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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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朝府里的这方温汤池引的是活水, 不间断地有汤泉从边上冒出来,是以池子里的温度持续不退。

    热雾袅袅,温池之上, 白茫茫一片。

    其间唯有两人最为出挑。

    阮雀拍着水面, 叫司朝让开些, 经过方才那一遭, 她总觉得司朝眼下的靠近是不怀好意。

    司朝倒是无所谓她如何想, 一张俊俏的脸上写满“是又如何”,挑衅着她。

    他痞痞偏着头, 露出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那双曜黑的眸子里, 在水雾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阮雀垂下眼睑,视线落到他前胸好看的肌理线条上, 脸红得像傍晚的云霞,“我不行了。”

    她并无虚言, 当真是全身酸软,仿佛被拆下来重新装上一遍,否则也不会同意让司朝堂而皇之地抱着她来到盥洗堂, 能撑着泡在这温汤里, 她已是强精神了。

    偏生司朝的视线如实质, 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处印记, 吓得阮雀抱起手臂, 喝他:“你别再胡来了。”

    司朝唇角的笑意越发大了, 连带着眸子里都能溢出星光来,“我们阮阮, 真可爱。”

    着便伸过手要来捞她, 见阮雀往后躲了躲, 无奈地笑道:“知道你不行了, 今日先放过你。晚些时候我要入宫一趟,你且乖乖待在府里,听见什么风声响动都不要出来,当心上了别人的当。”

    阮雀搡了他一下,见他纹丝不动,差点上嘴咬。

    “我是叫米糕糊了眼睛么,上不上别人的当还看不出来。”

    “那可不准,若不是被糊了眼,怎么还没沉沦在我的美色里?”

    阮雀察觉司朝颇有些大言不惭,脸皮怕是比那城墙还厚上几分。

    司朝逗着她,见她气鼓鼓的,心情大好。

    他看着那张薄怒的娇颜,心里渐渐升起可疑的成就感——

    可见还是在他身边待着好些,阮阮脸上重有了娇俏的好气色,也渐渐有了嬉笑怒骂的情绪,不似刚见面时那样端着,那样死气沉沉。

    他勾着唇角,几经诱哄,终于得了一个为美人擦背的权利。

    阮雀的皮肤向来很好,凝脂一般,光滑软嫩。身上的每一处,大线条都恰到好处,像是女娲娘娘用尽心思捏出来的人,一寸一毫都没有偏差。

    洁白柔软的巾帕带起涟涟清水,落在阮雀背上。

    司朝原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忍耐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却未想,指腹无意间触碰她的脊背,便立刻心猿意马起来。

    他咬着牙,忖度着手劲,将阮雀伺候舒服了送出去,自己才松了口气往池子里一沉。视线往下瞟了一眼,无奈地又仰起头,盯着屋顶一阵放空。

    一盏茶的功夫后,外头传来明风的声音,“主子,您交代的事都办妥了,顾廷康被我们丢在门前,立刻有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抬走了,我们的人跟了一段路,发现是往宫里去的。”

    司朝闻言,仍是一副散漫悠闲的模样,“进来回话。”

    明风怔了怔,推门而入,一瘸一拐走到司朝边上。

    他看着司朝的肌理,默默垂下头。

    司朝手肘撑在温汤池边,指尖漫不经心拨了拨水,“刚才带着顾廷康一起,听见了多少?”

    他平静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明风汗毛倒竖,站起来指天发誓,“我往耳朵里塞了棉花,看见主子出来才取下的,除了主子的训话,旁的确实没有听见任何!”

    司朝摆摆手。

    “你五城兵马司的人抬着顾廷康往宫里去?”

    “是,”明风心有余悸,好在已经起正事,“抬他的都是太后的人。还有就是,楚家的家主傍晚入宫,至今未归,楚府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司朝笑,“家主都在人家手里,还怎么敢有动静。楚家能在朝里站了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可见楚天阔还是有些脑子的。”

    他撑身而起,带起哗啦啦的一片水滴,上岸之后,迈开长腿往偏间而去,“庞邺那里如何?”

    明风提步跟上,“庞大人捎了口信来,庞大奶奶有了身孕,晚些才能到府。”

    司朝听言,展开长臂穿上衣裳,低头系着腰带,“怕是等不了他。你去西营调兵,向镧宫靠拢,另遣两支队,在这里守着,不惜代价,务必保她们毫发无伤。”

    “属下领命,”明风抱拳,起身时犹疑道,“主子,那你呢?”

