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累世夙愿、见明悟 一股战栗直冲关鹤谣……
请关潜在外稍候, 关鹤谣和萧屹二人随明悟进了屋。
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
室内和室外的温度几乎没差,地面印着深深浅浅的泥土脚印,墙角散乱堆着些铁锹竹耙, 勉强有一套桌椅能够供人休憩。
关鹤谣悄悄量着, 不禁回想起方才知客僧人得知他们寻找明悟的惊诧来。
原来,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这一位明悟和尚不是什么寺中不世出的智者,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高僧。
他只是一个行脚僧,四处流离转徙。
今年初才挂单到大报恩寺, 平日就在后山做些浇菜劈柴的杂活。
听知客僧这般讲述完,莫关潜完全不能理解,就是萧屹也有了几分犹豫。毕竟他对于自己才是“异世之人”的论调一直没有实感, 所以仍怀疑这老僧唬人。
可关鹤谣自从在火场与明悟交谈过,便对他深信不疑。那样幽邃的目光和深沉的语意, 让她直觉这一位绝非常人,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扫地僧。
今日,明悟甚至没有对他们的到访展现出半分惊讶。
“两位施主请坐。”
完,明悟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萧屹, “哦,有一位已经坐着了。”
萧屹:“……”
关鹤谣则是瞪大了眼睛。
就凭这一份恰到好处、又令人无语的幽默感, 这能是普通人吗?!
所以刚一落座, 她就心急火燎地开问。
“明悟大师, 我家郎君真的是异世来人吗?”
“那他为何什么都不记得?”
“算了这个先不管,灾劫真的已解?”
“以后有什么要注意的?那枚铜钱他要一直戴着吗?”
……
萧屹本在观察明悟,可听到关鹤谣的问题只与他相关,一时间也抛开对明悟的怀疑,哑着嗓子开口。
“大师确定某才是灾劫之源?”
“那是否会伤到身边人?”
……
明悟不动如山, 就静静听着二人这番夺命连环问。
最后关鹤谣仗着话比萧屹利索,抢占了先机。
“异世也好,此世也罢,我们都不在意。想来天机不可泄露,这般贸然拜访让您为难。只是、只是不知郎君以后是否还有灾劫。”
她眼中倏忽聚起水光。
“只此一事,恳请大师指点。”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哪怕是一个可怕的答案,是一个会致她终日提心吊胆的答案,也好过生死之间的遗憾。
萧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明悟长叹一口气,“二位来意老衲了然于心。天意既定,也无谓泄露不泄露。老衲这就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
关鹤谣和萧屹对视一眼,都不觉端正了神色。
“在寻常轮回之外,偶尔能够发生魂魄寄身于他人之奇事。这是因为此魂与此世有缘,或者是前世今生,或者是依凭于自己的先祖、后代。”
明悟的语速很慢,但因内容过于奇妙,关鹤谣仍要尽全力才能跟得上。
“这样的寄身并不多见,且要受天道试炼。但因冥冥之中有因缘指引,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皆能度过九生九世,在全‘九’之数后平安无忧。”
九生九世……
关鹤谣捂住嘴才没发出惊呼。
九生九世之后才平安无忧,这不就是赵锦的情况吗?
知晓赵锦故事的萧屹也难免惊讶,望向明悟的眼神骤然严肃起来。
关鹤谣看着他,正想难道萧屹也是这样?
可未等她发问,明悟已然再次开口。
“可萧施主并非如此。”
捻动佛珠,明悟的声音稍低下去。
“萧施主确实是异世来人,而且如老衲先前所,是‘孤魂’,即是与此世毫无渊源之人。他亦并非依附于他人躯体,而是以自身躯体和魂魄现于此世。”
面对着懵怔的两人,他难免生出几分恻隐,只是既然他们真心来问,他也唯有以实相告。
“换言之,对此世而言,他本是绝对不该降生之人。”
但是他降生了。
所以是被批过“此生只有四子”命数的娘亲生下的第五子。
所以他的面貌与双亲并不相似。他们为此无休止地争吵。
所以他和哥哥们站在一起时总是格格不入。每逢听人“萧家五长得可真好”的时候,转身被他们把脸按到泥地里。
所以家人们从未爱过他,甚至在他出生时就想把他溺死。
到底为何会这样?
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好像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某些缥缈又厚重的情绪冲击得萧屹紧抓轮椅扶手,入木三分的力度,激得手背暴起条条青筋。
然后呢?
又有新的问题让他茫然自问。
他也要受九世灾劫?
