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唢呐山
困龙渊哭声一片, 配合上唢呐悲怆凄切的声音,听上去宛若白事现场。
鱼哥泡在水里,鱼都傻了, 甚至不敢冒出头。
不是,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一个个都开始哭起来了?
听得它眼睛都开始酸涩。
然而鱼是没有眼泪的, 因为它在水里……金鱼晃晃脑袋, 把奇怪的情绪甩走, 再次望向鸣珂。少女低垂眉眼,手腕纤细, 从宝蓝长袖探出。
她散着墨发, 容颜沉在乍破的天光中,似是镀上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虽没有修为, 看似荏弱,可是奏出的曲调, 似乎有种摄魂心魄的神秘力量。
金鱼心想:连本君都被影响到,可见恐怖之处!
鸣珂一曲《出殡》奏完,睁开眼睛, 发现面前跪了一圈孝子贤孙。
“不必如此。”她站起来, 朝乔祈笑道:“你们太客气了, 也不必如此捧场。”
乔祈悲伤地看着地上的少年, “少主——”
云怀瑾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 气若游丝地:“乔叔, 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乔祈连忙过去,把少年扶起来, “少主, 你没有死!”
云怀瑾虚弱地抬起眼皮, “我……怕我再不出声, 你们把我埋下去了。”
鸣珂在旁边温声道:“他中了蛇毒。”
乔祈连忙拿出灵药,喂云怀瑾服下。少年咳嗽两声,攥紧乔祈的袖子,“乔叔——”
“少主,你休息一下。蛇妖在哪里?这儿交给我。”
云怀瑾仍然不放心,颤声嘱咐:“乔叔,你、你别太激动,把我埋下去了。我还可以抢救、抢救一下的。”
乔祈抱住他,心疼道:“少主,你别话了,我最开始不是以为……”
他的声音逐渐变,看了眼鸣珂,“仙子都在吹《出殡》了。”
鸣珂提着唢呐,笑意浅浅,“我练习一下音律。”
剑鸣山一个修士忍不住道:“大早上谁练习音律会用唢呐吹《出殡》?”
鸣珂笑道:“修身养性。”
“这能修身养性?”他叭叭道:“怕不是修坟养尸。”
鸣珂:“也差不多吧。”
修士:???
乔祈用灵识探查到云怀瑾无事,又得知蛇妖已死,总算放下一颗心来。他真诚感慨道:“仙子真是勤勉,一曲简单的《出殡》,竟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感,勾魂摄魄,惑人心智!”
通常来,音修并不像剑修那样,能直接拔剑出击。对战之时,他们只能在旁边进行辅助,通过音律来影响他人。
鸣珂没有修为,一曲《出殡》,却能让他们一行有修为的人头皮发麻,产生云怀瑾原地升天的错觉,可见造诣之深。
他看向鸣珂的眼神更加敬佩,“不愧是仙子!”
鸣珂又让乔祈看了下地上的少女:沈晏脑袋上砸个大包,又吸入一些毒雾,吃完灵药休息一下就好。
乔祈准备看看萧君知的情况时,鸣珂喊住他,拦在萧君知面前。
“我来吧,你去照顾怀瑾。”她吩咐道。
乔祈点头,一如百年前的乖巧少年,听话地去帮云怀瑾调息。其他人看见这幕,对视一眼,皆看出眼中错愕:
乔祈好歹也是剑鸣山的长老,还曾亲身经历过仙魔大战,德高望重,性情也沉稳。而且他还长得老,白胡子白头发,颇有大能的风范。
现在他们的长老,却在一位看似毫无修为的妙龄少女面前低头。
鸣珂注意到他们审视的目光,偏头和善地笑了一下。
他们一齐往后退,脚步整齐划一。
鸣珂转身,跪坐在萧君知面前,弯腰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剑尊?蔓兄?”
萧君知面孔雪白,越发衬得他额上那块被砸出的红明显,怪可怜的。
鸣珂想一想到这块是自己砸出来的,就更加愧疚,伸出手指揉揉。
乔祈忍不住问:“仙子,你很讨厌剑尊吗?”
鸣珂瞪圆眼睛,“为什么这么?”
