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不孝孙儿,拜别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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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秋感觉自己好像身在云端, 轻柔如水的力量抚慰着他生疼的腹部,舒服得他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却总觉得他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心中也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 叫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乍一见到上方明亮的光线, 便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一连串清脆水声响起,唤醒听觉。

    阮秋慢慢放下手臂,上方填满视线的巨大树荫霎时闯入他眼前, 树上许许多多褐色的枝条垂落下来,上面开着漂亮的五色花朵,有晶莹剔透的灵蝶在花间飞舞,他迟钝的视线不由跟着灵蝶往下,看见四周山壁, 他就知道, 这是一个不的山洞。

    巨树几乎顶在山洞顶部, 将整个山洞笼罩其中,虽不见一丝天光,却有莹润的灵光照亮整个山洞, 光源有空中灵气化成的灵蝶,也有阮秋正躺着的巨树下的浅浅水池。

    这里的灵气出奇的充裕精纯,尤其是他身下这一方清澈见底的水池, 原来他方才恍惚中感到的极致舒适, 是因为身在灵泉当中。

    漫过胸口的池水温度适宜, 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水的存在, 阮秋指尖轻拨, 水面便荡漾起波纹, 犹如云雾般流淌而去,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清润的灵气吸入肺腑,先前被聂少泽威压所伤的内伤已然不药而愈,只是腹中仍有几分微微难受。

    阮秋意识渐渐回笼,想起被聂少泽一路追着险些坠入堆满白骨的血坑的事以及睡前见到的那一道青影,秋水眸涌上急切之色,一手撑在清澈的白玉池底,从水中坐起。

    这是什么地方?

    灵泉水自他身上滚落池中,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安静的山洞里随之响起一道声音——

    “别动!”

    这山洞还有人?

    阮秋眸子一紧,循着声音,就要回头往身后看去。

    那声音急道:“别回头!就躺在那里,不要动!”

    这显然是女子的声音,音色清澈,含着几分烟雾般朦胧的沙哑,听起来,年纪不会太。

    这个人,就是他昏睡前看到的那道青影吗?但很显然,他现在就是在对方眼皮下被盯着。

    想着,阮秋僵着身体坐在水池里,一手悄然护住腹,没再回头,心中难免有几分警惕。

    “这是什么地方,阁下又是什么人,我睡了多久?”

    约莫是因为阮秋没再动,那道声音的主人俨然不似先前那样紧张,但她话时语调莫名有些滞涩,叫人听着有些难受,“你睡了不到半柱香,你受了内伤,还有……”

    她支吾了下,才又:“你腹中胎儿受到你的影响有些不稳,你还是先在池子里疗伤吧。”

    只是半炷香啊……

    阮秋暗松口气,听见对方起他腹中胎儿不稳时,他下意识攥紧衣袖,很快又平复了神色,没听对方劝告,从水池中站了起来。

    “先前定是前辈救了我吧,多谢前辈,不过我现在有要事要去做,不能在前辈的洞府停留太久,前辈的恩情,他日我定会报答。”

    从聂家坟地落入这处山洞,阮秋想都不用想,都能猜到他定是误闯了某位前辈的洞府里。

    这个山洞确实是灵气充裕,宛如世外桃源,但他必须尽快找到他师尊,同他师尊报平安。

    虽只睡了半柱香,阮秋心中还是很不安,不知道这段时间,唐霰和沈灼寒他们有没有看懂他的暗示去找他师尊殷无尘,也不知道他师尊会不会因为找不到他而着急。

    阮秋掐了法诀,用灵力烘干身上水汽,转眼就恢复了一身干爽,知道这里的主人大抵不想让他回头,他便朝着侧后方拱了拱手,垂眸望向水池,望着上面清晰的倒影。

    “晚辈告辞。”

    “哎……别走!”

