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秋梨膏糖、鹅油酥 ……五哥真舍得。……
萧屹这封信写得非常有意思。
前面精炼清晰, 全是关鹤谣最关心的事体。
他细讲了昨日临水正殿中情状,汇报府医他已经痊愈,承诺忙过清明这阵就去调查那家黑心慈幼局, 最后又道他马上动作有些显眼, 等过几日再来信国公府中吃饭……
就好像他乖乖坐在关鹤谣对面,与她一问一答。
不过正事过后就是满纸情话,一张接一张,高度概括一下无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怎么这么厚, 关鹤谣看得脸越来越红,霎时觉得这信有些烫手。她不敢再看,轻咳一开了锦盒。
一枚巴掌大的茶饼压云龙纹蜿蜒其上, 又贴了金箔缕出的花样,静静躺在幽光流转的素缎上。
看清了茶饼上纹路, 关策震惊了。
……五哥真舍得。
他直接结巴了,“、娘子,这正是、是昨日官家赐他的茶。”
“呀——这得老贵了吧。”
关策嘴角一抽,这是贵不贵的问题吗?!
每年清明日, 新茶要先荐宗庙,是以昨日宴上赐的都是陈茶。且官家连赐萧屹、光禄寺、中书省、枢密院, 大方到颇有些清库存的嫌疑。但这可是顶级的“瑞云翔龙”团茶!产量少的时候, 宰相也只得半饼。
按照萧屹品级, 往年他连个茶渣子都分不到,这次居然得了一整饼。关策甚爱此茶,还预谋着拼死拼活也要蹭几盏喝。
没想到他转头就送出去了!
常人都是收起来当传家宝的啊!
关鹤谣不禁将那精致茶饼拿起来端详,才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字签。
冷劲的字被茶香熏着,也带上了轻柔的暖意, 如一捧香茗嫩芽落在她心尖——
虽不如酒,聊慰卿忧。
怎么就不如酒了?她又不是酒鬼!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仿佛那玉髓酒香又萦绕在鼻尖,关鹤谣抿唇笑起来,“可否借纸笔一用?”
关策忙不迭点头。
关筝桌案上散着不少精美的花笺,关鹤谣看了好几眼。
公侯之家,尽是这些以见大的富贵风雅。
萧屹也是一样的。
比如那封信就是云母熟宣写成,云母细粉如银霜一般闪着柔亮的光。
离了她物资匮乏的青帘居,萧屹仿佛重新变回一个她不认识的精致boy。
但关鹤谣知道,并不是这样。
明明信件用的好纸,明明他手边也一定有许多上佳的花笺。
唯有那张字签,却是最最普通的宣纸。
这是一种两人心知的仪式感。
让她永远怀念,那些个在破旧木桌边对坐的春夜;让她永远记得,她第一次收到的,那一张的字签。
关鹤谣便也学着他,径直拂开各种华贵的花笺,特意从纯白宣纸上撕了一条,提笔缓缓写下——
新火试茶,故人枕花。
她追求的人间清欢,如是而已。
*——*——*
三月初五,清明。
这一日,关鹤谣本想给毕二放一天带薪假。毕二却,他家是逃难来的金陵,全村都被洪水冲没影了,就算想上坟也无处可去呀,只在家中供奉一番就好,还不如来帮帮东家娘子。
关鹤谣愣住,半晌默然。
街市上到处都是准备出城扫墓祭祖的行人,拎着纸钱串串,搂着纸扎娃娃,在这晴暖春阳下,倒也不慎人,反而鲜活得很。
可这份鲜活,到底是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天的苦中作乐。
吕大娘子夫妇也扫墓去了,把这铺子留给她们三人折腾。
出行人多,生意就好,毕二和掬月的配合也越发默契,把油焦面的生意照看地极妥帖,关鹤谣肩上担子便轻了许多,只管操作扇贝和银鱼。这两样又向来受欢迎,出摊半个多时辰就售罄了。
关鹤谣放心地留下二人收尾,回家午休过,想着和关策的约定,便快步出了门。
可越心急,越遇拦路虎,她被宫里派出的马车队堵在了路上。
那么些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全是青色车幔,铜饰车身,从奉先寺和道院祭祀完宫嫔们回来,浩浩荡荡往皇城跑去。关鹤谣只能呆呆站在道边人群里,跟着看了一会儿热闹。
车队一过,便急急抬脚往国公府去了。
阿虎见到关鹤谣不免惊讶,“鹤厨娘今日来得真早。”转瞬脸一黑,“哎呀您怎么没插柳啊?”罢几步跑出去,折了柳枝回来递她,嘴里还在叨叨:“清明不插柳,红颜成皓首。您怎么不上心呢?”