    话间,司朝已经穿戴整齐,他将青丝收拢,竖成高马尾,俯身取过一顶紫金冠戴上,“我自然是要去破局了,我不入宫,赵想怎么有正经的理由杀我?趁着我和他斡旋的时间,你带着大部人马将该救的人都救下,送到白鹤园好生看护。”

    明风抿抿唇,道:“属下有个问题……”

    “问。”

    “属下愚钝,不知道主子的用意,照那些人杀了便是,主子何必费心去救那些已然隐退的阁老,再如何,这火总不会是他们拱起来的,釜底抽薪也抽不着他们。”

    司朝指尖一顿,转过身来,扬扬眉:“你觉得我是想保护他们?”

    明风被他盯得有些无措。

    他有些不自信,纵然这些年来主子从来都不会胡乱施舍善心,积攒了这么些年的善良全数都给了阮姑娘,可眼下瞧着,就是要救那些庸庸碌碌、尸位素餐的老阁老们没错。

    司朝见他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哂然一笑,没有再卖关子。

    他继续戴着冠,道:“阮定疆当年那一败另有隐情。他不日就会痊愈,总不至于叫他继续背着骂名。那些人心里都藏着真相,若是死了,阮定疆就要永远背着战败的耻辱,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所以那些人不能死。”

    明风沉默了。

    他张张嘴,想问为何要替阮将军谋算至此。

    可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主子和阮将军的唯一牵连,便是阮姑娘了。凡事若是牵扯到阮姑娘身上,在主子心里,便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值得不值得……

    明风心里千回百转,最后讷了讷,只道:“还望主子千万保全自身。”

    司朝轻笑一声,抬步与他擦身而过。

    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大雨瓢泼,砸在地面上,碎成细散的水花,不一会儿便落入浅洼之中消失不见。

    宫门前,一辆宝石点缀的华丽马车极具压迫感地,缓缓停住。漫天雨里,仅有车前的两盏油灯发出颤颤光芒。借着暖黄的光晕,依稀能看见牌上写的“白鹤园”三个字。

    守卫宫门的士兵早就听今夜有变,个个严阵以待。见车马前来,便执戟上前来问是谁。

    华丽的帘帐里传出一声轻笑,漫不经心的声音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威逼而来——

    司朝没心思同他们废话,“投降,或者死,自己选。”

    这样狂妄的口气,还能是谁?

    白鹤园的马车里怎么会坐着他!

    士兵下意识往后撤了两步,握了握手里的长戟,戒备着道:“原来是摄政王爷,不知王爷夤夜入宫,可有宫令?”

    驾车的寒甲卫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自来没有他们主子入宫,还要什么缘由和宫令的,可见这两个人是不想活了。

    果不其然,帘帐里头发出一声嗤笑,轻飘飘的,“既然不想活,就杀了吧。”

    寒甲卫应声而动。

    不过眨眼的瞬间,那两名士兵尚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忽觉得颈间一片温热,天地间的雨都定格了,风轻斜而过,凉飕飕的。

    宫门前的青石砖平整无极,两个士兵和雨滴一起,重重砸在砖面上,击出潜藏在砖缝里的水花。汨汨的血色散入雨水之中,连颜色都淡了不少。

    马车从两具尸体旁奔腾而过。

    司朝靠在柔软的锦绣丛中,阖眼假寐。

    有机灵些的宫人看见这边的场景,不敢靠拢,飞快入宫去找楚香萝禀报。

    承乾宫里,楚香萝颇有些坐立不安,她同门槛上的赵想道:“瓮中捉鳖和引狼入室还是很有不同的。你安插两个没眼色的在宫门前等他,他未必看不出来。”

    赵想摇摇头,“这就是你们妇道人家不懂了。怪不得皇帝这么些年被你教得这样怯懦。”

    他回身看了楚香萝一眼,撑着膝起身来,“也罢,司朝入宫了,鱼儿上钩了,你也是个蠢的,太后的位置坐了这么多年,没见你长进多少。”

    他走入宫殿里,从桌上拿起一个甜水梨咬起来,“看在你为我所用的份上,眼见你死到临头,我还是得让你死个明白。尊贵的镧朝太后娘娘,我不叫赵想哦,阿尔汉,阿尔汉听过吗?”

