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池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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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关进秘牢的谢倦, 感觉不到自己的生活与以往有任何变化。只是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寒川的声音,他只是单纯害怕,自己与他再也无法相见,而他彻底沦为可君的傀儡。

    笼中雀, 池中鱼。

    这几日, 可君没有再逼他喝药。因为他已经彻底失去自由, 喝不喝药对于他来,已经没什么意义。

    可君照旧会在深夜来看他,与他亲自交代一些开陵仪式时需要注意的细节。

    谢倦知道自己此时的处境, 如果拒绝可君的安排,他不会讨到任何好处,便先顺从着可君。

    寒川承诺过,一定会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即便对方食言,他也不会怪他。他生来就背负着家国仇恨, 这个与山比重的担子压在肩上, 他便永不能为自己而活。

    但他也从未想过要逃避。

    开陵仪式的前一夜, 谢倦失眠了。

    被关在秘牢的几日里,他的脑海里渐渐涌入一些新的记忆。

    频繁出现在记忆里的面孔,是一位年幼的男童。模样漂亮, 像个姑娘,笑起来眼睛像弯月,异色瞳仁宛若珍宝。头上带着红色的花环, 比他矮半个身子, 喜欢抱着他的大腿, 甜甜的称呼他为:“师兄。”

    师兄......所以, 原来的他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师弟。

    谢倦不禁思索, 他的师弟现在过的好吗。记忆里, 他经常陪这位师弟睡觉,师弟怕黑,他三更出去起夜,师弟都要屁颠屁颠的跟上。若是他不肯陪着睡,师弟准会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

    他的人生并非之前想象中那般寡淡、无枝可依。他有师弟,一定也有师父吧。或许,从前的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的很幸福、很开心。

    天快亮时,谢倦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却被睡梦中的情景所猛然惊醒。

    那是一个寒凉的风雪夜,一个穿着红衣的模糊身影,站在他身前,胸口被一柄冷箭所击中,鲜血源源不断往外渗着,将前襟湿透。

    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却听到对方含笑、温柔地在他耳畔道一句:“新年快乐。”

    明明是祝福的言语,却让他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意。

    随后,对方绝坠落高崖,消失在他眼前。

    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毫不犹豫,出于本能的追随他而去。

    当自己的身体极速下降,迎来强烈失重感,他的不安、自责、悲伤都在一瞬间爆发。他呼唤一声:“寒川。”

    他亲眼见着那人比他先摔落在崖地,摔的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他的心也跟着碎裂一地。

    惊醒后的谢倦坐靠在床榻边大口喘气,前胸后背都被淋漓的汗水所浸湿。他的心脏突突跳的极快,绝望的情绪堆积在胸腔处,快要窒息一般。

    他伸手摸摸自己脸颊,摸了一手泪痕。失神的他,察觉不到自己斯红的眼眶,依然不断往外流淌着泪水。

    一双粗粝的手掌将他的泪水抹掉,那股子令他感到厌恶的气息逼近在他身前。

    “做噩梦了?”可君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他将手掌重重覆上谢倦的肩,问:“这几日,有没有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

    谢倦仿佛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对可君的话充耳不闻,一副惊魂不定的失神模样。

    “等你全部想起来,你会恨我的。只是现在,没那么时间考虑了。拂衣,你生来不该被那些儿女情长、红尘琐事所牵绊住,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可知少宁长公主当年如何逝世?她被先帝软禁时,冒险将你生下。因为你的生父卑贱,先帝欲派人将你处死。少宁长公主放下尊严恳求太子殿下,想办法为你求得了一线生路。你被藏身于战乱不断的九辞岭,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岭。后来,少宁长公主为了早些与你团聚,软禁期间贸然出逃,谁知途中路遇刚从军营之中潜逃而出的金沙俘虏。十几位金沙俘虏将少宁长公主轮番欺辱,最后将她弃于九辞岭附近一座城镇的街头,受尽世人的谩骂与指责。有些人并不配做人......他们冷眼观摩一国的公主,如何堕落于深渊。他们一边唾骂金沙俘虏残暴的同时,一边嘲笑黎国皇室教导不佳,让金沙看尽我们笑话,彻底丢掉黎国的言面......”

    “少宁长公主并没有错,错的是金沙。太子殿下后来亲自出征九辞岭,最大原因便是为长姐复仇,不让金沙轻看黎国......黎国的精神气节便是永不服输,太子殿下死而无憾。你,身为黎国最后的血脉,真的不想为你自己的亲娘报仇血恨么?”

    谢倦涣散的目光一点一点聚起锋芒,他一字一句道:“我愿意。这些日子听《大黎宫史》,我也多少了解一些。如今的黎国已经割裂成西南、北府两地。

    “但你要明白,已经过去三十年,再复国,必有纷争,更何况黎国当年,西南与北府两派便经常政见不合,暗潮涌动。听侍从讲,如今西南那边战事吃紧,你若真的想拉拢西南,不如替西南人民对抗金贼。”

    “我愿意为母亲报仇,我愿意像曾经的太子殿下那般,亲自上战场,与金沙对战。”

    可君在谢倦的脸上看到了坚韧,看到了眼里所迸发的锐利锋芒。他想,谢倦终于有所动容。

    在他眼里,谢倦是一个再心善不过的孩子,知道事情的孰轻孰重。和少宁一般感性、却爱恨分明,也敢作敢当。

    接下来,谢倦郑重道:“所以,明日开陵仪式过后,请将我送到西南,我要参军。”

    可君:......

