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昨日已逝,今日新生。
紫霄宫临水而建, 阵法引入云水河水,环绕在十二宫上空,如玉带银河,清风徐徐, 卷落一束束紫霄花, 沾了灵气的五色锦鲤跃上苍穹遨游, 最后又没入秀水河畔。
水声泠泠,恍若琴声。
一束日光拨开云雾,映在屋外池水中, 而后折入屋中,洒在临窗竹榻上躺着的宋新亭脸上,他睁开眼,房门开启的声音清浅的水声中突兀响起,就见莫寒水走进屋中。
“睡了五日, 总算醒了。”
宋新亭眸中恢复清明, 起身看向对方, 这才后知后觉身上已毫无痛楚,“我,还活着。”
“有阮秋在, 你自然活着。”
莫寒水倒了杯温水,上前递给宋新亭,“外伤虽然已经愈合, 内里还得再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莫要动作太大。来, 先喝口水。”
宋新亭还记得他挡刀的事, 他当时只想了结一切, 根本没想到还能活着, 他接过水杯,愣愣道了谢,抬手按住胸口,稍一用力,还是钻心的疼,他不着痕迹皱紧眉头。
“可别胡来。”莫寒水看在眼里,摇头失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年纪轻轻,为何寻死?”
宋新亭满腹疑惑,在对方示意下还是喝了口水,缓过剧痛后,迷茫地看着他,“您是……”
“莫寒水。你也算是正正经经入了戚云门下的,按辈分,应当要跟阮秋一样,唤我师伯。”
“医圣?”
宋新亭绝非孤陋寡闻之人,在玄极宗待了这么多年,自然听过这位大师伯,他自也在紫霄宫出生,在这里住过多年,一眼便自窗外的紫霄花看出这里还是紫霄宫。
“是秋救了我?”
宋新亭垂眸望向水杯,面露忧虑,“秋在何处?”
“是他,也不全是他。”
莫寒水轻笑道:“当日是他先用功法替你护住了心脉,但救你的,也还有一个人,戚云。”
宋新亭再次怔住,“云姨?”
莫寒水抓过他的手看过他的脉象,知他已无大碍,便放心起身,“你的伤严重,但体格不错,恢复得很好,年轻人便是这点好。”
他瞥了眼门外,“阮秋陪他师尊去药泉疗伤,过会儿便回来了,有什么事,你可以问他。”
莫寒水事情已了,负手身后正欲离开,却见宋新亭一脸呆怔,俨然还未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笑叹一声便出门去,“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莫要再多想了,再多恩怨,那日也已然了结。宋新亭,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醒来,便是新生。”
宋新亭捧着水杯的手一顿,迷惘抬头望向莫寒水的背影,只见门外艳阳高照,颇为刺眼。
他愣了许久才放下水杯,起身走到门前,望着门外一派祥和的仙宫景象,扶着胸口慢慢往门外走去,高大的紫霄花树上飘落下粉紫色的花瓣,如雪一般落了他满肩。
忽地,一声轻唤在身后响起——
“哥哥。”
宋新亭顿住脚步,一时竟是踌躇不安,待缓缓转过身,果然见到池畔扶着殷无尘的阮秋,青衣少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信任,叫他满心仓惶倏然散去,定下心神。
正如莫寒水所言,阮秋和殷无尘刚刚从紫霄宫的药泉回来,见宋新亭醒来,阮秋也总算放心了。而先前莫寒水语焉不详,宋新亭的许多疑惑,阮秋也替他一一解惑了。
那日宋新亭挡在戚云刀下,确实是十分危险,好在阮秋及时用云水珠为他护住元神,而后,戚云也不知是否醒悟过来,耗费修为为他稳住生机,才等到莫寒水的到来。
有医圣在,这点伤自然不成问题,宋新亭不过昏睡五日,如今人已醒来,就好了七成。
阮秋替宋新亭高兴,但也对他有许多不满,“哥哥倒是想一死了之,可知会有多少人为你担忧?为你伤怀?你有什么心事,不可以跟我吗?下次可不许如此鲁莽了!”