乔祈看她下手的力度,瑟缩一下,“我看您戳得好用力,笑得好开心。”
简直像与人不共戴天,想亲手把人给送去出殡。
鸣珂默默收回手,面不改色地:“我们音修,手劲大一点也很正常的。”
乔祈看着惨白着脸昏迷不醒的青年,很是焦灼,“剑尊是为了救少主才受伤的吗?”
他愧疚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云山一群老弱病残,就这么一个厉害的剑修了,万一要为了救他们少主也受伤,他怎么对得起当年云山之巅的松风仙君?
鸣珂仰头望天:“差不多吧。”
破晓的天蒙上层空濛的青光,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天要亮了,”她回避萧君知昏迷的问题,轻声:“既然你们已经找到少主,我便放心。能否送我一辆飞舟,让我带着他们两个回到云山。”
要是被师父发现他们集体失踪,怕不得又被罚去扫山阶。
乔祈:“我来送您回去吧。”
鸣珂摇头,“不必了。”
倒在地上云怀瑾颤巍巍地爬起来,朝乔祈:“乔叔,我也想去云山。”
鸣珂看过去,少年对上她的目光,双膝一软,回忆起被唢呐支配的恐惧。鸣珂耳畔响起任务完成的声音:“滴!恭喜宿主,主线任务【蛇女娶亲】完成,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男三号也开始追随你的脚步了呢!”
鸣珂蹙眉:……追随我的脚步?
少年推开乔祈的搀扶,努力站直,认真地:“我想来云山学艺。”
乔祈惊声道:“少主,你想拜入剑尊门下?”
“不,”云怀瑾深深凝视鸣珂,膝盖微曲,半跪在她脚下,“我想当音修,仙子,请让我拜入你门下吧!”
鸣珂:“你想当音修?”
她问系统:“剧情里,云怀瑾是音修吗?”
系统也茫然:“不是啊,他剑修啊,音修哪有剑修帅?”
鸣珂这就不服了,本来还想和系统举例,从前云山六景,就有一景是她师叔白衣抱琴行过白云间。但紧接着她就听到,面前的少年兴致勃勃地:“我也想学唢呐!”
鸣珂:……
场面陷入良久的沉默,一时很尴尬。
乔祈愕然片刻,抓住云怀瑾的肩膀,“使不得啊少主,你都练剑练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去当音修?你不是最向往人间剑仙,斩妖除魔吗?”
云怀瑾认真道:“以前是我孤陋寡闻,原来音修也能练剑。而且,对于音修而言,天下之物,无不为剑,连丢唢呐也可以成为一式华美的剑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原来他以为唢呐只能吹,他大意了!原来唢呐是抡起来砸人的。
等他成为音修,唢呐是他的剑、玉箫是他的剑、瑶琴也是他的剑,天下之器,无一不是他的剑。
他激动道:“仙子,我悟了!”
鸣珂摇头,“你练剑的心不诚。”
乔祈:“少主,你在什么?不会是毒坏了脑子吧?”
另一个修士道:“是啊少主,我们可是剑鸣山,你不练剑,以后想把我们宗门改成唢呐山吗?”
云怀瑾思索片刻,“这也不是不行。”
乔祈脸色惨淡。完了,他护送少主出来一趟,结果少主被蛇妖抓走不,还被蛇毒给毒傻,现在一门心思想学唢呐,还要把宗门改名,这可是大事。
要是少主不修剑道,偌大的家业谁来继承?
鸣珂抬头,问乔祈:“我可以让他消这种危险的想法吗?”
乔祈眼睛一亮,“仙子有办法?”
鸣珂颔首,抬手抄起唢呐,哐当一声砸在少年的脑袋上。
“啪”
云怀瑾的脑袋被拍出一声脆响,他晃荡两下,喃喃:“乔叔,你看,这就是唢呐,是不是好实用。”
乔祈抱住再次被晕的云怀瑾,痛心疾首地:“少主,你抡起板砖和板凳砸不是更实用吗?”
但不管如何,云怀瑾这个危险举动暂时被鸣珂“消”了。
鸣珂借走一架飞舟,和乔祈告别。她没让人去碰萧君知,青年身上浑身都是异常,轻易就会被人发现端倪。
她俯身去扶萧君知,刚触上对方冰凉的手,就被一把抓紧。抬起头,对上双深黑的眼睛。
鸣珂松口气:幸好没有再犯病了。
萧君知微微睁大桃花眼,察觉到抓住她后,飞快撤开手,环顾四周,不解地蹙起眉。在他开口前,鸣珂及时堵住他疑问的话:“是的,你为了救少主,被蛇妖给砸中了脑袋。”
萧君知:???
