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置之死地、义父子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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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

    关潜和赵锦异口同声喊。

    “绝对不行!松澜你怎么能有这么莽撞的想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赵锦急得在地上转, “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向家里交代?怎么向你家娘子交——”

    “你闭嘴!”关潜瞪外甥一眼,“我儿子我自己教训, 你子别话!”

    二舅舅本就出了名的护犊子, 这两日又越发暴躁,赵锦从善如流闭上了嘴。

    关潜却忽然反应过来,扭头问他:“什么娘子?”

    赵锦刚要开口,又被萧屹瞪了一眼,于是肩膀一缩, 彻底熄火。

    他可惹不起这对父子,毕竟他孤家寡人,而人家上阵父子兵。况且......赵锦心中轻嗤, 他爹就算来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可能只想去决口现场吟一首忧国忧民的诗, 顺便迸发出几分作画的灵感。

    “义父。”萧屹岔开话题,“合龙已经失败两次了,此次甚至将决口又冲大两丈,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还不是都怪岑立那匹夫!”关潜一拍桌子, 桌腿带着地毡向下猛陷半寸,“急功近利, 目光短浅!就是拉一头驴来都比他有用!驴还能杀了吃呢!”

    岑立看准郝明春秋已高, 受不得堤坝上的风霜和惊吓, 一心想尽快了结此事回京,又为人谨慎,不愿轻易尝试新法,硬是在埽重新制成之时,哄得郝明下令立时再次合龙。

    郝明位高权重, 是此次治水的最高执事官,连赵锦也不能拂逆。

    匆忙再次合龙的结果和上次一样,或者更糟——

    河夫和官兵们没日没夜地赶工,早已是疲惫不堪。但是身体上的疲惫却不及心中恐惧万分之一,他们亲眼目睹十几个昼夜赶制出的巨埽转眼就被击得粉碎,目睹昨日还同吃同住的伙伴被巨浪卷走,话都还不及一句。

    “义父,一鼓作气,再而衰......现下是民心涣散之时,是军心动摇之时,也是思变之时。然而自前朝起,合龙就是用长六十步的埽,如今各位大人自然也是萧规曹随,但求无过。”

    萧屹稳声继续道:“如果没有切实可靠的证据,他们必然不会同意更换治水办法,待新的埽制好,又会直接下——”

    “笑话!”关潜大怒,“事不过三,那几头蠢驴还会重蹈覆辙不成?”

    语音落,爷儿仨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他们还真可能会......

    “我的儿,”关潜语气缓和下来,透着一股过来人的无奈,“你既然看透他们的软弱,便也该知晓——先人的法子不管用,是先人的错,而新法子不管用,是想出新法子之人的错。方法不奏效受罚也就罢了,可为了施行此法你还要先去决口处探查河底,这是一不心就会送命的凶险之举,让为父如何忍心?”

    依据关潜多年观测河北诸河道的经验,他认为商胡口地势险峻,因此决口水流尤其湍急,已将河底泥沙冲刷殆尽。

    而正因如此,此处合龙才尤其艰难。

    因为埽一入水,必须尽快借由众人之力让其沉入淤泥。

    此时藤草所编的部分吸水胀大,埽就会缓滞停留于泥沙之中,最后再从堤岸下木桩穿透埽,将其彻底固定在河道中。

    两次合龙均未能成功,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河底泥沙太浅,使得埽尚未来得及入泥,就被水流冲散。同时,过于巨大的埽需要上千人同时在水中拉拽,一旦失败就损失惨重。

    于是关潜、萧屹和赵锦带着几位水部要员商议出了一个新方法——摒弃过于沉重又不好控制的六十步长埽,改为三段二十步的短埽,将三段短埽以绳索相连,依次入河中。

    奈何这个方法刚提出就遭到了岑立等人的强烈反对,一边不符常规,一边多造埽就要再建造卷埽台,花销过大。而圆滑的郝明仍不明确表态。

    “多亏义父此次未雨绸缪,派数千兵士去下游拦截被冲毁的埽,使得制埽工事不至于从头开始。但我们必须尽快让郝相公了解河底泥沙实情,才不至于一错再错。”

    萧屹恳求道:“只能请您允许我探决口处河底,如此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施行新法。”

    “不行,太危险了。”关潜声音紧绷。

    “我又不是没探过河底。”

    “那能一样吗?!”

    什么河能比得上黄河?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曾亲治过黄河水患,初至此处时仍是被咆哮的巨涛震得头皮发麻。

    决口处的水流更是汹涌如万马冲腾而来,连带着河底的暗礁,稍不留神就让人粉身碎骨。

    “我不行就是不行!”关潜起身往外冲,“就不信我磕不过那几头蠢驴!”