宋新亭见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一如往昔,有许多话到了嘴边,却更是羞于开口,老实地让阮秋指责了一通之后,才悻悻然地问他。
“那云姨她……”
“戚长老……”
阮秋欲言又止,转头望向殷无尘,这几日莫寒水为宋新亭疗伤,阮秋一直都守着,殷无尘也陪着阮秋,顾不上疗伤,好在今日去药泉疗伤半日,倒没有耽误恢复进程。
宋新亭看他似有难言之隐,便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殷无尘,他不太喜欢殷无尘,此刻也顾不上许多,满目焦急,“请殷师叔告知!”
殷无尘并没有隐瞒他,道:“戚云欲伤燕不平等紫霄宫门人不成,先前又意欲残害同门,即使她如今已经醒悟,不再寻仇,紫霄宫也无意与她计较,但错就是错,玄极宗的规矩摆在那里,掌教会先将她带回宗门,与诸位长老商议该如何发落。”
宋新亭神色一紧,“她何时走?”
殷无尘看在阮秋面上,也知宋新亭没有劫走戚云的心思,也没有这么实力,便道:“今日。”
阮秋叹息一声,“我们回来时顺路同掌教告辞,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了紫霄宫门外了。”
戚云还未铸成大错,罪不至死,但这一趟回去,她若认罚,恐怕他们会很久也见不上了。
宋新亭道:“我想送送云姨。”
殷无尘早有预料,同阮秋相视一眼,都无阻止之意。
几人赶到紫霄宫山门前时,李三思还未走,谢玄卿和燕不平正在门前送她,戚云也还在。
戚云周身灵脉被封,李三思也并没有太过为难她,只收了她的法器,让她跟在自己身后。
故而宋新亭几人赶过来时,戚云也一眼就见到了他们,她脸色木然,眸中却有些愕然。
李三思看在眼里,到底是自家师妹,便道:“去吧,还有什么话,都同宋新亭清楚吧。”
谢玄卿和燕不平见状也并未阻拦,宋新亭走到几人面前,还未开口,戚云已释然地摇头。
“不必。”
宋新亭心生惭愧,“云姨……”
戚云看他如此,到底还是开了口,“你没有错,今后也无需报仇了。一切错都在我,我执念太深,不愿面对姐姐已经死去的事实,总想找一个人来为她的死负责,以为那就是我唯一能为姐姐做的事,反而忘了,你活下去,才是姐姐的心愿。我愧对宗门,愧对师尊,也不该逼迫你。你也去吧,宋新亭,今后就照谢玄卿的约定去做,恩怨两清,你便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如姐姐遗愿那样,好好活着。”
她不再多,转过身就往回玄极宗的飞舟走去,宋新亭愣了下,还是追了上去,“云姨!”
戚云脚步一顿,却未回头。
宋新亭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心里有许多话想,想问问她为何还要救自己,可话到嘴边,他却有了答案,朝着戚云的背影跪下,“多谢云姨这些年来的教导之恩,宋新亭没齿难忘,也希望云姨放下执念,今后为自己而活,想必这也是母亲所愿。”
戚云垂眸不语,缓步走上飞舟。
见状,李三思暗叹一声,也不再多留了,同谢玄卿和燕不平颔首告辞,转身便跟上戚云。
飞舟渐渐远去,宋新亭才慢慢起身,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许久不动。谢玄卿和燕不平跟阮秋和殷无尘了个招呼,便都回了紫霄宫,而阮秋看着宋新亭稍显萧条的背影,心中总是难免有些担忧的,看了殷无尘一眼,殷无尘就什么都明白了。
“去吧。”
阮秋点点头,向宋新亭走去,走近宋新亭身后时,宋新亭才移开目光,偏头望向他,面色有些苍白,“秋,可以陪我走走吗。”
阮秋待他还如从前那样,笑应,“哥哥想去哪儿?”