    见阮秋真的要走,树后飘出来一道青衣身影,却唯恐阮秋看见她似的,很快背过身贴着树根躲起来,藏在暗处里观察阮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你走之前,可以先跟我话吗?只要一会儿就好,我想……我想问你一些外面的事情。”

    水池倒影上,树根后飘过一道青影,一眨眼却又缩了回去,阮秋看在眼里,着实猜不透对方心思,只能从这看出来,对方救了他,还帮他疗伤,对他应该没有恶意。

    何况……

    阮秋望向前方——

    这个山洞,没有出路。

    也许出路在大树后面。

    想来还是得通过洞府主人允许,他才能离开这里。

    纵然真的很急,阮秋也没办法,只能点头,“前辈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晚辈着实有要紧事在身,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还望前辈能理解。”

    “我问完了,会送你离开。”青衣女子的声音在洞中回荡,听语气像是松了口气,才道:“你可认得,一个名叫阮灵昭的人?”

    冷不防听到亲爹的名字,阮秋不由一怔,“认得。”

    女子话中添了几分笑意,“那,他现在过得可好?”

    阮秋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身看向身后,果真见到藏在大树后面的青衣身影,但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对方便有所察觉,飞快背过身,急道:“你不要回头!”

    她急归急,却没动手,只是抬手背过身抬手遮脸。

    其实她躲在层层垂落的树藤后面,阮秋本也只是看得见一抹青衣剪影,他见状心觉奇怪。

    “恕晚辈无礼,但前辈问的问题,事关我的父亲,我想知道,前辈为何会问起我的父亲?”

    那女子并未生气,只道:“我长得丑,怕吓到你。”

    阮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前辈……不必多心,我并非以貌取人的人,不过前辈不喜欢,那晚辈便继续回避,只是我父亲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下去,默默转回身,望向山壁。

    那女子背对着他站在树藤后的阴影里,闻言缓缓放下双手,近乎急切地问:“他怎么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父亲的仇人。阮秋这般想着,便如实相告,“我出生前,父亲就已经离世了。是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我从未见过他,只知道他是紫霄宫的弟子。”

    “他死了?”

    那女子语调陡然拔高,匆忙转身望向阮秋的背影。

    “是。”阮秋只听见她不知是惊讶还是为何的抽气声,迟疑道:“敢问前辈与我父亲是……”

    那女子良久不语,等到阮秋紧张地捏紧衣袖时,她才声音沙哑地开口,“他是怎么死的?”

    “听闻是紫霄宫内乱,老剑圣猝然离世,二弟子与魔门勾结,诬陷大弟子弑师叛逃,爹娘是同门师兄妹,大抵是为了彻查真相,救出被困的师弟,娘身受重伤,爹也……后来,紫霄宫大弟子死里逃生拨乱反正,杀了那二弟子,也为爹报仇了。”

    如此关心他父亲,应当是熟人,阮秋对她的身份好奇,没想到会听见一道掩藏在池中细微水声下的抽泣声,他错愕地张大了眼睛,犹豫着发问:“前辈,您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咬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年前。”

    阮秋这回确确实实听见了她的哭腔,心下暗道一声失礼,便转过身,一眼见到那青衣女子低首垂泪的模样,看清对方的脸时,他却是猛地怔住,也忘了自己要什么。

    青衣女子长得自然不丑,相反,她很好看,鹅蛋脸,杏仁眼,面貌秀丽非凡,穿着有些朴素,一身青色衣裙,裙摆还有些破烂,一头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如霜般白。

    可是,她的眼瞳是红色的。

    犹如浸了血一般,触目惊心。

    对方极敏感,在他一回头就发现了他的动作,惊愕地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神色一紧,便慌忙地抬手捂住脸,急斥道:“了让你不要回头!现在果然被吓到了吧?”

    阮秋不是吓到,他只是看到了那双血红的眼睛,一时呆住了,这不就是他噩梦里那双眼睛吗?原来这双眼睛并不属于鬼母,却是这位洞府藏在聂家坟地里的神秘前辈!