这孩子平时对她恭谨得很,难得硬气着教育她一回,逗得关鹤谣暗呼可爱。她握着国公府的春柳,想的却是金明池的那抹翠色,梨涡一闪,将其簪在发间。
一抬头,她等的人正巧来了——
关策的厮儿阿达笑着与她问好,又扬声道:“奴来不为别的,只是朝散郎想吃些甜的,请鹤厨娘看着整治几味。”而后靠过来,用只有关鹤谣能听到的声音嘲笑自家郎君,“他是真的也想吃,烦您多做一些。”
关鹤谣扑哧笑了。
这是她昨日请关策帮的忙,装作给他做些吃食,实则给萧屹送去。
阿达也为这雁过拔毛的郎君臊得慌,咧嘴和她一起笑了。又随关鹤谣做什么都可,且做完就尽可归家去,今日夕食不再劳她。
这倒是体贴,原来关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大大咧咧。关鹤谣暗自感概,却不知他是迫于某人淫威,不敢不体贴。
阿达一走,关鹤谣便扑腾开了。
她早早想好了许多糖果点心,主要分两类,一类是萧屹爱吃的,还有一类叫做“她以为萧屹爱吃的”。
尤其是那些稍精细、昂贵点的,家里没有条件做,如今可算逮到一个公器私用的好机会。
今日最费功夫的、也是她最想做的便是一份“百草秋梨膏糖”。
边上的一个厨婢看关鹤谣和阿虎要收拾那么多梨子,自告奋勇帮忙。
阿虎可能被青娘事件虐出心理阴影了,开始还想拦着她,关鹤谣倒是不甚在意。
这厨婢和她也有过交集,便是之前炒油焦面时帮忙的,是个勤劳可爱的。况且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到底,世上肯定还是好人多嘛!她便谢了那厨婢,欢迎她帮忙。
厨婢双颊红扑扑地应了,眼睛闪亮亮看看关鹤谣,便跑去与阿虎一起洗梨切梨捣梨。
挤压出的纯梨汁,关鹤谣留下一部分,等下掺了香稻米粉、糯米粉蒸成软糯的梨糕。剩下的全入砂锅,加川贝母、甘草、罗汉果、陈皮等多味药材慢火熬煮。
趁这功夫她炒起几样坚果,要做个升级版的琥珀糖。不同于之前只有核桃和芝麻的,这次她还加了松子、榛子,颗颗饱满甘脆,皆是产自东地山谷的佳品,关鹤谣稀罕得不得了。
她一边炒坚果,一边有点心虚。府里藏的这五六斤梨都被她搬空了,且样样都挑顶好的料给萧屹做,算不算监守自盗?
可转念一想,嗯——?
不对啊!
萧屹本就是这信国公府的郎君啊!只是平时住在英亲王府而已。
关鹤谣心一松,手一抖,又加进去一大把松子。
阿虎今日很是开心,兴高采烈和关鹤谣讲府里清开了祠堂祭祖,又恰逢宫里赐下新火,前院热闹极了云云。
“太夫人仁善,三牲首直接送到大膳房烤了分给大伙儿昼食加餐,奴也得了一块呢!”
也是信国公府阔气,用的是猪、牛、羊这大三牲,若是用鸡、鸭、兔那三牲,哪里够百十来号人分?
阿虎砸吧砸吧嘴,“夕食还会发青团,今日可有口福了。”
“是了,我昨日看她们在蒸来着。”关鹤谣正切着琥珀糖,忽灵光一闪,“能帮我去找找有没有鹅油吗?”
不一会儿阿虎就拿回一罐金灿灿的鹅油,关鹤谣喜不自禁,忙把多出的核桃切得细碎,又遣阿虎准备做桃酥的食材。
“核桃酥一般加猪油,若是加了鹅油呢,便改叫‘鹅油酥’。因为虽然只这一样不同,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
鹅油气味芳香独特,又比猪油健康易吸收,是滋补身体的优质油脂,给那人吃正好。
“松子和鹅油也相配,可惜今日来不及发面了,阿虎把这油留下一点,咱们改日再蒸一品‘松瓤鹅油卷’。”
加了鹅油揉的面团金黄喜人,关鹤谣按出一个个饼去烤,那边砂锅中梨汁也已经黏稠浓厚。捞出各色药材,最后再加入冰糖和一点梨肉茸熬开,倒出来整形、冷却、切块,这润喉清肺的秋梨膏糖就成了。
一个个浅褐色的糖块列队乖乖站好,凝结如石,破之如沙。
关鹤谣丢一个进嘴里,清甜可口,又带有淡淡药香,好吃!
最后加梨肉茸是她的秘法,为了赋予这糖块一种糯糯的纤维质感,嚼起来也带劲。她给阿虎和厨婢一人塞了一把,“化在水里喝了也成,对咳疾最好,我特意给……朝散郎做的。”
“未听朝散郎有咳疾呀?”
“……防患于未然。”
糯米梨糕、秋梨膏糖、琥珀糖、鹅油酥,只能先做这些方便携带的。等阿达乐呵呵来把东西拿走,关鹤谣就承了关策的情,收拾收拾,家去了。
今日清明,她和掬月也有要祭拜之人,只是如毕二一样,竟是连个坟茔都无处去寻。
掬月给家人烧纸,哭得肝肠寸断。关鹤谣一边安慰她,一边祭奠身体原主的娘亲魏珊儿,以及她在现世的爸妈。
她不到三岁,爸爸就离世了,关鹤谣对他并无印象。是妈妈含辛茹苦养大她,又凭一己之力从一个食摊干起,愣是攒够钱开了餐厅,依靠古法菜肴出了名号。
妈妈因病去世后,关鹤谣放下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转将餐厅抗在肩上,这般摸爬滚了三年,直到穿越到这里。
遥望暗淡天幕,关鹤谣拢了拢褙子长叹一口气。
那过于遥远的自我,如今陌生得仿佛一个旁人。
地铁中的拥挤,手机装的游戏,城市里日以继夜的川流不息,网络上爆来爆去的热点新闻……
她现在再去审视这一切,觉得和接收的原主记忆没有什么太大区别。都是难以改变、难以回溯的如斯逝者,湍急而过,将她雕琢成现在的样子。
都是她的一部分。
却也只是一部分。
抬手扶上发间柳枝,熠熠光彩重回她眼中。
是啊,无限的春色,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