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我要娶她、亲与子 一声呼唤打断了关鹤……
萧屹早发现院子里的仆从都被遣开, 可见到唯有云太夫人和关潜二人,仍是心中一沉。
他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云太夫人是治家有方的主母。
中年丧夫,她独自一人撑起偌大家业, 又把四个子女教养成人中龙凤, 如何不懂得“人前不教子”的道理?
何况这个“人”,正是子的子?
特意把他找来看他的父亲挨训……难道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屹忧心如捣,可也只能暂将疑虑压下,恭敬地给长辈们问了安。
云太夫人半倚在正位软塌上,朝他挤出一个笑, “五郎来了?刚回来就把你叫过来,累不累?”
又问了他今日伤口可疼,去大报恩寺有何见闻和关鹤谣身体如何等等, 萧屹一一温声作答。
他不时偷瞥向关潜,可对方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云太夫人也全当他不存在似的。
看来事态险厄,无论如何,先求情再。
萧屹一咬牙,在轮椅上撑起身子便也要往下跪。
他上肢力量极强, 从来上下轮椅都是依靠自己。
可他要是故意想摔倒,也没人拦得住。
“婆婆, 孙儿不知义父怎么惹您生气, 请看在孙儿的面子上——”
一边着, 萧屹就把自己结结实实扔到了地上。
另外三人乱成一团,都来扶他。
在这样的强势碰瓷之下,他们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年轻郎君是靠着惊人臂力,年年表演水秋千的。
尤其云太夫人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这边摩挲着萧屹, 那边劈头盖脸就骂关潜。
“你看看你!还累得儿子代你受过!可你做的事情,你——你好不好意思和你儿子?好不好意思和你侄儿侄女?”
奎嬷嬷忙给她捋胸口顺气。
可云太夫人见关潜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回忆起他十几岁时自己和他生的那些气,真是新仇旧恨交加,越越气。
“你好不好意思和鹤丫头?”
关潜脊柱一震,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怎么和她?啊?她未来的公爹强抢民女?!”
刚坐回轮椅的萧屹这次真的差点摔下来。
接下来,从云太夫人口中,他大致了解到事情原委——
关潜从大报恩寺里抢回个娘子,搂着藏在大氅里一路快马回来,结果正好被在院里等他的云太夫人抓个正着。
义父?
抢回来??
一个娘子???
萧屹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察觉到儿子震惊的视线,关潜也是臊得慌。
饶是他向来不拘一格,可这样被亲娘、乳娘和儿子共同当成个强抢民女的恶徒,仍是觉得仿若在森罗殿受判官审一样脸上挂不住。
然而,他也知方才情状着实惊吓到老母,自己又没法言明事实,唯能任她先出出气,骂个够。
云太夫人也没和他客气。
“三十几岁的人了,也不替你儿子想想!公爹这样做派,人家还能愿意嫁给五郎?”
又想起一件事,云太夫人更是头疼欲裂。
“你、你还口口声声心仪之人是鹤丫头娘亲,我的天啊……逝者已矣,咱们也就不提。你要是真有喜欢的自然是好,可哪能现抢回一个就要娶——”
云太夫人摆手阻止奎嬷嬷的搀扶,稳了稳语气,转头面向萧屹。
“好孩子,把你叫来就是让你看看你这不着调的爹,你好自己和鹤丫头解释。咱家也没什么子不言父过的讲究——”
她看一眼关潜,怒气又轰上头顶,“要不你把他按住,咱们一起他一顿!”
奎嬷嬷和萧屹忙一左一右牵住已然起势的云太夫人,倒不是担心关潜,而是怕他那一身钢筋铁骨疼了老太太的手。
关潜一看时机差不多,端正神色就开始砰砰砰磕头。
“劳母亲忧心,儿子百死难赎!只是虽行止欠妥,我却是真心实意要娶那位娘子。”
“况且那位她也不是我抢来的,而是救来的。她被家人幽禁在寺中客寮,出逃时正碰上了我。”
“为帮她摆脱家中搜寻,情急之下只能先带回来安顿。”
他一鼓作气吼出这些话,直把在场三人都吼愣了。
膝行几步,关潜拽住云太夫裙摆,放低了声音。
“您的是,我到这般年纪自当稳重一些。只是不怕母亲笑话,儿子对她相见恨晚,一见倾心。您不是也希望我能娶妻吗?”
云太夫人哑然半晌,手置于他头顶,缓缓叹了口气。
“为娘怎么可能不希望?你虽有个好儿子,可他已长大成人,马上要娶妻生子,你身边就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她这些日子看关潜忙乎萧屹的婚事,心中悲喜交加。她何尝不想替关潜操持婚事,何尝不怕他以后成了个孤零零的老头?
