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隔纱豆腐、滑蛋虾 一边哭,小胡一边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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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被安置在离荣禧院不远的一处厢房, 屋外有个厮儿正给他煎药。

    关鹤谣一见到胡,真是把钱掌柜囫囵个扔石磨里碾碎了的心都有。

    这孩子半边脸都肿了,一边的眼皮耷拉着, 脖子上也有红痕, 听胳膊还脱臼了,可见那人渣下了死手。

    饶是这样,他见关鹤谣来了,还是挣扎着要起身相迎。

    多好的孩子啊。

    关鹤谣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可怕再刺激到他,她并不提昨夜之事,只:“我听膳房的人你一直没吃饭, 就做了几道快手菜送来,你趁热尝尝合不合口味?”

    “……多谢娘子, 可我没有什么胃口……”因不敢牵动脸上伤口,他这话得都模糊不清。

    “你那药都要煎好了,不先垫垫肚子,要伤胃的。”关鹤谣只顾将菜一样一样摆上桌, “我做了隔纱豆腐、滑蛋虾仁还有五香糕。膳房里包的香椿馄饨也顺了一碗过来,你尝个鲜。”

    想着他现在不便嚼食, 她做的都是软乎的菜肴。

    胡自也看出了这份用心, 人家亲自做的……他也不好再推脱, 而且那几道菜一摆出来……也太诱人了!

    一碟雪白的五香糕,一碗透着翠色的香椿馄饨,最好看的还是那两道菜——

    隔纱豆腐是蒸熟了又切条,再以鸡汤烩过收汁而成。

    因此那完美的切面正是一层层薄纱般的雪白豆腐,中间隐隐露出殷红的火腿茸。

    滑蛋则是犹抱虾仁半遮面, 金黄的滑蛋、橙红的虾仁搭配给人带来最温暖明快的视觉享受。

    更要命的是那宽油激出的虾仁鲜香,就着腾腾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咕咕——”胡的肚子适时发出渴望的呐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关鹤谣和阿虎相视一笑,将他扶到桌边。

    钱掌柜苛待之下,胡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鱼虾,毕竟好东西都要给爹爹和弟弟吃。他喉头不自觉滑动,抿抿嘴,筷子伸向香喷喷的滑蛋虾仁。

    没成想蛋太嫩、虾太滑,这一筷子直接夹了个寂寞。

    关鹤谣看着他忽然愣住的呆萌模样,憋着笑递给他一个羹匙。

    胡马上舀了满满一勺送进嘴里,感觉自己是吃了一口蓬松柔滑的云朵。

    金灿灿的鸡蛋正好介于凝固和流动之间,那是热锅中轻推几下就离火,靠着余温煨出的绝妙状态,多一份则老,少一分则黏。

    被鸡蛋包裹的虾仁则是完全不同的口感——鲜、弹、脆,在口腔中充分跃动,与鸡蛋完美结合在一起。

    三分刀工,七分火候。

    这一道简简单单的菜中的鸡蛋和虾,都严苛地考验着厨师对火候的掌握。

    胡竟是顾不得尝一口其他菜,抱着这碟滑蛋虾仁一口接着一口吃。

    “阿虎,看起来胡很喜欢这道菜呀,你来给他是怎么做的?”

    “好的!”阿虎重重点头,“胡哥哥,鹤厨娘教我这虾要先上浆。我以前都不知道光上浆就那么多讲究——”

    此时,阿虎尚不知胡将要动摇他“关鹤谣第一迷弟”的江湖地位,只是非常敬佩他挺身维护关鹤谣,对他的态度自然极好,尽自己所能地与他结交攀谈。

    关鹤谣看着两个年岁相仿的郎君,一个手舞足蹈地,一个边吃边听,心中甚是欣慰。

    胡看起来比阿虎精明多了,又口齿伶俐很会做生意。但关鹤谣看得出来,这都是他为了在残暴继父身边生活下来的自我伪装,他的内心其实很敏感脆弱。有阿虎这么一个自来熟的话痨陪着,倒是不错。