紫霄宫山门前一派宁静,殷无尘负手站在高处,看着阮秋和宋新亭一前一后走近湖畔,宋新亭似是累了,就地在湖边石阶坐下。
阮秋也不嫌弃地面还有灰尘,跟着坐下来,望着湖中跃出的锦鲤,“哥哥又有什么心事。”
宋新亭像是被他逗笑了,苦笑道:“也不算心事。秋想不想知道兰姑姑为何会收留我。”
阮秋看过顾兰君临终前留下的信,但顾兰君只用只字片语带过她收留宋新亭的事,他对此事确实有些兴趣,便端正地坐在石阶上,作出洗耳恭听的神情,“哥哥。”
“我也不知道。”
要起来,宋新亭也确实不清楚,他回忆道:“我只记得,娘自刎后,我被扔出了紫霄宫,我那时受了伤,沦落到街头,又饿又疼,多亏下了一场雨,才没让我渴死……”
他也不记得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往紫霄宫的反方向逃离,因为谢玄卿过再见他必杀之,他那年还不到七岁,他也想活下去。
为了不被饿死,他去跟一群乞丐抢食,也曾在无数次被紫霄宫或是亲近紫霄宫的人发现后仓惶逃走,摔断了腿、磕伤了脑袋,落得满身伤,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可怜他。
因为,他是宋惊风的儿子。
“我那个时候很恨谢玄卿,恨顾兰君,恨紫霄宫所有人……我最恨的,还是宋惊风。”宋新亭声音很轻,大抵是因为已经放下,又或许是身上还带伤,“若有来生,我只盼永远不要与宋惊风有任何瓜葛,可我这辈子是他儿子,我受苦便是活该。”
那个时候他还,他离开紫霄宫时只带了一身的怨恨,却在最狼狈的时候被顾兰君撞见了,还被她救了,宋新亭根本没有多想,他像终于见到肉的狼崽子一样扑向顾兰君。可想而知,一个身上带伤的六岁孩童不可能伤到已入化神期的剑修强者。
可是顾兰君也没有杀他,她明明可以杀死宋新亭,她看宋新亭时的眼神也是含着怨恨的。
“那时我恨兰姑姑,兰姑姑也恨我。可她没有杀我,她让我走,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父亲害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师尊,而她,也同谢玄卿一起杀死我父亲。”
宋新亭不愿让阮秋背负太多,提起旧事时,也没有起自己曾经受过的苦,着还莫名的笑了起来,“我那时不肯让她走,一心想跟着她,等到她虚弱时,再杀了她。”
离开紫霄宫后入坠地狱的遭遇让宋新亭深刻意识到活着不易,他产生了消极的想法,尤其是遇到顾兰君后,哪怕是死,死前能伤到她一分也好。这便是他那时的想法。
“可是……”宋新亭好笑道:“兰姑姑嘴上不想见我,却也没有再理我。明明已经甩开我了,听闻宋惊风的仇人发现我,要抓住我时,她还是来救了我,还帮我疗伤。”
在宋新亭眼里,那时的顾兰君真是一个别扭到极致的女人,明明是恨着他的,却要救他。还同那些想要他命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何必牵连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知道宋新亭是无辜的,可她那时也没办法不迁怒宋新亭,救宋新亭,是因为心存良知。
宋新亭这会儿起,也有几分庆幸,“但凡我当年遇到的人是另一个人,我恐怕早就死了。我那时不愿领她的情,扔开她给的药跑走了,但是后来想想,又回去了。”
那时候的宋新亭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回去,后来长大后的宋新亭也想不起来那时的想法了,只知道他确实回去了,还看到不少人围攻顾兰君,那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兰姑姑护着我,就意味着会得罪我爹的仇家。”宋新亭道:“她那么厉害,还是受伤了。”
因为她有了孩子,孕期的痛苦与风寒同时袭来,让她一时不慎受伤,那些人被她的剑震慑仓惶逃走,可宋新亭回来了,那个时候是顾兰君最虚弱的时候,宋新亭知道,他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杀死顾兰君,如此,他就可以为死去的母亲报仇了。
阮秋听他到这里,眉心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而后笃信地看着宋新亭,“可是那个时候哥哥没有趁人之危,哥哥,我的对吗?”
宋新亭宠溺地看着他,“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那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顾兰君虚弱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犹豫着,就过了一夜,等到顾兰君清醒。
他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要等到他长大,等他强大起来,他一定会败顾兰君,杀了她。
“那时兰姑姑大概会觉得我很好笑吧。”宋新亭怀念道:“后来我还是一直跟着她,她也不再赶我走。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知道最后我们到了星落镇,我看着她住进停云观就不走了,我也守在停云观门前不走,终于有一天,她主动理会我了。”
阮秋问:“娘做什么了?”