    他先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对方,对方又怎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呢?阮秋狐疑间,见对方焦急慌忙的模样,想起她方才的辞,甚至还为他父亲的死落泪,很快低头道歉。

    “对不起,前辈,我知道我不该回头,只是见前辈为我父亲如此伤怀,我也想劝慰前辈……前辈无需如此躲避,您并不丑,我也没有被吓到,晚辈先给您赔礼,若您气不过,便尽管骂我,都是我无礼在先。”

    那女子缓缓放下手,血红双眼中水光还未散去,凝视阮秋须臾,苍白唇瓣微微抿紧,秀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勉强而欣慰的笑容,却还有些不放心的问:“你真的不怕?”

    阮秋摇头,为了证明他不怕,他抬起头来,隔着几层树藤正视对方,秋水眸中满是真诚。

    女子沉默须臾,而后拨开几层树藤走出来,少了那些遮掩的东西,猩红如血的眼睛也更为直观的显露在阮秋面前,阮秋看见她,心中莫名升起几分亲切,忙躬身行礼。

    “前辈。”

    青衣女子凝望着他的脸,眸中有些失神,仿佛想透过他看到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

    阮秋老实应道:“阮秋。”

    青衣女子低声念了一遍,缓缓点下头,又问:“你爹走后,你与你母亲这些年过得如何?”

    看她眼中的关怀不似作假,阮秋便道:“娘有旧伤在身,在我八岁时,就已经与世长辞。”

    对方柳眉轻蹙,“那你呢?”

    “晚辈有一个异姓兄长,娘离世后,一直都是他照顾我,只要有他在,就没人能欺负我。”起宋新亭,阮秋眸中涌上笑意,而后化为一声轻叹,末了主动问那青衣女子,“敢问前辈,可是我爹的亲人?”

    青衣女子别开脸,“算是吧。明州城早已经成为鬼城,你那兄长既然对你好,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受了伤。”她望向阮秋腹部,“还有你的孩子,你怎么会……”

    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阮秋按住腹,笑容坦然,“我生来便与常人不同,腹中孩儿是我与道侣的孩子。若是让前辈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只能告辞。”

    青衣女子不是没听出来他话中护犊子的意思,却笑道:“你不嫌我丑,我又怎么会嫌你?”

    她笑容淡去,同阮秋:“跟我你为何会来这里吧。”

    因为她这句话,她在阮秋心中的印象又亲切了几分,阮秋长话短,“我与道侣这次来鬼城,也算得上是被人逼迫。前辈可知道,这鬼城中这么多年来都住着一个人,她自称是聂家的守灵人,人称鬼母,名为聂如意,也是血影宫曾经的圣女。”

    青衣女子道:“是她。”

    阮秋顿了顿,“前辈认得她?”

    青衣女子摇头,“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不过前些年都在沉睡,我只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聂家的祠堂里,应当是聂家后人,但我并不认得她,她也从未踏足此地。”

    她问阮秋,“是这个聂家后人逼你们道侣来鬼城?”

    阮秋道:“算是吧。鬼母是我道侣的杀母仇人,为了复活一个男人,她在鬼庙中藏身多年,炼成聂家遗留下来的云水珠,可惜,她也被人算计了。她所爱之人用死遁骗了她,也杀了她,夺走了她一手炼成的云水珠。眼下,那个人正在追杀我们。”

    青衣女子低喃道:“云水珠?”

    阮秋见她身在聂家坟地,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也知道云水珠的存在,反应过来不管她知不知道,都跟她解释了云水珠的由来,“据是聂家耗费几代人的精力从云水河上游的冰山底下找到的机缘,本该有阴阳双珠,合为一体才能发挥最大作用。杀了鬼母的聂少泽有云水珠在手,修为境界已超出化神境,已无人能拦住他。”

    “不,不过是枚云水珠。”

    青衣女子不以为意,回身看向阮秋,“如今他在追杀你和道侣,所以你才逃到了这里?”