鸣珂又:“虽然你身受重伤,可能以后会有点后遗症,比如深夜犯病什么的,但是身为剑修,不平而鸣,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萧君知:“什……”
鸣珂:“什么也不用了,回去让我师尊给你看病吧,虽然我们云山已经破落,没有多少灵药,但是从我和师尊的药里扣点出来,就能给你治伤了。”
剑鸣山众人闻言十分感动,不仅把飞舟送给他们,连身上的所有灵石灵药全部拿出来,堆了整整两个储物袋。
鸣珂:“太客气了。”
乔祈:“应该的应该的,剑尊可千万不要有事啊。若是真出什么大病,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鸣珂莞尔,心想,他们剑尊已经有大病了。
送完东西,剑鸣山众人带着云怀瑾飞快地遁走,仿佛生怕被这个破落的宗门讹上。
鸣珂弯弯眉眼,目送他们离开,抄起自己的唢呐,走到飞舟上。萧君知紧盯着她手里的唢呐,眉头皱起。
鸣珂把唢呐放到背后,与他对视,表情无辜。
萧君知按住眉头,“……”
算了。
回到云山,鸣珂看着昏迷的沈晏,想了片刻。
萧君知问:“让她留在天音峰?”
鸣珂:“劳烦剑尊帮我把人送回去吧。”
萧君知看了她一眼,对上她淡灰的眼眸,轻声问:“你一个人待在天音峰吗?”
鸣珂摊手,“还有只傀儡陪我,也不算一个人吧。”
她笑容温温柔柔,朝萧君知致谢后,转身走到偃甲房,把沈怜青留下的偃甲人修修补补。修到一半,她曲指,敲敲银朔木,“行了,别装。”
偃甲人坐起来,机括转动嘎吱嘎吱响。
它张开嘴,里面传出沈怜青的声音:“师姐,你昨晚去了哪里?”
鸣珂手指停在偃甲背后,那儿有道分神符,可以让远在浮白城的沈怜青分出缕神识操纵这个偃甲人。
偃甲人费力歪歪脑袋,看向鸣珂,重复问:“师姐,昨夜你去哪里了?”
鸣珂没有理他,继续俯身在它身上修修补补,偃甲人发出少年不耐烦的声音:“别修了,你把我的手摘下来干嘛?你——”
鸣珂把它的脑袋摘下来,锁在底下柜子里,等把被萧君知一剑轰出来的洞补得差不多,才把它重新放出来,放在桌上。
她揉揉酸疼的腰,坐在躺椅上休息。
沈怜青咔咔几下把自己的脑袋安装上,站在她身边,替她揉肩膀。偃甲人冰冷的手指拂过她肩头,然后猛地收紧,一下去按得她几乎以为自己肩膀废掉。
“你……”鸣珂瘫坐着,气若游丝地:“你可别按了。”
是想把她再送下去吗?
沈怜青倔强拒绝,“怎么我就不行了,之前师姐身边也有一个傀儡人,你不是让那傀儡天天给你按肩吗?”他气得手指一抓,“我连个傀儡人都比不上吗!”
鸣珂:“你轻……”
沈怜青断她,“师姐从来都不喜欢我,是不是楼洗又我坏话?楼洗呢?我要和他架!”
鸣珂抬起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桌子,趁着沈怜青不注意,眼疾手快把它后面的机括拿了。偃甲人顿在原地,四肢僵硬,表情呆滞。
她站起来,揉着更疼的肩膀,来到沈怜青面前,“楼洗伤陆奚辛,被师尊关在静心谷,现在还没放出来。”
“你想找他架就自己去,别来我这闹。”她摸摸偃甲人的脑袋,像从前那样,温声问:“七,师姐把你修好,是想问你一件事。”
偃甲人嘎吱嘎吱扭开头。
鸣珂手摸个空,不以为意,继续道:“当年云山之巅,界外天魔的魔核被击碎,它的碎片去了哪里?”
沈怜青:“不知道。”
鸣珂拍拍他的脸,继续问:“那我们云山的剑尊,你曾经见过吗?”