宋新亭那时跟熬鹰似的盯着顾兰君,大抵顾兰君也烦了。那个夜里,道观外雨很大,她就走了出来,告诉宋新亭,观主可怜他,允许他进去避雨,然后他就住了进去。
再之后,顾兰君终于想起来宋新亭的借口,不过顾兰君认为他太弱了,不屑于与他动手。
“如今想来,她那时该是使了激将法,而我不服输,日日找她麻烦。”宋新亭喟叹道:“她其实算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教我习剑的师父。或许一个人生活安逸太久了,曾经的痛苦便会慢慢淡忘,仇恨也会忘记。我不再怨恨她,我也渐渐能体会到她失去丈夫的痛苦,我开始怀疑自己,报仇的心也在动摇,再后来,你出生了。”
在那几个月里,顾兰君时常会用轻蔑的语气激怒他,然后纠正他破绽百出的剑招,他身上的伤慢慢愈合,心里的仇恨也慢慢淡去,他开始明白,他该恨的不是顾兰君。
他也没资格恨。
他父亲宋惊风,才是伤害所有人的那个罪魁祸首。
直到阮秋出生,让宋新亭开始真正转变报仇的想法。
“兰姑姑难产,我以为她会死,也才知道我原来很担心她。”宋新亭看向阮秋,神情愈发温和,“好在有惊无险,我偷偷进了她的房间,看到累得昏睡过去的兰姑姑和她怀中的你。那时你太了,还很虚弱,我一看见你,便决定放弃报仇了。”
“我知道一个孩子失去娘亲的痛苦,我不想让你同我一样。”
宋新亭一句话,便触动了阮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哥哥……”
宋新亭冲他笑了笑,“就是这声哥哥,让我决定永远守护你。”即便放弃找顾兰君报仇,那时他仍是恨谢玄卿的,但当他看着顾兰君从一个冷漠无情的剑修变成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看着阮秋一点点长大,他会想起自己的娘亲,心里羡慕极了。
虽然同住在道观中,可他和顾兰君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阮秋,破了这个僵局。
“我没想到,你会叫我哥哥。”宋新亭笑道:“你那时都还不到一岁,兰姑姑偶尔会抱着你出来,我整日听着你咿咿呀呀的学人话,听着你学会喊娘,学会叫观主……”
然后,就是哥哥。
宋新亭自己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可是那么柔软弱的一团,爬到他脚边扯着他的衣摆,软软糯糯地叫着他哥哥时,他也心软。
“我决定与兰姑姑冰释前嫌,帮着观主扫完道观后会抽空将她平常做的事做完,偷偷攒了铜钱给你买玩具。”宋新亭垂头道:“可能是我太不要脸了,兰姑姑不再防备我接近你,作为回报,她认真教了我剑法,虽然我们表面上还是维持着那个等我炼成剑法就与她一战的约定,但私底下,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成了一家人。”
宋新亭由衷道:“那是我离开紫霄宫之后过得最开心的几年。但世事无常,兰姑姑终究还是走了,她临终前让我离开停云观,我却舍不得放下你,也怕你知道我是你父母仇人的儿子之后会恨我,会不要我这个哥哥,我便隐瞒着你紫霄宫的事。”
阮秋看着宋新亭低下头,似乎仍是有愧于他,张了张口,还是抬手按住他的肩头,“哥哥。”
宋新亭眼里有过挣扎,最后也都放下了,看向他道:“对不起,秋。我以为我可以抚养你长大,却没想到云姨会找来,她恨极了紫霄宫所有人,我怕她知道你的身份会伤你,那时才会扔下你跟她离开。”
阮秋暗叹一声,接着他的话往下,“可哥哥走了,我还是找来了。我不知道哥哥是仇人的儿子,观主也不知道,所以临终前叮嘱我来找你,因为那时我身中寒毒,我能找到可以帮我的人,也只有哥哥。”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他和送他去玄极宗的赵三夫妇因故走散,先遇上聂无欢,再被殷无尘所救,又送到正派的道观当中,再见赵三夫妇。彼时寒毒已解,他也终于找到了宋新亭,被宋新亭接到玄极宗,求得戚云允许,从此,便住在了藏月峰上。
宋新亭道:“你那时受了太多苦,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冒险将你留在身边,心想只要我不,你也不知道,那云姨就永远不会知道你是兰姑姑的孩子。可即便留在我身边,你还是被裴桓欺负了,我由始至终都那么没用,还好,殷剑圣护住了你。”
阮秋按住他的手臂,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可我并不觉得在哥哥身边全都是苦的,哥哥可曾想过,我一出生,身边的亲人就只有娘、观主和你,娘和观主先后离世,当时的我认定唯一的亲人就是你。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找到哥哥,我才有家。”
