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蓑衣黄瓜、炫刀工 青娘挥臂就扑了过来……
隔壁膳房来人找她, 鹤厨娘请她过去一趟时,青娘就隐隐觉得不安。
不会这么快吧……
待发现齐院公和孟监司也在场时,更是心里咯噔一声。但她稳神细看, 原来那两人根本没注意她, 只是围在关鹤谣身边看她切菜。
“青娘姐姐!”关鹤谣竟是满脸热情的笑容,“姐姐你来啦。”
娇滴滴的声音听得青娘身形一晃,和你很熟吗?
“鹤厨娘,”她谨慎作答,“不知你何事找我?”
“是这样的, 我今日要做一道‘洛阳燕菜’,可这刀工实在拿不出手。听青娘姐姐刀工出众,特意请你来给我掌掌眼。”
此话一出, 周围人的神色都痛苦地扭曲起来。
鹤厨娘,咱们能实事求是一些吗?
关鹤谣刀工如同神迹, 切丝、削皮,剁、劈、片、剔……乃至各种食雕,无一不精,上一个见识过的人下巴还没安上呢。就如现在, 她一边扭头和青娘话,一边气定神闲地盲切, 可手速丝毫未降, 刀光残影下的白萝卜丝纤细若发, 粗细均匀,莹莹如玉的一根根吹弹可断。
青娘腹诽,难道是闲得慌,找她来炫耀刀工的不成。果然又听关鹤谣开口,“青娘姐姐你瞧瞧, 我这破刀工,能不能赶上你一半?”
“……鹤厨娘玩笑了,你刀工这么好,远强于我。”
她这话得不情不愿,但正因如此,才是实话。
关鹤谣低头莞尔,算你还有点眼力。
三分勺工,七分刀工。
欲练刀工,必先自……那倒是不用,只是必定会切到自己的手。没切过手的厨师,这刀工是出不来的。
练刀功最好的食材就是自己的手,望周知。
关鹤谣又切出一叠薄如纸的萝卜片,而后虚虚望着屋顶切起细丝来,看得周围人都心惊胆战。可她自己陷入现世回忆,勾起个微笑恍惚道:“我以前学厨时,每日至少练一个时辰切墩,就算后来略有所成,也是有空就练,从不敢懈怠,毕竟咱们手艺人就怕手生。”
也更怕、更怕那手直接丢了啊!
关鹤谣突然又想哭了。
苦练的肌肉记忆全了水漂,她现在顶多剩六成功力。
这身子腕力、臂力、哎总之什么力都非常低下,就像顶级显卡愣是配给了MP4屏幕,炫目3D渲染秒变复古像素风。家里更是没有足够食材供她练习,这是来了信国公府才慢慢找回点手感。
关鹤谣幽幽叹一口气,竟是再不发一言,连看都不看青娘一眼,埋头只顾着切菜。
青娘站在原地,心虚绕着疑惑,愤懑缠着尴尬,一时竟不知该走该留,又是否该些什么。她只觉得今日这膳房有些怪异的安静,众人似乎都放轻了手脚,还不时朝这边看来。
在这份安静中,关鹤谣那节奏又快,声响又脆的切墩声就尤其明显。
青娘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眼瞧着关鹤谣切完萝卜切火腿,切完火腿切鲜笋,然后是海参、鱿鱼、鸡蛋丝……将近十样各色食材,有软有硬,有滑有脆,明明都是不同的质感,却被她完美地切成了长短一致的匀净细丝。
“笃笃笃笃”凌厉刀声如快马奔腾,一下一下踏在她心上,震得她周身如弦般越绷越紧,震得她做贼心虚的不安摇摇欲坠,震得她技不如人的不甘渐渐放大,震得她整个人几乎要和着那节奏抖起来。
青娘猛掐住自己手,“鹤厨娘,若没——”
“青娘姐姐,你看这只鸡。”晾着她,耗着她,偏偏又扰着她,关鹤谣脆声断青娘。“这是特意请府里备下的清远鸡,本来好好养着要做糟鸡的。但是呢,我的糟卤汁子被人放了脏东西不能用了,哎只能拿来炖了。”
她右手举着银闪闪的大菜刀,左手拽过案边一只肥鸡,脸上笑容甜美又温和,“对了,青娘姐姐寒食那晚做了什么?静你来换她值了?”
兀自问完,也不等青娘回答,关鹤谣手起刀落——
“砰!”
狠狠一斩,轻轻一推,鸡头带着淋漓鲜血,带着极明确的目的性,骨碌骨碌直滚到青娘脚下。
“你——!”吓得她惊叫着猛退一步,大睁眼睛死瞪着关鹤谣。
而对方,正挑着一双再无笑意的桃花眼斜睨她,“不急,想好了再答。”
青娘额头缓缓滴下一滴汗来。
这响亮的刀斩声斩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斩断了屋里粉饰的一片和平,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她身上。
居然真的这么快就查到她了。青娘又急又慌,可更多的,是一分别扭的不服气。
凭什么?
凭什么鹤厨娘可以这样审问她?
凭什么就连姑母都嘱咐她莫去触鹤厨娘的霉头?
凭什么鹤厨娘总被主家夸奖?
凭什么…这人连刀工都这么好?那向来,向来是她卓青娘的拿手绝活啊!
鹤厨娘鹤厨娘鹤厨娘……火气蒸得双眼泛红直上脑门,青娘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毁了你的糟卤汁子?!”