    阮秋也不知道聂少泽对殷无尘是什么态度,但在聂少泽眼里他一定不重要。他轻抚过腹,神色凝重,“这次若非前辈救我,我恐怕已经落到那人手里,他连亲生儿子都可以利用,大抵也不会放过我们父子。前辈,我道侣先前被他引开,眼下也不知道回来没有,若是回来没有见到我,他会很着急的,我真的要去找他了。”

    青衣女子蹙眉道:“可你的那个人有云水珠在手,你这样出去,迟早会被他抓到的。”

    见阮秋摇头,似乎想要反驳她,青衣女子赶在他开口前,又:“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压制那个人。阮秋,你随我过来。”

    没等阮秋反应,她就往大树后方走去,阮秋不明所以地跟上,拨开层层树藤,跟着青衣女子走到大树后方,他才看清楚后面是什么景象——一座数丈高的青色玉璧嵌在山体间,在阴暗的角落里散发出淡淡的流光,上面刻着若隐若现的金色符文。

    一眼望去,颇为壮观。

    见到这座灵气逼人的玉璧,阮秋才知道真正的灵气源头,他稍稍一怔,青衣女子已经径自走到玉璧下方,身影竟被衬得渺如砂砾,他暗自深吸口气,跟着走上台阶。

    二人站在玉璧下,仰头望着玉璧上闪烁的金光符文,阮秋只觉得眼睛刺痛,心跳随之加快,他及时收回视线,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随后,面露不解地看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仰望着玉璧道:“阮秋,你方才的云水珠来源,其实是这块玉璧的来源。这,才是当年聂家人从云水河上游带回来的东西,据是上古之物,那么多年来,没有人能堪破上面的符文,聂家人也不能,他们将这块玉璧称作,云水壁。”

    “云水壁,云水珠……”

    阮秋这一声低喃,并未能逃过青衣女子的耳朵,“不错。所谓云水珠,便是脱胎于这块云水壁。聂家人无法堪破云水壁的玄机,故而想方设法,耗费心血将云水壁上的力量凝聚在两枚的云水珠之上,然而,双珠未合成,便无法发挥最大作用。光是这一点,聂家就耗费了很多年,一直到被血魔宗灭族,也没能炼成。”

    她看向阮秋,“可想知道,这秘境外面的埋骨地是什么?这是当年,聂家人为了凝成阴阳双珠时做出的献祭,我们这一处由云水壁开辟的秘境上面,就是当年的祭坛。”

    阮秋震惊,“那上面的尸骨都是聂家先人的遗骨?”

    “不错。”青衣女子:“正是因为凝成双珠时耗费了聂家的太多精锐,后来血魔宗屠城时,聂家根本没有抵抗之力。而聂家人也不知道,他们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炼出来的阴阳双珠,即便炼成云水珠,其中力量,其实只是这云水壁的一成不足。”

    “云水壁就是云水珠的根源,若能参悟云水壁上的符文,区区一枚云水珠,算得了什么?”

    她忽然问阮秋,“你练过天水诀?”

    阮秋仍在震撼当中,“嗯……”

    “忘了。”

    阮秋愣愣看她,“忘?”

    “或许当年聂家人无法堪破云水壁,也不想让它落入他人手中,故而将云水壁封印在此地。然而,他们以为云水珠凝聚了云水壁的所有力量,却不知在多年后,沉寂已久的云水壁也在此地扎根,汲取明州城地下云水河的灵气,力量早已恢复如初。我其实早就死了,在死后不知为何被吸入这云水壁中,也在此地看到了那些聂家先人的遗骨残留下来的执念,这才知道,所谓天水诀,也是聂家人在云水壁中领悟而来的功法。但每个人的领悟都是不一样的,聂家最初领悟的功法被后人改了又改,让很多人都可以修炼,可他们学的都是赝本,比不得本源。”

    青衣女子血瞳看着阮秋,“阮秋,把你学过的天水诀全都忘了,现在,你看着云水壁,什么都不要想,能悟到多少,都是赚的。”

    阮秋又是一怔,“我?”