    “义父!”萧屹拦住他,顺势跪下,“灾情日益严峻,夏月里雨水又多,若是再赶上暴雨,就真的难以回天了!况且官家还特意命我亲探水情——”

    他一提这事,关潜面色更是黑成了河中的淤泥。

    然而转瞬之间,他身上怒气尽消,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声音也忽然轻了下来。

    “你们,他怎么就不换一家人祸害呢?”

    姐姐去世还未满百日,而他的这位姐夫丝毫没有顾及他正经历丧姐之痛,没有顾及家中老母幼侄正需要他照顾,一朝下旨,将他派来河北治水。

    秦淮河的水,从未像离家的那个秋天一般冰凉刺骨。

    到底,那个秋天,离他而去的,又何尝只有长姐一人?

    “松澜,你也不用拿那一位来压我。到底,是你自己心意已决。”关策神色凝重,“如此急进以致于莽撞,这...可不像你,是否有什么为父不知道的隐情?”

    萧屹几乎是不自觉地捏了捏腰间荷包,多日水汽侵染,松子琥珀糖早黏到了一起。

    “个中隐情,请容儿稍后再禀。唯心中所愿,望义父成全。”

    关策心中长叹,他和赵锦对视一眼,还想再劝,“松澜——”

    “义父。”萧屹断他,“您难道忘了,当年是在何处、因何事救下的我吗?”

    关潜一怔,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十三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秋夜。

    他从秦淮河里救上来一个孩子。

    那样一个多事之秋,关潜连逢击,万念俱灰,可谓自顾不暇。

    因此他救了那个孩子,却根本没想要带在身边,只想着等他康复,就在下一个码头靠岸时,派人将其送到当地府衙妥善安置。

    且看那孩子瘦弱的样子,关潜甚至以为他撑不过去,直到三天过后,池军医来报他醒了。

    破旧的衣衫早已经被换去,周身也被梳洗干净,只剩下一张瘦得脱相的脸和宛如枯草的发质,昭示着那孩子贫苦的命运。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却仿佛根本未被命运磋磨过,既不麻木,也无怨怼,而是映着烛火光彩熠熠。

    那一瞬间,关潜几乎不敢以自己盈满死气的眼睛与他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咳咳我没有名字,爹娘没给起,大家都叫我萧五。”

    “怎么掉到了河里?”

    而他出来的理由,在场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跳入水中,是为了救人。

    “可是我没救上来,那位娘子...应该...应该已经......”

    然而,他真诚的语气和眼泪又让众人不得不相信,这个七八岁的孩子,居然真的是因为救人而险些丧命。

    这样不自量力,又这样纯真赤诚。

    满船舱的老少汉子不知道如何哄一个哭泣的孩子,最后还是他自己一抹眼泪,“郎君,我听大家都叫您‘将军’。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能跟着您去当兵吗?”

    “为什么想要当兵?平常人都争着逃兵役。”

    “我当了兵,就能变得更厉害!厉害了就可以帮很多人,救很多人!也许、咳咳也许就能救下那位娘子了......”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定。

    良久,关潜点了点头。

    而后他做出了震惊在场所有人的举动,当场将这个孩子收为义子。刚二十出头的郎君明明还未成亲,怎么就突然急着去做父亲?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何意。

    唯有关潜自己知道,救下这孩子的那一天,恰好是他骤然失去一切的那一天,是他决意此生绝不娶妻的那一天。

    好在,苍天到底施舍了最后一丝丝善意,没有将他逼至绝路,给他送来了一个好孩子。

    “为父给你起个名字。”

    他自狭的船窗向外望去。

    晦暗的天地之间,云被暴雨撕碎,水鸟尖叫着疾飞,残破的木叶呜呜翻卷着,最终仍是难逃下坠。

    目之所及,唯有两岸青山屹屹,在劲风巨浪中仍巍然耸立,寸步未让。

    “萧屹。”

    于是关潜:“你以后就叫萧屹。”

    自这一日起,萧屹有了名字,也有了父亲。

    无论哪一样,都是梦中才敢妄想的宝物。

    没念过书的孩子翻来覆去默念那个名字,终于忍不住红着脸问:“义父,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屹,山貌也。”

    关潜轻拍他后背,碰到锁链一般嶙峋外凸的脊骨,“是指山峦...站得顶天立地的样子。”

    ......

    “还有您给我起的名字。”

    萧屹的声音将关潜自无边秋雨中拽出,穿过经年的时光,他又一次抚上义子的后背。

    完全不一样了。

    任谁也看不出来的,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是当年那个羸弱的孩子。他的头发已经像千里良驹的鬃毛那样健康润亮,每一缕都焕发出充沛的生命力。他的身形已经长得比父辈还要高大强壮,就算这么跪着,也没比自己矮多少。

    唯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模一样,正执着地、恳切地看着他,同时轻声问——

    “义父,洪水来了,山峦会逃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