    楚香萝见他变脸似的瞬间换了个人,怔了怔。当即有些无措,抓紧裙面,摇摇头,又点点头。

    半晌,她盯着赵想滑稽诡异的笑脸,恍然大悟,“你、你就是阿尔汉?”

    赵想笑得开怀,没有回应她。慢悠悠拿起弓箭架上的那柄金弓,搭上利箭,对准了楚香萝……

    司朝入宫以后,一路前行,一路有人阻挠。

    宫道上,灯龛与灯龛之间的距离很远,微弱的光线根本照不亮偌大的宫廷。整座镧宫像是一个漆黑的巨大兽口,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潜藏着无数剧毒的尖牙,就等着他们深入喉间,一口咬下。

    驾车的寒甲卫是见过西狄王庭覆灭的场景的,可饶是经历过风雨,此刻却仍提心吊胆——

    倒不是怕不能活着出去,只怕不能护他们主子周全。

    主子素来算无遗策,可这一回不同。寒甲卫明白他们手里没有多少筹码,凭的就是一腔孤勇。

    他们一路来到了承乾宫。

    广阔的宫廷,厚重的建筑,寒凉的灯火。

    潜金暗纹的厚底高靴踩入浅洼,司朝执伞,拾阶而上。蜀绣鹤纹的衮银线衣摆划过黑暗,割裂茫茫雨幕。

    赵想站在宫门前等他。

    持着弯弓,搭着金箭,对准台阶的地平线。

    司朝那张姝绝的脸,一点一点出现在视线里。马尾高冠,锦衣绣摆,身姿笔挺,惬意得像是闲游的野鹤。可那双眼睛却锐利无极,带着清浅的笑意,在夜色里折射出嗜血的光芒。

    赵想抬弓,将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这不是裂狱的艳奴吗?别来无恙啊。”

    毫不掩藏的挑衅。

    司朝对他手里的弓箭视若无睹,迎阶而上,勾唇笑,“叫我艳奴的,下场都不怎么样。”

    他站到檐下,慢条斯理地收起伞,抖干上面的水珠,转身看整片镧宫。

    赵想将弓张到最满,抵住那张绝色容颜的鬓角。

    “艳奴,艳奴,艳奴……”

    “从前的人下场怎么样,我不会管。我将是唯一的例外。你猜猜,这大镧朝,死了太后,死了你,会是什么下场?你大概不知道,这些年你不在镧京城的时候,有多少世家被我养出了野心,他们见幼帝无人庇护,会怎么样?会不会像野狗争肉一样,将这大镧朝搅翻了,撕碎了……你这满朝黎民百姓,会不会易子而食,遍地饿殍?”

    司朝脸上浮出一抹嘲弄,他盯着前方,伸出两指,拨开蓄势待发的利箭,“这就不牢你操心了。”

    阿尔汉还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下一个瞬间,手臂上传来剧烈的麻意,五指不受控制地伸张开来,手里的金弓咣咣坠地,在地面发出悲壮的余音。

    眼前司朝的脸陡然放大,他瞳孔蓦然圆睁,继而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响声——

    手里的金箭被折断,漆金的箭尖眼见就要刺入他的心窝!

    阿尔汉反应还算是快的,在箭尖距离他的心窝仅剩分毫的时候,陡然握住了它!

    可他的反抗还是迟了一步,司朝的风格素来凌厉无极,狠辣无极,怎会给他反手的机会,登时再一用劲,箭入血肉!

    阿尔汉的脸在血色中逐渐狰狞,他紧紧揪着司朝的前襟,“艳奴,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脸上写满了求生的迫切,也掺杂着得偿所愿的快慰,眸光充满嘲讽。

    司朝垂着眼皮,将他心窝里的箭刺得更深些:“宿命之从来束缚不住我,我会赢的。”

    阿尔汉的唇畔的笑意越发大了。

    他最后一丝清明的眸光满盈怜悯之情,“不,艳奴,你会输的。”

    司朝轻笑,“将死之人,废话倒是多。”

    他松了手,将人搡到一旁。

    站起身,柔软的巾帕覆盖住满是鲜血的手指,他轻轻擦拭着,居高临下地道,“不知城郊的野狗争食你身上的肉,又会是什么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