    青衣女子道:“就是你。别再犹豫了,马上就悟!”

    阮秋想悟性这种东西本就玄之又玄,聂家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先人都想从云水壁中领悟到什么却未果,他想领悟就能领悟到吗?

    然而,青衣女子并没有留给阮秋任何犹豫的时间。

    阮秋只觉后背被一只手轻轻一推,脚下一个趔趄,就往面前的云水壁扑过去,他试图让自己站稳,手脚却不听使唤地栽倒下去。

    眼看就要贴上云水壁,阮秋以为会撞得一头血,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未曾想他的指尖碰到云水壁表面时,本以为会很坚硬的云水壁竟柔软的如同水一样,毫无阻力!

    阮秋的身影顺利的话没入云水壁中,消失不见,玉璧表面漾起柔水般的波纹,转瞬平复。

    “能悟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青衣女子看着阮秋进去,叹了口气,忽而,眸中血光闪过,抬头望向被树荫遮挡的洞顶。

    而阮秋被动闯入云水壁内,脚下骤然悬空,却没有坠落,而是被一股股气泡托着腰身,他怔了下,直起腰,试图站起来,身姿轻盈没有半点重力感,四周空茫如洗,真的像是潜入了水底一样,但仔细一看,那些飘向上空的气泡都是灵气凝成的。

    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阮秋环顾四周,跟着那些气泡望向上空,就见到悬在上面的一篇金光符文,比起在外面看到的要更清晰,眼睛也不再刺痛。

    可阮秋根本看不懂那陌生的字体,一时也呆住了。

    他不认识字,怎么悟?

    阮秋向来很有自知之明,虽有些遗憾,他心中也暗道,大抵是他自己天赋不佳,运气也不好,即便得到了机遇,也无法把握。

    可都进来了……

    阮秋只得凝神盯着那些符文,手指跟着一点点描摹,试图将它记下来。整篇符文足有数百字,有些字符繁琐复杂,阮秋心中着急,耗费了好些时间,才勉强记住全篇。

    就算记住了,他也只会描个形状,他也怕自己忘了,便调动灵力凝起灵光,在虚空中默写一遍。记与写又是另一回事,写下来时,阮秋感到十分费劲,每一笔每一画都很是滞涩,叫他不得不全副身心投入其中,指尖颤抖着,总算默写完全篇。

    待最后一笔画成,阮秋看着自己照原本描摹下来的符文,心中颇有些成就感,但笑着笑着,看着灵光慢慢散去,就笑不出来了。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眼里满是惊愕。

    他才写完一遍,就忘了!

    一个字符也不记得那种。

    阮秋倏然抬头望向上空,只见那篇仿佛悬在水中的金光符文正从第一个字符开始飞快溃散,金光洒落下来,毫不留恋地抹去了这篇符文,阮秋根本来不及再记第二遍。

    他当场愣住。

    最后一捧细碎的金光洒下来,随着柔和的水波,落到阮秋身前,阮秋怔怔地伸手接住,可惜金光还是从他指缝间流出去,他试图握紧,却加快了气流冲走金光的速度。

    阮秋眼里满是迷惘。

    他这是不被云水壁认可,无法领悟到任何东西吗?

    果然是连那么多聂家先人也难以堪破的云水壁,阮秋心中很是惋惜,到底只是轻叹一声。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我天赋确实平平。”

    他如此安慰着自己,最后再看一眼金光符文消散前的方向,转身便想去找云水壁的出口。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点被他忽略的微尘般细的金光顺着柔水般的轻波落到他肩上,阮秋余光瞥见仿佛有微光闪烁,顿住脚步低头看去,那点金光忽然飞跃而起。

    一点金光由衰转盛,霎时光芒大作,飞快且用力地扎进了阮秋的眉心,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头也有些眩晕,叫他什么都想不到,不自觉晃了晃头,抬手扶住额角。

    “我,这是怎么了?”