    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自同辈的支持和亲密关系是最重要的。

    以后该让阿虎多来陪陪他。

    阿虎事无巨细的讲述中,胡直接消灭了滑蛋虾仁,又就着满裹浓香鸡汁的隔纱豆腐吃起了药香淡淡的五香糕。

    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才发现一桌子都被他风卷残云了。

    胡不禁脸一红,低低道:“娘子手艺真好,之前…那两个桔红团也好吃。”

    于他而言,那并不只是两个团子。

    哪怕黎朦子被关鹤谣预订了,没有给铺子造成损失,那天晚上,暴怒的继父仍不许他吃饭。

    夜里,他在冰冷的库房里偷偷拿出早被压扁的桔红团,轻轻尝了一口,而后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

    吃第二个时,他忽然舍不得了。

    就着月光,他慢慢地、慢慢地口品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舌头又能品味到这样的柔软和甜蜜。

    真好吃啊。

    就像娘亲以前给他买的糕饼一样好吃。

    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明明还记得那甜甜的味道。

    却不记得娘亲的样子了......

    他想着,如果再见到那娘子,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谢。所以见到铺里来了和关鹤谣相关的人才多上一份心,才多听了听,想了想,隐约觉得有人要对她不利。

    直到昨日见国公府的轿子来,不知怎么的,就鼓起勇气跟来了。

    胡不提还好,一提那桔红团,关鹤谣悲从中来。

    这孩子莫不是就为了那点糕饼,才不顾自身安危帮她的吧?

    真是个可怜的傻孩子!

    她忽然理解了云太夫人。

    想来云太夫人面对她,就如她面对胡这样。

    那她便也该学习云太夫人一般干脆开明,尽力帮助他才是!

    见他吃过饭精神好多了,关鹤谣咬着牙开口。

    “胡,太夫人已经发话让你安心在府中养伤,直到痊愈。但是——”她蹙起长眉,语重心长继续:“你需知道,国公府只能庇护你一时,你回到家里,怕就是要被那畜生活活死。”

    胡一抖,刚恢复些神采的脸又瞬间褪去全部血色,死死捏着手中羹匙。

    “就算你能撑过这一回,但他如狂风淫雨一般,早来一阵,晚来一阵,你这辈子就要被他毁了!”

    关鹤谣越想越气,便先将钱掌柜大骂一顿。

    她今日就要对子骂父了!

    况且那钱掌柜就是大垃圾一个,算哪门子父亲!和他客气什么?!

    她情绪激烈饱满,用词新颖奔放,待她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冷静下来,才发现胡哭了。

    他这一哭,不是被关鹤谣吓的,而是流出了这么多年来未敢流的泪。

    一边哭,胡一边将他家中事情了。

    胡四岁时生父病故,过了两年娘亲带着他改嫁给钱得财。

    胡娘亲是当时是有些银钱的,之所以嫁给这个当时一穷二白的果子行伙计,无非是听人钱得财和善敦厚,盼着有人体贴她们孤儿寡母。

    刚开始钱得财也确实装得人模狗样的,胡娘亲便用自己的嫁妆补贴他,帮他开了一家果子行。谁知钱得财之后马上原形毕露,对这娘俩非即骂,甚至高高兴兴抬回来一房妾,生了一个儿子,胡娘俩就更是可有可无。

    胡娘亲身子弱,没几年就被他磋磨没了,只剩可怜的胡被他拴在身边做苦力。钱得财的生意越做越大,胡的日子却越过越苦。

    阿虎一边听,一边也心疼地哭了起来。

    他虽然在府中做奴仆,却不是因什么悲惨的身世,而是他爹娘就在府中做工。家中清贫,但他是爹娘眼中的宝贝疙瘩,府中人也算厚道,他整日无忧无虑。没想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居然这么可怜。

    关鹤谣则听得拳头梆硬。

    吸血妻子,虐待儿童,莫为人夫、为人父,这连人都不算了!