可她好不容易花十来年时间接受了关潜终身不娶,现在他却来了这么一出。
云太夫人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大报恩寺求签。
她给家中子孙都求到上上吉的签。难能可贵的是,那些签语不仅吉祥,还异常贴合各人。
唯有关潜的是一张“红鸾星动,正缘桃花”。
还桃花?
他又不是桃树,分明是铁树。
既然深知儿子誓言,她便甚至没把那张签给关潜,想着不过是让他徒增烦忧,让母子间徒增嫌隙。
难道他真的铁树开花?
可这已经不是铁树开花,这是铁树直接爆炸了。
未免太过妖异。
“那你也不能随便找个人——”
随便?
哪里是随便?
关潜握紧拳头,沉沉闭目。
一切都始于一个突然跑进他视线的慌张身影。
那条林道幽窄,遍植高大的苍柏,在午后也没透进太多光亮。
那个身影似被人追赶着越跑越近,隐约可见衣衫单薄、鬓发散落,是个年轻的娘子。
关潜干脆地拎着仆从躲闪到树上。
他立誓不娶,可恨可悲的是偏有人不信。
这些年来他没少被各种下作手段设计,遇到这种情况向来作壁上观。
是“观”,他其实看都懒得看地面一眼。
栖在浓绿树冠间,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染了白霜的柏枝。
凌乱的脚步声愈近。
然后,他听见一声“二郎”。
陌生的声音,却是熟悉的语调。
和他梦里无数次听到的一样。
之后她又了什么,他回了什么,关潜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在马上,已在呼啸寒风中,万物正向后飞速退去。
唯有怀里的人温暖而柔软,热泪湿透他的衣衫。她正焦急地、凄惘地把那些唯有两心知的誓言和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给他听。
如果不是掌心残留的触感,他几乎以为自己仍置身梦中。
只是现在没有时间让他恍惚,眼见母亲态度似有松动,关潜乘胜追击,“您再听我好好,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脾气最倔最硬的儿子,此时露出前所未有的恳求之态。
母子相知,切切在心。
先头的错愕一旦平息,冷静下来的云太夫人便真切感受到他的决意。
可他自己再怎么决定也不好使,云太夫人狐疑,“人家娘子能愿意?”
那可怜的娘子娇娇一团,绝不到双十年华。且双目通红,满脸泪湿,一看就是受了天大委屈。
而关潜,就那么严丝合缝地把人家嵌在怀里,云太夫人上去他,他都不撒手。
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这个不近女色的儿子被色中饿鬼附身了。
当时的画面显得关潜太过禽兽,所以直到现在,母亲看他的眼神也如刀子一样,关潜尴尬地摸摸鼻子,“她愿意。”
连借口都有现成的,“她正是因为拒绝家里的婚事才被软禁,只等着年后被嫁给病秧子冲喜。我救了她,她便愿意以身相许。”
云太夫人轻嗤,“呸,你愿意就愿意?”
他现在倒是能会道了,五郎来之前他可是一言不发,明显是知道有孙儿在场,她不好发作,多少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云太夫人至今还不知那娘子名字年纪,是谁家的女儿。
“二郎,等一下咱们就将那娘子送回她家去。”
“娘——”
“闭嘴,你既然让为娘帮你,就得听我话。今日虽事出从急,你也太过冲动。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多少人盯着你?好在你还知道遮羞没让人看见……”
云太夫人沉吟道:“人必须先送回去,而后徐徐图之。幸亏今日府里有马车去了寺里,回头就是我去上香遇到的,合眼缘,带回府里坐了会儿。我看那娘子衣料极佳,想来家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咱们这样的话出去,她家里必然察觉其意,不会再逼她嫁人。”
失而复得,关潜一刻也不想放手。
况且……想起那家人的做派,这无异于纵羊重入虎口。
此招有些险。
他这一丝犹豫轻易被母亲看穿,“你觉得,你比不上她要嫁的病秧子?”
“不是!”
云太夫人看着如临大敌的儿子,今日第一次乐了出来。
十多年来,关潜额间总压着一份沉重愁绪,此时不知怎的,倒是又有了当年窜房上树的少年意气。
她自是真心希望他能找到合意的娘子,保证道:“与对方家里周旋便交由为娘去做,若是你二人真有缘分,为娘定帮你促成这段因缘。”
母亲言至于此,关潜还有什么好?
只能再顿首叩谢。
云太夫人想着那娘子看起来受到了惊吓,现正在她院里梳洗。得找人安抚一番,再探听些虚实。
至于人选,她直接无视了拼命请愿的关潜,要找一位女眷。
关潜忽开口:“就让谣儿去罢?”