    分明还是在柔如静水的云水壁空间里,阮秋却感觉到身体异常沉重,又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他险些站不住,脚下摇摇晃晃,差点跌倒,就在这时,他的识海猛然传来一股胀痛,直直传到头颅深处,痛感剧烈,叫他闷哼出声,弓起清瘦的脊背。

    “唔……”

    似乎有什么东西冲入了他的识海当中,数量庞大,狠狠碾过他还未开拓到上限的识海内境,几乎一瞬间击碎了他的识海,连带着调动起阮秋周身血液,心跳也变得极快,阮秋很难再保持冷静,只是本能地咬牙忍住到嘴边的喘息,忽地眸中一怔。

    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一刹那,他看到了无数人的一生,从出生到长大再到死去,也在一刹那,经历了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他无法控制自己,被动地看着那些人的一生被浓缩成几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一群人围在黑石柱下的祭坛上,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座城楼上——荒废的城池下挤满了人……

    不!

    阮秋很快看清,那是尸傀。

    鬼城的尸傀!

    青衣乌发的女子面向城外风暴,苍白唇边含笑,从城楼上跃下尸傀群中,似乎无怨无悔……

    阮秋脑中一片混乱,五感俱失,身体无力地在这云水壁中若水静柔的玄妙空间里倒下去。

    闭眼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仿佛穿越千万里,穿透苍茫的雪原往下,跟着湍急的冰下河水汇入地下,在浩瀚无边的深海当中,他见到了深埋在海水底下的一座残旧古楼。

    废墟中,有一块巨大的青玉璧。

    是云水壁!

    阮秋骤然清醒,睁开双眼时,已然恢复五感,他脚下一个趔趄,脑子还未转过弯,身体就先一步踩在了云水壁前的石板上,又慌忙地伸出手撑在了云水壁光洁的表面。

    这一次,云水壁的表面是坚固冷硬的,如同石头。

    “你出来了。”

    沉静熟悉的嗓音在身后传来,将阮秋的心神从遥远的海底世界拉回来,他的头已经不疼了,破碎的识海也已经重组完毕,从一眼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江河,变成真正广阔的海洋,识海中的幼鲲也颇具雏形,跃出水面时,身量几乎盖过中心的岛。

    阮秋按住腹,瞠目结舌。

    “结丹了?”

    青衣女子从他身后站了起来,笑容欣慰,“不错,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领悟到什么。”

    阮秋轻轻喘息着平复自己的气息,转过身来目光怔怔地看向青衣女子,显然还心神不定。

    青衣女子看着他,主动问他,“你进去了半柱香,出来的比我想的要快,悟到了什么?”

    感觉到悬在丹田中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金丹,阮秋神情恍惚,愣愣地摇了头,“不知道。”

    好像悟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自己也不清楚。

    青衣女子换了个问题,“天水诀呢,现在还记得吗?”

    阮秋听话地想了一下,之后还是摇头,“忘干净了。”

    青衣女子笑了起来,“忘干净了好,把赝本忘干净了,才能记住真正该记下来的东西。”

    阮秋稍稍回神,朝她走去,神色迷茫,“可是我天赋平平,又是这样的体质……我行吗?”

    青衣女子抛着手中的玉雕:“不要问我你行不行,信心不能永远都是别人给你的,阮秋,你该对自己自信一点,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努力。那你希望你行不行?”

    阮秋毫无头绪,他感觉自己方才好像得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细起来又什么都没有,但对方这话……他轻轻攥紧十指,目光坚定,“我希望我可以拦住聂少泽。”

    青衣女子笑着摇头,往台阶下走去,阮秋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想也没想快步跟上去,看见她手中玉雕是人的形状,眸光一转,便问她,“敢问前辈手里的是什么?”