    可君一时无言,因为谢倦确实想报仇,言语也是真挚的,只是方式在他看来并不可取。他的目光无奈,头一次感觉到服一个人如此吃力。于是,重重叹口气,道:“明日的开陵仪式危机四伏,请跟好我。”

    谢倦反而冷笑一声:“难道最危险的人不是你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急于复国。你不是皇室血脉,这般利用我,你想做西南、北府两地之主。可你,凭什么。”

    可君承认他这段时日没什么耐心,导致谢倦对他不够信任。

    可君将胸扣解开,将谢倦的手抚到自己的胸口。

    谢倦手一颤,因为他触到无数凸起的伤疤,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光是摸着就感到骇人无比。

    “前世今生,血海深仇。我都要报。你想知道我凭什么?我来告诉你”可君身子一倾,在谢倦耳畔,缓缓道出一句话。

    这句话让谢倦脸色惊变,整个人都凝滞住。

    —

    开陵仪式的前一夜,贺北静坐在功德殿前的高大神像上,默默瞧着所谓的“天坑”之中所伫立的几十根金光灿灿的功德柱。

    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便是作恶越多的人,累积的功德柱越高。越高的功德柱,都是用金砖堆砌而成的。

    贺北满眼都是嘲讽,嘴角含笑,笑如今西南遍地将士骨,而北府神殿食靡不知味。妄想踏着他爹的尸骨,来重捏黎国的辉煌,当真是可笑至极。

    贺北将剑抽出,有几道黑影霎时降落在他身侧。

    他默默道:“动手吧。”

    —

    第二日辰时,贺北跟随槐叔,去参拜开陵仪式。

    按照原本所计划的,槐叔需要先跟随祭拜的仪队,到功德殿祭拜神像。

    但一夜过去,功德殿的门被几道铁索封锁住,导致众人只能在门外祭奠。

    槐叔认为在门前祭拜不够诚恳,向可君提出建议:“祭品还未奉上,为何不肯开殿门。”

    可君不语,将铁索一剑砍断,牵着槐叔走到殿门口,他将殿门拉开一条缝隙。槐叔从中窥探一眼,表情惊变。

    原先的神像,被拦腰斩断,碎石折损一地。而在神像周遭耸立的几十根功德柱,也被尽数砍坏。如今的功德殿,已经是废墟一片。

    最令人醒目的,还是伫立着的半截神像上,用黑色墨汁草草涂写着四个行笔张狂的大字:“乱臣贼子。”

    槐叔捂着心脏,脸上霎时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他抖着唇瓣,欲言,又一个字都不出来。

    可君在槐叔耳畔缓缓道:“今日的开陵仪式,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宣槐,宣掌印,你是黎国最后的忠臣。”

    槐叔惊魂未定,他确确实实是被那四个字所吓到了。论忠诚,他绝对忠于黎国。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品不出那四个字的意味。

    究竟是谁在一夜之间将功德殿所捣毁,但这一切的一切,预示着今日势必有场恶战。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守护那位年少的血脉。

    祭祀台上的火把燃起,将人的脸颊炙烤的火热。

    站在可君身旁的谢倦,一身银白色的华贵长袍,头戴一顶金制的高冠,与前生他上任神官时的装扮一模一样。他的神色清冷肃穆,眸色无波无澜,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宛若一樽雕刻完美的神像。

    一些被邀请而来,与北府向来亲近的江湖势力,也参与了开陵仪式。

    他们大多数人,心底认为北府这位新任的神官并不值得他们来信奉。毕竟少宁长公主及笄以后,过的并不算光彩,与侍卫私通、被先帝幽禁、被金沙俘虏轮番折辱......这些事迹,终究是黎国史上的一笔污迹。

    神殿殿主举着金色手杖,将祭坛上的巨大铜钟敲响。沉闷单调的钟鸣悠悠响彻在神殿上空。

    他郑重宣布:“开陵仪式正式开始。接下来,由少宁长公主遗孤,我们北府将来的第一神官大人,亲自带领我们祭拜黎国烈祖先宗。”

    谢倦被可君挽着手臂,走上祭祀神台。

    他的眼里倒影着浓烈的火光,神色庄重,在可君的引导下,带领着身后的神殿信徒,行着叩拜礼。

    九次叩拜礼后,他亲自将三柱长香插入神坛之中。

    神殿殿主眼神诚挚,跳跃着光亮,他高声到:“黎国先祖,佑我神殿光明常在。”

    神殿殿主身后,白压压一片信徒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高举头顶,做出表示最高崇敬的手势礼,齐声高喊:“黎国先祖,佑我神殿光明常在。”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入陵。

    入陵之后,谢倦需要带头在各位列祖的棺杶前行跪拜礼。

    这个环节不是人人都可以参与的。只有神殿殿主、与几位长老、还有槐叔才可与他一同祭拜。

    谢倦什么都看不到,耳畔全是几位长老虚伪的奉承,令他感到恶心,他不想回应,只冷着一张脸,将无情神官刻画到底。

    直到扶着他的侍从,往他手心塞了一块软软的东西。

    他拿起细嗅,是乳酪糖的奶香气。

    谢倦心想:乳酪糖......寒川就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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