宋新亭怔住。
阮秋淡声笑道:“就算是后来在藏月峰受了些苦难,也抵不过哥哥给过我的好。我承认我那时骤然知晓自己的秘密,因无法接受,受了不少苦,可是哥哥一直在安慰我、保护我。是哥哥,让我在藏月峰有了第二个家,我才是该感谢哥哥的。”
他越是这样,宋新亭心里就越愧疚,“可你本来可以到紫霄宫的,若兰姑姑走后你就去了紫霄宫,谢玄卿和燕不平必然会厚待你,你后来,也就不必再吃那么多苦。”
“我确实是有些生气的。”
阮秋却笑道:“哥哥隐瞒我很多事,也因为我抗下了不少压力,你对我的好早已越过那些坏。哥哥为什么会以为我只要知道真相就会不要你?哥哥当初也没嫌弃我啊。”
宋新亭反驳道:“我为何要嫌弃你?若没有你,我如今恐怕也只是个被仇恨驱使的傀儡。”
阮秋反问:“那我又为何会不要哥哥?”他含笑道:“哥哥何不想想,娘都已收留你,我为何还会恨你?哥哥都能放下仇恨,我为何不能?在多年前的紫霄宫内乱当中,你我皆是无辜之人,又一同长大,以你我的兄弟情分,哥哥为何不能信任我?”
宋新亭被他这一连串质问问住,“我,我没有不信你。”
阮秋摇头轻笑,语气里颇有些追究责任的意思。
“哥哥先前还不算认我。那我问哥哥,可还记得当初我第一次问你宋惊风时过的话?”
宋新亭愣住。
阮秋第一次问他宋惊风的事?他想了一阵才想起来,那是在林家庄的事了结后,他陪阮秋下山取药,阮秋跟他过,不管宋惊风是他的什么人,他都是阮秋的哥哥。
“你,那时就知道了?”
阮秋也还未追溯到那么久远之前,如实道:“确实早就猜到了哥哥是宋惊风的儿子,但知道爹娘的身份是在去名剑山庄后跟大师兄听到的。我就猜到哥哥知道之后会与我生分,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没想到,最后还是哥哥先不认我这个弟弟。”
“不是……”
宋新亭也未想到阮秋的怨言会在这个方面,他反应过来,再看阮秋,眼神却有几分沉重,“秋,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但我确实对不起你,也不该先不认你。”
阮秋还是不满,“那我也不会不认你。自娘和观主走后,我就是哥哥带大的,你是隐瞒了我太多,但也没有人让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些,我还是会认你这个哥哥的。而且哥哥,我们今日也开了,娘其实留了遗书给我,我前阵子才看到,娘也并未怨你,只盼你能放下仇恨,好好活着。何况哥哥方才既然能劝戚长老放下,为何自己不能放下?”他郑重其事地警告宋新亭,“就算你这一次挡刀让戚长老醒悟过来,不再复仇,可是哥哥,不准再有下次。那些旧账固然难算,你的性命也很重要,还有我,会在意你。”
不过阮秋的性子本也是温和柔软的,到底也凶不起来,便劝宋新亭道:“你若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听我的。就如大师伯所,我们的一切恩怨,都已在那一日两清了,我们不谈过去,我想跟哥哥做一辈子的兄弟,哥哥知道劝戚长老为自己而活,自己也不能只是而已。”
他着朝宋新亭举起了拳头,脸上的神情很严肃。
宋新亭深深看着阮秋,他在为顾兰君留下过遗书而震撼,也在看清楚阮秋眼里殷切的期待时,他心下羞愧,慢慢捏起拳头,在阮秋手上轻轻一撞,认真道:“我宋新亭永远是阮秋的哥哥,也会永远守护你。”
阮秋勉强还算满意,又笑问:“后日,我和师尊就要回玄极宗了,届时哥哥也回去吧。”
宋新亭有些迟疑,“我是宋惊风儿子这个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若留在玄极宗,只会给宗门招惹麻烦。何况,我也不算正经的玄极宗弟子,是云姨当年为了留我在藏月峰而捏造的假徒弟身份。”他见阮秋皱起眉头,怕阮秋多想,忙又补充道:“我这段时间下山后,接触到了许多人,反倒是比在宗门时还自在,我忽然发现,我想跟赵三哥他们一样,想做一名游侠,如你在信中所,自由自在地活着。”
阮秋是尊重宋新亭的意愿的,可是宋新亭先前才主动去挡刀,他对宋新亭一个人在外很不放心,“哥哥愿意为自己而活,我很开心,可我也会担心哥哥,哥哥能不能偶尔回来看看我?或者就跟从前一样时而给我送信报平安,不然我总会担心你。”
宋新亭是不想连累阮秋,“我会的。秋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他顿了顿,有些古怪地看向远处的殷无尘,“你要成亲了。”
阮秋早知道他要跟殷无尘成亲的事瞒不过宋新亭,索性大方承认,“我要跟师尊成亲了。”他轻轻抚摸腹部,眉眼愈发温柔,“而且不久之后,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孩子?”
