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借钱 话不投机。
萧言晏至今仍记得那幅画面。当他喊着方玉树的名字, 莽撞地推开那扇门——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萧言晏认出那男人是方玉树,而平素目空一切的方玉树,此时正半跪着, 脸庞埋在阴影中, 惯常弹琴的手指按在堆叠的裙摆的边缘。自裙摆下探出的腿正盘在他的颈项,腿至脚踝处露出雪白的绷带,与麦色的肌肤正相映衬,亦照出方玉树白皙肌肤上晕起的红。
空气霎时安静,但仍有细碎的声音顽强地刺进萧言晏的耳膜。
他骤然失神, 又很快明悟,仓促道声抱歉,便手忙脚乱想要离开。这时, 他听到那个女人懒散的声音:“嗨。”
萧言晏为这声招呼而震惊,下意识回头。女人踢着方玉树的肩头将他推开, 起身时半长的裙摆垂落,只露出缠绕着绷带的腿。绷带的一端散开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起。她看着他,笑问方玉树:“你朋友?”
方玉树那往日如冰霜般的面庞此时像涌动着岩浆的火山, 濒临爆发时又恢复冰冷的死寂。他站起身,取出柔软的手帕擦拭着嘴角, 瞥了萧言晏一眼, 应声:“嗯。”
私下里许多人吐槽方玉树, 什么年代了还随身携带手帕,装得跟贵公子一样。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方玉树这一身玉树琼枝般的气度,做出这样动作时的和谐,是旁人学不来的, 仿佛他天生如此。
可天生如此的方玉树却忽视了萧言晏,如处两人世界般,眼中只有那女人,问她:“继续吗?”
萧言晏见鬼似的睁大眼睛。他好歹有些常识,看两人方才的姿势也猜出个七七八八,但万万没想到,方玉树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出“继续”这种话。
震惊之下,他不禁将视线转向那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戚卓殊。
公司里到处都是靓女俊男,萧言晏自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乍见戚卓殊,便不觉得她有多好看。她不够白,不够惊艳,甚至不够精致——她素面朝天,脸颊正冒着一颗痘痘,身上穿着白T恤和背带裙,脚上是双浅口运动鞋,在人人盛装的公司中突兀得像闯进燕群的麻雀,擦肩而过时,萧言晏一眼也不会多看。
然而当他目标明确地看向她,他便再不能忘记她的模样。
不屈地翘起的短发,整齐而锋锐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搭配着她麦色的皮肤,她由内而外饱胀着蓬勃的生命力。萧言晏语言匮乏,不知如何用精确的辞藻描述,然而脑中却不期然出现一种形容:像午后阳光斜照在被子上,散发出温暖、散漫、又饱满的味道。
这种味道在记忆中萦绕不去,连同那荡动的绷带,一同晃进他的梦里。
萧言晏缓缓睁开眼睛,室内漆黑一片。他盘膝坐起,怔怔地想着当年的事情。那次,他断了戚卓殊和方玉树的相会,戚卓殊离开时,方玉树唤了她一声“戚姐姐”。或许是强烈的反差给萧言晏带来了冲击,他对此印象深刻,以至于跟随着陆嘉礼与戚卓殊相识时,也不由自主地喊了声姐姐。
不知道这声姐姐是否勾起了戚卓殊的回忆,表面上看她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在他找上门时,才问了一句为什么。想到这,萧言晏忍不住暗骂自己脑子搭错了根弦儿,居然在陆嘉礼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去找他的新娘。然而就连当时的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想要做什么,只是单纯觉得,他想见她。于是他便见了。在一个合适又不合适的时间,敲响了她的房门。
戚卓殊开了门,可走进房间的萧言晏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从玄关走到大厅的空当里,他神游天外,恍惚间听到戚卓殊问他什么事儿,便抬眼,正对上她神采奕奕的眼神。
她看起来有些兴奋,或许是因为即将成为新娘。萧言晏当时是这样想的,紧接着大脑飞快运转,试图找到合适的理由。可时间太仓促,他也不知道抓住了哪一条,开口道:“你对嘉礼是认真的?”
戚卓殊的面色有点古怪。萧言晏也觉得自己这话得欠揍。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除了陆嘉礼,他和戚卓殊再没有其他可以谈论的话题,面对面时格外尴尬,最后只能灰溜溜告辞。可走出门时心底又涌上一股不甘,驱使着他折回去,又敲响房门,面对戚卓殊讶异的目光,出了他能想到的唯一与陆嘉礼无关的问题:“你能借我点钱吗?”
戚卓殊自然要问:“你要钱干什么?”