    “我其实刚醒来没多久,最多两个月,不过一个人在这里待着着实无趣,就刮了点云水壁的边角料下来,给自己雕一些东西玩。”青衣女子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向阮秋,双手将两个一大一的语调举起来,面上笑容很是温柔,“大的这个,是我的丈夫,的这个,是我儿子。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可惜我雕得不像。”

    阮秋停下脚步,看着她手上两个玉雕,若有所思,“前辈已经成亲了?也有一个孩子?”他见那玉雕背面是刻了字的,便探头看去,“后面写的,是他们的名字吗?”

    青衣女子将玉雕收回去,指腹轻轻摩挲只有两根手指大的那只玉雕,眸中满是怀念,“是啊,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儿子时,是在他十岁那年,可惜,再也见不到他了。”

    阮秋总觉得方才被对方遮住的那两个名字轮廓有些眼熟,但也很可惜,他并没有看清楚。

    青衣女子敛去笑容,静静看着阮秋,阮秋见她这样,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前辈?”

    “你该走了。”

    青衣女子道:“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你走吧。”

    阮秋始料未及,他刚醒来时是想尽快离开的,只是眼下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他欲言又止,“我进来这里,只是一炷香时间。”

    “人生本就是如此,匆匆相逢,匆匆离别。能有一炷香时间的相遇,已经是天道垂怜。”青衣女子低声着,走向巨树方向,“外面起来了,我送你从别的出口走。”

    阮秋快走几步跟上,目光追随着她手中的两个玉雕,“外面起来了?是聂少泽来了吗?”

    “我不知道,但听起来,其中一个人认识你。”青衣女子带着他走到巨树下,拂袖一挥,一个出口便在粗大的树根里现出,那是一条笔直的通道,不知道通往何处。

    她回头望向阮秋,眸中含着几分慈爱,“那个人跟另一个黑衣人,‘把秋还给我’。”

    阮秋怔住,是师尊。

    青衣女子道:“走吧。你已经从云水壁中有所领悟,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你不是外面有你要做的事,也有你在意的人吗?”

    阮秋定定看着她,“他不是聂少泽的对手,聂少泽修炼炼血功已至第九重,手中又有云水珠,前辈不能将我道侣带进来吗?若是不能,就将我送到他身边去,求您。”

    “上面的祭坛有聂家人的封印阵在,封印阵未破,就只有聂家人可以靠近这个地方,越是接近嫡系血脉,就越容易进入这里,找到云水壁,我确实没办法将他带进来。”青衣女子眼神温和,“阮秋,你只是初步领悟了云水壁中的一些心得,只有金丹期,是无法从那个人手下救走你道侣的,我不能把你送到他身边去冒险。”

    “但是我可以拦住那个人。”青衣女子同他:“我会为你们拦住那个人,我已经死了,如今只是个死魂,恐怕拦不了多久。你从这里走,走到尽头,你道侣就能脱身。”

    阮秋不禁一愣,“您为何要帮我?聂少泽手里有云水珠,前辈不必为我如此冒险,或许我可以试着用从云水壁中的领悟压制聂少泽的云水珠,若是能安全脱身……我会去找一个叫阴无常的人,他已经突破炼血功生死关,一定有办法对付聂少泽。”

    青衣女子神色微变,“阴无常……”

    阮秋以为劝成功,顺势问:“前辈认得阴门主吗?”

    青衣女子眸光一顿,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那个人质问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然后,他让她跟他离开血魔宗,带上她的孩子隐居。

    她却摇头,“不熟。”

    “不过……”

    她坚持道:“炼血功的弱点,我也知道一些。我如今寄身在云水壁中,离不开此地,却也可以借用几分云水壁的力量,云水珠和炼血功的弱点我都知道,我能拦住他。”

    她稍稍侧首,又道:“外面那个剑修,快撑不住了。”

    阮秋低喃一声师尊,眼中犹豫不决,青衣女子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将他推到出口前。

    “去吧。”

    阮秋站在出口前,终究还是问了出口,“我能不能看一眼那两个玉雕上刻了什么名字?”

    青衣女子笑问:“你以为呢?”

    阮秋眸中闪过几分希冀,“是聂平渊和阮灵昭吗?”