沈怜青别开脸:“不认识。”
偃甲人突然伸出手,来抓鸣珂的手腕,鸣珂后退一步,掌中出现团深红火焰,丢了过去。火焰转瞬包围上机关木头,将偃甲的左手烧成一团灰烬。
沈怜青惊呼一声:“幽冥火?”
鸣珂颔首,手伸到偃甲后背,撕掉上面的分神符,笑道:“好吧,师弟,那你可以走啦。偃甲留在这里,给师姐当护卫吧。”
眼前的偃甲人又变成一堆无知无觉的木头,鸣珂向来很喜欢这样永远忠诚不会背叛的死物,让偃甲人去庭院守着,然后抖落两下符咒,问:“师弟,你还在吗?”
沈怜青:“师姐,反正我分抹神识在这里。”顿了片刻,他又:“师姐,当年,我最先发现你的……”
鸣珂:“我的尸体?”
沈怜青闷闷应了声,便不再话。鸣珂耐心等了许久,才听他苦闷地:“罢了,若你愿意随我离开,再来叫我吧。”
鸣珂将分神符折叠好,放在储物袋中,而后合上窗户,盘坐在床头继续修炼。在她看来,醒来以后的生活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修炼、修炼,照顾师弟。
只是如今,照顾师弟要换成照顾更年轻的孩,但于她而言,差别也不大。沈晏比师弟要乖巧听话,让人省心。唯一的意外,就是窗外那株断蔓,和每晚都会自由生长的蔓兄。
她想起云山之巅聚散的云雾,和一掠而过的灼灼红痣,微微蹙起眉,想不起当年那场大战,到底在哪里见过萧君知。
鸣珂默念两句静心诀,沉下心,继续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尝试练习掌控幽冥火。
接下来的几日也是这样过去。
她在天音峰修炼,白日会陪上完课的沈晏一齐喂喂鱼,看沈晏给土堆松土拔草,晚上开窗户,就能发现墙外梨花树下贴着一个蔓兄。
鸣珂随便解释几句,沈晏就把那日萧君知的一声女儿以及横空出世的唢呐精当成一场梦,醒后还是很感动。
她发现,自己这个师妹对她的话有种莫名的信任。
沈晏信任她,也害怕萧君知,就像出自本能。
梨花尽,春日暮。
在沈晏每日锲而不舍浇灌灵水的努力下,土堆上终于长出一根绿芽。而再过几月,就要到指月城的天峰大会。
鸣珂其实还好,并不怕自己输了会如何,跃跃欲试想要参加。然而几次起,余梦觉都面露不快,最后直接一挥手,让她不许再想这件事,然后把她丢到六道院,让她跟年轻的弟子一齐修行。
六道院是云山新入门的弟子最开始学习基础道法的地方,相当于人间的私塾。少年们聚在这里,修习最基础的法门,选择日后自己修行的方向。
然而百年前,鸣珂是没有去过六道院的。她的天赋极高,又是余梦觉的第一个弟子,直接跳过“私塾”,跟着几位尊主修行更深奥的道法。
所以当余梦觉把她往六道院山里一丢时,鸣珂望着眼前的密林和蜿蜒山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师父我不认路,你……”她抬头一看,余梦觉御剑飞走,只留给她高冷的背影。
想到师父这段时间,天天忙着在上清宫贴地板,火气大也属正常,鸣珂摇摇头,决定原谅这个空巢百年的孤寡老人,自己走到六道院。
她顺着山路往上走,来到分叉口,想了想,选择一条干净的石砌道。石板光滑锃亮,蜿蜒往上,两侧青翠松林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
鸣珂走了会,听见前方松林里响起几个少年的议论声。
“你们见过刚苏醒的那位了吗?听她和晏师叔长得很像。”
“义之,你是见过她的,对吧?”
孟义之站在一群少年中,侃侃而谈:“没错,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她……”
“义之,你怎么不话?她同晏师叔长得像吗?”
孟义之想起少女浅淡的眸色,疏离的笑容,晃神片刻,听到同伴的询问才回神。他默默攥紧掌心,心道,自己一定不能被诱惑!
他是晏在云山仅有的朋友了,如果他都倒戈,晏身边就没有真心相待的人了,那也太可怜。他要团结力量,让大家一起支持晏!
想罢,他跳到山石上,振臂道:“大家听我一句话——”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