萧言晏趁机谈起自己的新工作,试图开话题。不料刚几句,戚卓殊便扬眉:“口红试色?”她脸上笑着,眼睛却不笑,干脆道:“我没钱。”
萧言晏明白过来,笑嘻嘻道:“那你觉得什么工作比较合适?我可以改啊。”
“我觉得?”戚卓殊瞥他一眼,笑了:“我觉得伟哥就不错,销量肯定有保证。”
萧言晏本来不该震惊,毕竟她在那种情况下被人看到还能淡定地招呼。可他还是惊呆了,支支吾吾:“这、这东西……没法做视频……”
戚卓殊盯着他看了会儿,轻笑:“我开个玩笑。”
萧言晏松了口气,试探着问:“那钱?”
“可以借你,但要换个内容。”戚卓殊漆黑的瞳孔锁住他,眨了下:“你懂吧?”
萧言晏懂了,决定回去后就换个工作方向。只是眼下话题结束,他期期艾艾不出什么,磨蹭久了坐不住,便起身:“戚姐姐,那我先走了。”
“哎对了,”戚卓殊却叫住他,好奇道:“你怎么总喊我姐姐?”
萧言晏一个激灵,脱口道:“因为你年纪比我大啊。”
完意识到自己似乎戳到了死穴。不过戚卓殊对此并不敏感,摸着下巴道:“陆嘉礼比我,也不见他喊我姐姐。”
萧言晏含糊道:“我哪能和他一样叫。”
“那你直接叫姐就成,叫姐姐感觉怪怪的。”戚卓殊皱起眉来,想了想又摆手:“算了,随便你怎么叫。”
萧言晏悬的心落下来。如果戚卓殊深究下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既然她没有深究,他也就一直这么叫了。最开始陆嘉礼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他轻而易举接受了萧言晏的借口,从始至终没有半点怀疑。
他可真是个天真的傻子。黑暗中,萧言晏复杂地感慨着,抬手拍开了壁灯。
屋子里明亮起来,灯光照出空荡冷寂的房间。几天前这里还是充满生活气息,几天后,所有的生活气息都被塞进行李箱,这里只剩下一个空壳。陆琮开出的最后期限即将来到,可他找工作找房子都不顺利。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高校毕业生也未必能够找到不错的工作,何况他一没有文凭,二没有经验,三没用本地户口,想找一份稳定工作,除非去饭店当服务员。可他不想去饭店当服务员,只能找份奶茶店的兼职,赚出来的钱远远不能支撑四个月的房租。
昨天他还放跑了一笔借款,只因为话不投机。
往日同事谈起方玉树,谈起他背后有人,萧言晏虽然惊讶,但也没有多奇怪。毕竟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哪怕方玉树看起来不像,可萧言晏也曾见识过他的另一面,不定他私底下就是那副模样呢。然而,当对方那背后的人就是戚卓殊时,萧言晏心情反而复杂起来。
对方却以为他是被惊住了,便有些得意道:“没想到吧?”他喝口咖啡,靠着椅背,侃侃而谈:“不过他可真够走运,摊上戚卓殊这种金主。”他艳羡道:“我看网上的照片,没化妆不知道怎么样,但是化了妆还挺好看的——当然,再丑的女人化了妆也都能看——但她好歹年轻啊,身材也不错,可比那些满身褶皱的老头子老太婆好多了!”
萧言晏哼了一声:“她肯定看不上你。”
“是啊,看不上我,但看得上方玉树。”男人讽刺地笑了下:“你也别装了,如果当初是她看上你,你还会跑?”
萧言晏一时无言。
“你看看你看看!装什么装。”对方嗤笑一声:“反正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乐意啊。不花钱就能睡到千金姐,本来就够爽了,何况她还要反过来给你钱——”萧言晏噌的起身,吓了他一跳:“你干什么?”
“没什么。”萧言晏忍了忍:“我有事,先走了。”
可他刚擦过男人身旁,就被一把抓住:“你不是找我有事儿吗?”男人慢悠悠起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仿佛威胁地:“你是想借钱吧?”
萧言晏挣开手臂,盯着他笑了,吐出两个字:“放——屁!”
男人震惊:“你……”
话音未落,萧言晏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踹回座位。
男人反应过来立刻还击,拳头还没落到萧言晏脸上,就被萧言晏一脚又踹回去。他无法翻身,便趴在那里不动弹。可萧言晏还觉得不解气,往他裆上又踹了一脚,才退开几步,整理整理衣服,撂下一句:“你可是要做大明星的人,可千万要注意形象啊。”
走出咖啡厅,萧言晏觉得全身上下舒爽不少。
他以前没少和人架,在公司的时候常常一言不合就动手,积攒了不少经验,也得罪了不少人。和方玉树相处得好,是因为方玉树比较独,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闹不出事端。住在陆家的时候,生活顺遂,他几乎要把架这手艺忘了,今儿个突然动手,有点手生,但是完了也真畅快,好像纾解了心头郁气。
等回过头才意识到,钱没了。借钱的门路也没了。
萧言晏掏出手机,不知多少次翻开通讯录,数着上面的人民在一一划掉,到头来只剩最后一个。
戚卓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