宋新亭心中的许多想法立时被这话炸散了,本想阮秋怎么会有孩子,但想到阮秋的秘密,他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而后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阮秋的肚子。
阮秋腹部已有些许了隆起,尤其是被腰带勒着,仔细一看,细腰上的凸起还是很明显的。
他看到宋新亭这副震惊的样子,突然有点生气,“哥哥莫非以为我是吃胖了长的肚子吗?”
“不是……”
宋新亭哭笑不得,在阮秋眼里吃胖了会比有了孩子更严重吗?他的神情变得慎重,笑容淡去,“秋,因为这个孩子,你们才急着成亲?殷无尘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家弟弟会有孩子,原本对要同弟弟成亲的殷无尘就不大喜欢,没想到这人已经占了弟弟的身子,孩子都有了,他更加不信任此人,一时杀人的心都有了。
实话,他比阮秋还怕,阮秋以前连自己身体的秘密都无法接受,又怎能接受这个孩子?
宋新亭曾经同阮秋共同守护这个秘密,阮秋又怎会看不出来宋新亭的忧虑?他心知哥哥还是担心他的,心头一暖,才笑着解释,“哥哥不要担心,我已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也不后悔跟师尊有了他。若是哥哥真的算做一名游侠,我希望哥哥能来喝我的喜酒,最好是能在孩子出生前见到哥哥,我第一次生孩子也是会害怕的。孩子出生后,也会喊哥哥伯伯呢。”
宋新亭冷不防就心软了,想到阮秋的那个场面,就想起来多年前一团的阮秋撞到他脚边叫他哥哥,眸光软和许多,又有些心翼翼地问阮秋,“他,多大了?”
“三个多月了。”阮秋算了算,“最多还有六个月就出生了,师伯,他长得很好,也可能会早一点出生,现在每天都会动一下。”
都会动了?
宋新亭很是在意,“真的?”他还想摸一下,理智告诉他殷无尘还在看着,他便没有出口。
再看阮秋眉眼间的温柔,他冷静下来,也终于确认,阮秋是愿意生下且喜欢这个孩子的。
起孩子,阮秋莫名骄傲地点了头,还故作凶狠地威胁宋新亭,“哥哥可一定要记得来喝喜酒,还有,将来孩子出生时你也要早些回来,不然我就不教他叫你伯伯了。”
宋新亭很少见阮秋这样孩子气的模样,想来殷无尘确实对阮秋极好,阮秋才会这样开心。他也替阮秋高兴,想到殷无尘还在远处盯着,如此紧张阮秋,他才勉强满意。
秋交给殷无尘他能放心。
可是现在还有未出生的侄儿,会叫他伯伯的侄儿……
从前的恩恩怨怨,能比弟弟生下的孩子更重要吗?
绝对不能。
宋新亭心头那股气一泄,突然就什么都不想了,仰头望向飞过天际的白鸥,就地躺下去。
阮秋担忧他,眉头紧蹙起来,“哥哥伤口又疼了?”
宋新亭摇摇头,一手枕在脑后,唇边含着几分笑意,“只是想起了莫师伯跟我过的话。”
阮秋好奇,“什么话?”
日光太大,这样毫无遮掩地看着,眼睛难免会有些难受。宋新亭却伸出手,试图将一缕日光抓在手上,他勾了勾唇,释然一笑。
“昨日已逝,前尘已了。今日醒来,我便已重生。”
作者有话要:
师尊在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