    她昨天就应该上去挠死丫的!

    “胡,”关鹤谣声音极冷,“他这样对待你们母子,你就没想过……没想过与他断绝关系?”

    她以为自己这句话对胡来是惊世骇俗的,却没想他只是低下头,“我一文钱都没有……之后能去哪呢?”

    这就是想过了!

    那就好办。

    关鹤谣心中一喜,同时眉头一皱,“谁你没有钱财?你娘亲的嫁妆,还有她为那浑人花的钱,本该都是你的。”

    “怎么会?”胡震惊地看着她,“那些钱都是他的呀!”

    “就是你的。”关鹤谣斩钉截铁。

    为了立女户,她早把涉及户籍、财产继承的律条研究明白了。

    且胡家这个case十分简单,又不是现世司法考试那种动辄牵扯几代人,充斥着爱恨情仇、家庭伦理、烧脑悬疑的神经病·戏精题目。

    夫亡而妻在,子女未成年,所有财产由妻子继承,孩子成年后再从母亲手中接过财产就是。

    也就是哪怕寡妇再嫁,她前夫的财产也尽数归属于她以及她和前夫的子女,现任丈夫是没有权利取用的(1)。

    根本不需多想,清楚又明晰。

    诚然,实际寡妇再婚之后,难免要为现在的家庭和丈夫花些钱财,这是人之常情。

    否则富有的寡妇也不会成为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前几朝还出现了两位宰相争娶薛氏遗孀,最后被官家双双贬官的故事(2)。

    可从律法上讲,胡娘亲的财产就是属于他的,告到公堂上便是一千个、一万个有理。

    胡眼含泪花,似三观都被重塑了,“可是、可是……爹爹娘娘与他成亲了,那些钱就都是他的……他好心才供我吃喝,我花的每一文钱都是他的,他养我是在行善积德。”

    为此,他饭都不敢多吃一口。

    “他那是骗你!”关鹤谣急得不行,弟弟啊!学法懂法夺么重要啊!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3)

    真是恨不得找罗翔老师来给你上一节课!

    “可是…他到底养我这么些年,断绝、断绝关系……”胡嚅嗫道:“街坊邻居会怎么看我?”

    “他们会继续看你被!”关鹤谣猛扬起声音。

    她拼命平息呼吸,不想再吓到这命途多舛的少年,但是话必须要清楚。

    “那人渣你这么多年,街坊邻居肯定都看在眼里。我想,他们之中有的人对你遭遇毫不在意,根本不顾你死活。这样的人,你又何须在乎他们想法?当然,肯定也有好心人,曾出言劝过,哪怕只是暗地里心疼你,这样的人自然会为你脱离魔爪而开心,又怎么会责怪你?”

    到最后,她自己眼圈也红了。

    煎药的厮儿进屋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围坐着,正哭得千奇百怪。

    胡哭得克制,关鹤谣哭得悲伤,阿虎仰着脸哭得嗷嗷的。

    关鹤谣接了药,请厮儿回避一下。便抹一把眼泪,接着道:“为了两个团子,你便奋不顾身帮我,我也必定拼尽全力助你,这事我已经和太夫人过,她一切都看你意愿。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便请人来大膳房找我。”

    目光最后在少年满脸伤上转了一圈,她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此事重大,自不会催你,只是还是尽快下决定为好。”

    顶着这一身伤去告虐待,效果才最好。

    两日过去,关鹤谣未等来胡的答复,却先等来了萧屹的。

    关策将信递给关鹤谣时苍蝇搓手,充分体现了一位粉头的素养,等着看嫂子读信时的娇羞模样。

    没想到关鹤谣启信之后脸越来越黑,眸中冷焰简直要把那信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