云太夫人觉得在理。
谁让这信国公府历来人丁不旺,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人。她亲自出马,未免太过显眼。关筝年岁又娇怯,难以点这荒唐事。
想来想去,确实是进退有度的关鹤谣最合适,左右她早晚也要知道。
她与奎嬷嬷交代几句,最后有气无力骂了关潜几句,找夫君的牌位诉苦去了。
奎嬷嬷也快步离开。
明净的偏厅中便只剩关潜,以及一个全程划水、不知所措的萧屹。
这样劲爆的议题,他完全插不上话。
此时尘埃已定,方犹疑着开口,“义父,这——”
“你的婚期恐怕要拖一拖。”关潜拍拍他的肩膀,“自然是为父要先成亲。”
萧屹:“……”
如果义父能寻得眷侣,拖一拖婚期他虽然心疼,可也没有异议。
他只是没想到关潜真的这么看重那一位。
若一见钟情的威力,萧屹自己就是个绝佳例子,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是,关潜和他到底不同,前者心中有爱慕多年的魏娘子,难道这么轻易就忘了吗?
关潜又绝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多年来身边莺莺燕燕无数,他视若无睹。
萧屹一时有些迷惘。
如同云太夫人能轻易看穿关潜,关潜也能轻易看穿萧屹,来自阅历和辈分的单方面压制着实玄妙。
关潜便推起萧屹的轮椅,“走,带你去见见你义母。”
萧屹试图阻止,“可婆婆不让您过去,已经叫阿鸢过去了。”
“正是因为谣儿过去了,我们才得过去。”
这话得有些奇怪,萧屹诧异地扭头。
他是第一次见义父这个样子。
被祖母责骂时是羞愧的,向祖母陈情时是悲切的……可是其实,他的眼中一直带着笑意。
像是眼瞳最深处的灯盏被点亮,照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此时,他也是笑容满面地看着萧屹,而后,问出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问题——
“松澜,你相信……借尸还魂吗?”
*——*——*
“太夫人交代将人好好安抚一番,最好能再问出些东西。家世倒不重要,您主要看她品行是否端正,待人接物如何——”
关鹤谣边往太夫人的荣禧院走,边听着奎嬷嬷的叮嘱。
奎嬷嬷找来时,她正和九享受美好的下午茶时光。
蛋糕配热红茶是下午茶,大肘子配蹄花汤自然也可以是下午茶。
只是现在听了奎嬷嬷的话,吃饱喝足的惬意便被一种无言的苦涩取代。
她感慨不已。
正因她知道云太夫人对自己看重如家人,便知道让她去作陪的——这一位关将军带回来的娘子绝非常人。
她无权苛责关潜,更无权干涉他的选择,可仍难免为魏娘子唏嘘。
苦守十几年的感情,没就没了吗?
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复杂的情绪,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神色恹恹。
待进了厢房,屏退服侍的丫鬟,那一位娘子缓缓转身的时候,关鹤谣更是皱起了眉。
居然是个熟面孔。
而关鹤谣对这个熟面孔印象并不好。
或者,极差。
自己曾亲眼见她骄纵跋扈的模样,亲耳听她攀附权贵的消息。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良配?
如今,关鹤谣觉得关潜十有八|九是被迷惑了。
毕竟,眼前人就是魏四娘子——
她的便宜姨魏琳儿啊!
看来她自溺水事件恢复得不错,还很活蹦乱跳呢。
关鹤谣心中冷笑,沉静地量着对面婀娜的娘子,而对方也在看着她。
关鹤谣正想着,身为姐妹,魏琳儿必然和魏娘子样貌相似。
也许她就是凭此吸引了关潜,又用了什么手段——
“……阿鸢……?”
一声呼唤断了关鹤谣的思路。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用了什么手段——
原来,并不需要用什么手段。
一个称呼,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
因为声音会变,样貌会变,可其中深蕴的情感永远不会变。
一阵头晕目眩。
跌跌跄跄,关鹤谣往前走了两步。
“妈妈?”
泪水盈睫,一片模糊的色块中关鹤谣看到对面的人扑过来,牢牢抱住了她。
如同溺水者抱住浮木,如同冻饿者抱住薄衾。
“是妈妈,是妈妈!”
那个过于年轻的声音哭着回应。
关鹤谣颤抖着手拥抱住她。
这是一具与她年龄相仿的身躯,甚至比她还娇一圈,可是其中爆发出的包容和慈爱,让她深知自己才是被爱惜、被保护的那一个。
关鹤谣伏在对方肩膀呜呜哭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阿鸢……”
有手温柔地抚摸着关鹤谣的鬓发,梦呓一样的低喃回荡在她耳边。
“太好了,你果然也回到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