的衣襟。
“放我下来。”
司朝唇角的笑意大了些,缓步走下台阶。
日光从云层里迸射出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映在台阶上,歪歪扭扭,仍不失修劲和气度。
拐入宫巷,来往的宫人总算少了些,不远处的拴马桩边,司朝来时骑的骏马正悠悠闲闲甩着尾巴。
宫巷之间只余风声,阮雀低声道:“放我下来。”
司朝笑着,置若罔闻。
长腿迈动,将人抱上了马。
阮雀将将坐好,就见他撑在马鞍上,仰头笑道:“阮阮,我生气了。”
他的眼尾还带着笑意,眸瞳里却是万顷风云,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应。
阮雀抿抿唇,“劳动王爷,实非我愿,多谢王爷今日解围。”
那个嬷嬷的死状在她眼前重现,即便她见过百望山下的骇然杀意,也见过断顾廷康手筋的血腥场景,可他这样堂而皇之地杀人,还是头一回见。
他那样从容,好似在他手里的,不是一条人命。
阮雀垂下眼睫,唤来司朝洞悉一样的轻呵。
他别过脸,唇角挂着笑意。
倏然间,笑意全然不见,他翻身上马,坐在阮雀身后,拢着她收握缰绳。
清冽的檀香味,入侵一般闯入鼻息。
骏马疾驰,风声猎猎,眼尾的景物飞速变换,阮雀的心提到喉口。
司朝疯了不成?
“怎么不问我气什么?”
马蹄腾落之间,两个人贴近,司朝压下脖颈,在她耳边轻声低问。
阮雀心里惊怕,缩着肩膀,锁骨聚拢出两侧肩窝。她微微偏着身子,霎时间也来了脾气。
可她的脾气自来是向内收着的,不随便发作,也不叫人察觉,只冷冷地使着性子,不理人便是。
司朝伏在她耳边,低笑一声。
胸腔震动,嗓音沉磁,有如孔雀尾羽,挠的人耳蜗发痒。
“生气了?”
阮雀不答。
“生什么气?”
阮雀还是不言语。
司朝勾唇,手臂搂过她的纤腰,狠狠一扣!
脊背撞入坚硬的怀抱里,他的两条长腿紧紧挨着她的,身后相贴的地方,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其骇人的轮廓。
阮雀红了脸,心里越发气恼。
司朝轻笑,“我们阮阮,身上怎么这样热?”
罢,他没有察觉一般,犹自执着在“生气”二字上。
“咱们的账,阮阮先算,还是我先算?”
阮雀哪里还同他算什么账,恨不得他八百回,咬牙切齿道:“王爷笑了,王爷动不动就是杀人要命,我哪里敢同王爷算账?”
司朝沉了眉眼,修长的手指猛然勒紧缰绳,骏马腾蹄,嘶鸣的声音直入云霄。
他将人紧紧搂入怀里,咬住她的耳垂,恨恨道,“没良心。”
阮雀抬手推开他,道:“多谢王爷今日解围,可若是王爷觉得能就此轻薄我,那王爷是想多了。”
她着,斜眼往两人之间看了一眼,挣扎着下了马,缓步而行。
在司朝看来,她的脾气发得毫无来由。
从前也咬过耳朵,便是“轻薄”,也没有现在才提的道理。
他眉头轻拧,只觉得整个人难受得厉害,尤其……
他蓦然垂下头,看着猩红长袍下掩盖着的轮廓,恍然反应过来。
“我……”
一张白皙的脸,红得像是烤了火。
司朝局促到手足无措。
他抬眼,看着前头那抹缓慢行走的身影,忙下马来追,“阮阮,它不是故意长得这样大的,我……”
话到此处,连风都静止了。
司朝噤了声,耳根脖子一片通红,跟上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能牢牢杵在原地,看阮雀身影袅娜,拐入另一条宫巷。
他垂头看了眼,咬牙切齿,回到姬府叫备下凉水,在盥洗堂里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
阮雀拐入一条又窄又长的宫巷,再走几步路,就能到宫门口搭乘马车。
谁知没走两步,斜刺里蹿出一抹人影来,直直跪在她面前,“还请阮姑娘救我!”
阮雀看着她头顶上的金凤衔珠发冠,眼皮微微瑟缩。
“太后娘娘?”
那人抬起脸来,果真是楚香萝。
阮雀皱了眉头,将人扶起来,“太后折煞臣女了。”
未想,楚香萝竟也不起来,在苍灰的天色里,抽噎着道:“普天之下,唯有阮姑娘能救我了。”
阮雀不信什么“唯有”,见她不起身,便提起裙摆,和她对着跪下,“太后是大镧帝母,臣女不敢受此大礼。”
楚香萝红了眼,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才肯救我?”
见阮雀沉静,她红了眼,道:“到如今,你和廷康和离了,那哀家索性同你个明白。整个大镧朝,都知道哀家这个太后做得并不安稳,任由楚家拿捏。”
她那双杏眼里流出泪来,折射出浓烈的恨意,“他们叫哀家这个一国太后,折下身段去勾引廷康,哀家便不得不勾引。原以为,只要给他够多的赏赐,够高的官职,顾家就能和楚家抗衡,未想,顾家竟因你和离一事,就此落败了。哀家没了指望,眼见又吃罪了皇弟,阮姑娘,求你帮帮哀家,帮帮哀家!”
阮雀看着她,对上她殷殷切切的目光,回想起方才那个嬷嬷赴死之前,的“破局挣活路”,大抵就是楚香萝这样的处境。
“阮姑娘,”楚香萝膝行上前,“哀家不要别的,只要一个噱头,只要让他们知道,哀家还有个你,还有充盈国库的可能,他们就不敢贸然对哀家动手。阮姑娘……”
她仰着头,渴求阮雀伸出援手。
那双杏眼里水光盈盈,看起来那样凄切。
阮雀差点被那双眼睛骗了,她敛下眉眼,“太后娘娘先是要个噱头,接下来就会要些银钱,我掏不出银钱,也是个死字。太后娘娘要用我的命,救您自己的命。”
乌云酝酿了一整日,终于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雨丝在灰色的巷道上,晕出更深的颜色。
楚香萝止住了泪,站起身来,擦着眼角,道:“你同我去个地方,再做决定。”
阮雀一愣,心头涌上无数不安。
她回头看向来时的路,狭的巷子里,已然涌入无数宫卫。
楚香萝是有备而来。
阮雀又望了一眼,没见白鲤的身影,心下稍安。这丫头若是机灵些,她或许能在天黑前出宫。
裙摆轻移,楚香萝弃了銮舆,拉着阮雀的手走在宫巷里。
这回她不再卖弄,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一处殿宇前面。阮雀抬眼望去,匾额之上大书“锁春殿”三个字。
楚香萝撒了手,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碎纸,交到阮雀手里,道:“这里离太医院近些,老太君和阮将军若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也要就近找太医来。”
阮雀低头看着手里的碎纸屑,赫然就是京兆尹上回送到白鹤园的那份——
那份旁人都以为是真的的和离书!
听楚香萝话里的意思,阮将军就是她父亲,祖母和她父亲也被请到这里来了?所以今日其实是,调虎离山!
阮雀紧紧攥着手里的纸屑,语气生寒:“你想要什么?”
“阮雀,消和离的念头,我就放过你爹。”
这道声音太过熟悉,阮雀提起裙摆入内,见顾廷康遥遥站在阶上,寒着一张脸,重申道:“消和离的念头,我就放过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