    他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忆当中,在城楼跳到尸傀群里的人,正是面前这个青衣女子,那时她的眼睛还不是血红的,头发她还是乌黑如墨的,但她的容颜未改,她还是她。

    “您,是阮青陆吗?”

    青衣女子唇边慢慢勾起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不全对,我是阮青陆,我的丈夫是聂平渊,但我的孩子,本名叫聂灵昭。”她轻吸一口气,“可惜如今再顶着聂家的姓名,总会暴露他是聂家后人的身份,远离聂家,他本可以平安的渡过这一生的。”

    知道父亲结局的阮秋已不出话,再看阮青陆那双血眸中清澈的水光,他心里有些难过。

    “您是我的祖母。”

    他早该猜到的,聂少主与阮夫人的婚房中有孩子的衣物玩具,显然他们成婚前已经有了孩子。而他父亲留下的家传功法能帮他调养生息,让他从先天不足中活下来,也让他明明只看了后半篇天水诀马上应用,因为他的家传功法就是天水诀啊。

    他误闯聂家禁地,却能进入这里见到云水壁,阮青陆也亲口过,只有聂家人能进来……

    其实他进来之后,阮青陆就给过他很多很多提示。

    阮青陆闻言猛地怔住,她有些迟疑地看向阮秋,眸中水光还未完全收起来,她紧抿着唇,唇角仍是往上扬起,她也没忍下去,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又好像很难过。

    “好,好!”

    她低头握紧手中两个玉雕,看着刻在上面的两个名字——聂平渊、聂灵昭,再看向阮秋。

    阮青陆面带笑容,眼神却相当认真,“你喊我一声祖母,我也总该护我的孙儿周全。阮秋,你腹中孩儿的另一位父亲还在外面,我不能让他同你父亲和你时候一样,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平渊和昭儿已经不在了,你们父子必须要活下去。”

    她深深看了阮秋一眼,将他的面容认认真真记住了,便背过身去,往云水壁的方向走去。

    “走吧,我也该出手了。”

    阮秋本想跟上去,想到师尊,又红着眼停下cutexx脚步,末了,掀开衣摆朝阮青陆后背跪下来,沉下笔直的脊背,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不孝孙儿阮秋,拜别祖母。”

    阮青陆停在原地。

    阮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祖母,若是我这次能活下来,孙儿会回来见您,届时连带着父亲的那一份,好好照顾祖母。”

    阮青陆没有回头,停顿了下,继续往云水壁走去。阮秋抬起头来,眸中仍是涌出几分湿意,他深深看了阮青陆一眼,才站起来,快步走进出口,与阮青陆背道而驰。

    出口的通道足有十丈长,阮秋不知道通道的另一端是什么地方,他走得很快、很急,一路上都没有回头,只怕一回头,就会拖延了见到殷无尘的时间,也怕他会后悔。

    阮青陆苦了大半辈子,为丈夫报仇在血魔宗胆战心惊十年,后来拖着被假天水诀反噬的身体回到已是鬼城的明州城,跳下城楼被风暴撕碎,被尸傀分尸,何其可怜?

    死过一回,她这回还是会帮她第一次见到的孙儿拖住聂少泽,还知道了亲生儿子早已死去的消息,阮秋不敢回想,他出父亲已死时,阮青陆发出的那一声抽泣。

    她是很难过的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将阮秋带到了云水壁前,教他领悟云水壁的玄妙,用以压制聂少泽。

    也仅有一炷香时间。

    阮秋大步往通道外走去,眨了眨眼,用深呼吸平复自己胸腔内的涩意,终于,走到了出口前。他走到尽头了,前面一片漆黑,隐约可见树林中被血月映红的片片青叶。

    走出尽头时,身后的通道悄然消失,阮秋这才回头,只见到茂密的树林,微红的双眼却定定凝望着通道原先所在的方向一阵,听见远处的斗声,他便沉下脸跑过去。

    无论如何,师尊不能有事。

    作者有话要:

    秋的单人章(不是),更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