他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
在这一刻,萧屹真切地体会到了关鹤谣曾经的恐惧。
同样的,并非是为贪生,而是害怕要与心爱之人分离。
“实不相瞒,我等有一位友人,其九生九世际遇也许正和大师所言。”萧屹抑住紊乱的呼吸,“某是否也要和他一样?还请明示。”
明悟摇摇头。
“老衲了,你和受因缘牵引之人情形迥异。”
屋外忽作狂风,有刺骨冷风顺着木板缝隙钻入,让关鹤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明悟的话还在继续。
“萧施主,你与此世本来不可能萌生一丝一毫牵扯,是你以濒死时的激切夙愿强入此世轮回。”
他已将话得尽量柔软,事实更加残酷。
“至于轮回的次数……并无定数,直到得偿所愿。”
对于这些不听话的魂魄,天道给予的不再是九次注定会通过的试炼,而是无尽的惩罚。
生生世世出身凄惨,亲缘寡薄,灾祸频发,只有达成夙愿才能自痛苦的轮回中解脱。
“您这是何意?”
关鹤谣大脑宕机,颤声发问,“他还要再经历那些痛苦的轮回吗?”
明悟微顿,他这才意识到:对彼此的担忧,竟让这对有情人始终没有发现——
“不会。萧施主夙愿已达,将重入寻常轮回。”
“真的吗?”令人惊喜的回答让关鹤谣险些蹦起来。
“太好了!”
眼眶阵阵发热,她脱口而出。
“那他的夙愿是什么?”
明悟白眉一跳,近乎无奈地注视着她。
他虽然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但是在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中见的多了,也不是不懂男女情爱。
这若是也让他来,未免夺人之美。
关鹤谣仍殷切地看着明悟。
她想着萧屹没有记忆,这个问题自然该问明悟,只是不知对方为何表情这么奇怪。
顺着明悟沉默的视线,她看向自己和萧屹交叠的手。
一股战栗直冲关鹤谣头顶。
风声愈急,身处木屋也如置身苍凉荒野。
有八方风飒灌进她脑中,吹去了皑皑积雪,露出光滑的冰面。
她缓步上前,在冰面上看见了一个倒影。
眼、耳、口、鼻,每一处都陌生又熟悉。
关鹤谣细细颤抖起来,伏在冰面上擦了又擦。
那长相正是现世的自己。
半晌,她问:“……是我吗?”
这一回,她不知这个问题该问谁。
在场三个人,她好像都可以问。
或许还可以问那黑心的无良天道。
“是你。”
是萧屹回答了她。
关鹤谣面上一片茫然,喉咙发紧,“五哥,你想起——”
萧屹摇摇头,“没有。但我知道,是你。”
如果如明悟大师所言,他魂魄的本质未变,那么渴求的事物应也不会改变。
萧屹自诩不追名逐利,不贪财好色,二十年的时光里,他活得恣意,从没有真心希求过什么。
直到那一个春夜。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睁开眼,却看到一个荆衩布裙的娘子,眉眼带笑地与他话。
自那一瞬间,周身燃起彻骨的渴望。
片刻之后,便以燎原之势烧得他身心发烫。
从来没有这样。
再也不会这样。
如今得到明悟的点拨,萧屹终于理解了那时的自己。
关鹤谣压下一声惊泣。
当着高僧的面,她拼命抑制住想立刻与萧屹紧密相拥的眷恋,问出了一直在意的那个问题。
“请问大师,郎君为何不记得以前的事?”
就算穿越的方式不同,可她和赵锦都有以前记忆。
可见这在穿越界不算什么难以达成的成就,关鹤谣真的不明白为何只有萧屹没有。
明悟答:“强入异世之人,命途多舛,要承受常人难以承受之痛,每次轮回都会损伤魂魄,渐渐忘记一些事情也是可能。”
关鹤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闭目良久,咬牙问:“那他轮回了多少次?”
“老衲不知。”
他确实没看出来。
只不过……既然灵魂已经残破到前世无法留下任何痕迹的程度,想必是他们不愿听到的数字。
单枪匹马闯入异世的魂灵少之又少,可明悟穿行世间,也不是没见过。
只是,他的确没有见过坚持了这么久的。
“一直轮回,直到得偿所愿”——听起来几乎是恩赐。
可是,就算一个魂魄拥有能够穿越时空的强大力量,在无尽的折磨之后也难坚守本心。
它们会忘记,它们会屈服,它们甚至开始怨恨许下夙愿的自己,轮转几世之后便灰飞烟灭,再不能入轮回。
唯有这一个。
明悟远远就瞧见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魂魄之烛,明明黯淡到马上就要熄灭,却依旧倔强地闪耀着。
透过午夜的街巷,透过高高的院墙,让他一眼就瞧见了。
也让他不得不在意,他绕过街角去看。
魂魄之烛的主人正和一位娘子在一起。
靠近那娘子一分,烛光就亮一分;对方朝他笑一下,便爆出一个愉快的火星。
率直到令人怜悯。
于是明悟走上前去,递出了那枚铜钱。
本来是想为他挡住接下来的灾劫,没想到他正是在那场灾劫中,达成了自己的夙愿。
到底是天道难窥,还是人心难测?
明悟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