“是。”
青娘挥臂就扑了过来。
她实是个泼辣豪横的,就算被身边人拽住,也是连踢带咬,使劲挣扎着叫骂,混战之中那可怜的鸡头在几个人脚间满地乱滚。
“我为何害你!我们之前都没过话!”质问声又尖又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凭什么我?证据呢?拿出来呀!你没证据,我便是到了公堂上都有理!”她的音量被孟监司压住胳膊怒喝一声才稍稍低下去,却还是“证据”“不要血口喷人”“诬告”之类叫个不停。
关鹤谣确实没有证据,这也是青娘敢做下这事,又能如此嚣张的根本原因。
她死不承认,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轻轻推开护在她身前的阿虎,关鹤谣上前几步,“证据马上就有了。”
青娘一噎,愣怔着停下叫嚣。
“青娘姐姐可知,这糟卤里有十几味香料,是我家传秘方,味道是独一无二的。”
“那又如何?”青娘冷冷偏过头去,“知道鹤厨娘手艺好,不用与我炫耀!”
“非也非也,我不是这个意思。”关鹤谣给大家展示重新扎起的糟卤袋子,“大家看,我这一坛整酒糟混着好几斤酒吊着,如同个西瓜似的,得双手才能提起来。”她特意把声音拉长,“犯人呢,犯案时要把袋子提出来妥帖放好,再解开绳子,再放入脏东西,再扎好口吊起来。绳子本扎得紧,里面又是糊状,一不心就要撒。这么一番功夫下来,加之心虚慌忙,犯人袖上身上必然要沾上一些汁子。”
走到青娘面前直视她双眼,关鹤谣随手就拿现世的先进经验诈她,“你可知,府衙中都会驯养捕犬?那鼻子可灵了,任何气味只要闻过一次,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与之相关的犯人。但凡你衣衫上沾染了一丝糟卤味道,糟卤汁子又留味最久,就算洗过了它们也能闻出来!我已经让人去你房中把你所有衣物拿过来,咱们这就去见官!”
青娘被她左一句“犯人”,右一句“犯案”唬懵了,蓦然听到“见官”更是慌不择言,“怎么你见官就见官?鹤厨娘太大惊怪!”分明已经忘了刚才明明是她自己先提什么“公堂”。
与她满面惊惶相比,关鹤谣倒是轻松自在得很,她重回案前斩鸡。大刀直斩,斩一刀一字,于是这四个字被她得杀气腾腾,“你、投、毒、啊!”
“投毒?!”天大的罪名砸得青娘扯着嗓子喊,“什么投毒?!不过是一把泥——”她猛然收声。
满室死寂,旋即哗然。
“你怎么知道是泥?!”
“自出事这膳房就不许人进出,鹤厨娘可全程未提一个‘泥’字!”
“怎么不是投毒?今日是一把泥,明日就是一把毒!”
“哎我早就知道这青娘心气太高,没想到她……”
青娘惨白着脸张张嘴,喉咙中赫赫作响,但再不出话来。
关鹤谣终于又笑了。
智商这么低,气性这么大,就不要学人家宅斗了。
和你斗,草履虫都能活到大结局。
她那曾染冷霜的眸子化了冻,蕴着愉悦和狡黠与齐院公和孟监司对视一眼。
水落石出。
齐院公气得翘着胡子训斥青娘,孟监司跟着敲屋中众人,还有那青娘的哭喊和众人的窃窃私语。
但这些都和关鹤谣无关了,她终于能安静做菜了。
她处理好鸡肉让阿虎拿去吊汤时,在地上撒泼滚的青娘也终于被降伏,由三个婆子架走了。
关鹤谣长出一口气,换了刀案,按住一根黄瓜。
“没想到没想到啊,鹤妹子,你是真有办法。”孟监司咂咂嘴,像是第一天认识关鹤谣。
关鹤谣想要亲自和青娘对峙时,她还担心关鹤谣应付不来。明明是个年纪轻轻、矮她大半头的娘子,现在看来,当真不能觑啊。
关鹤谣抿嘴一乐,手上蓑衣花刀法使得飞快,“是她自己沉不住气。”
不过是玩了点心理上的手段,声音干扰,语言诱导,逼着青娘越来越紧张焦躁,也正好赶上她那个暴脾气,这才奏效。
关鹤谣手中刀干净利落地剞下。
切而不断是为“剞”,顷刻之间,黄瓜上已被梳齿般细密地剞了一百多刀,刀刀均匀,深而不透。看得孟监司又赞好,“哎只是可惜了你的糟卤汁子,放了那么多料。”
“其实只放了酒糟和酒,什么独门秘方,捕犬闻味都是骗她的。”
“啊?”
“真话假话掺着才最唬人呢!就像这花刀,有虚有实嘛。”憋着笑,关鹤谣将黄瓜翻面再剞一遍,两次刀法,一直一斜,互相交叉。
提着黄瓜两头拎起来,何止一片未断,连碎屑都没有。这最脆生水灵的菜,却如弹簧一般被抻开,足有之前两倍多长。
“孟监司,”将黄瓜盘到玉碟里,关鹤谣软下声音,“之前什么‘投毒’,不过是诈她承认过错。您也看出来了,这只是些许嫉妒心作祟,实在没那么严重。府中惩一番也就罢了,可不值当惊扰主家,又闹到官府去。还有那两个厨婢,只是被利用而已,您看……”
青娘再可恶,也只是普通百姓,并不是她关某人的阶级敌人啊。
此世尊卑分明,青娘只是贵族家的仆从,千万别因为这么点事儿被下大狱了。
“行啦,知道你心软,放心吧,我有数。”
孟监司笑着瞟她一眼,就盯着那如碧蛇盘卧的黄瓜移不开视线了,啧啧称奇着端去与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