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二) 无雪之冬(一……
黄金殿。
新帝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眉眼间尚且有些青涩,他坐在刻着盘龙的黄金椅子上, 观察着下方的人,然后道:“你拿了第一。”
“你不过一介无名之辈,却能击败那些据满腹经纶之人。”
叶弥心垂目,任由他量着,他穿着几个月前安梨为他缝制的冬衣,布料拼接之处还能见到有些杂乱的针脚。
萧谨走下台阶, 目光不自觉的放到了他的衣服上,“你在村里待了近六年时间,为何又忽然想到上京, 朕听你以抄书为生,四书六论上的每字每句都已经烂熟于心。”
“但是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如今朝廷局势不稳, 而你又站在了傅家的阵营,站在了如今叶家的对立面,这与找死几乎没有区别。”
萧谨自顾自的着,一边观察着叶弥心的神色, “你这次能够参加考试, 你的试文能够顺利的到朕的手上来, 一是因为这次的考试是叶傅两家共同把持。”
“二是……”他背过身, 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 “二是你的庶兄, 如今的吏部侍郎, 把你被丢弃在一旁的试文捡了上来。”
萧谨忽然有些嘲讽的一笑,“叶家真是好气魄,就连个早已废弃的叶家二房庶子都能上任吏部侍郎之位。”
他问道:“你倒是, 朕防叶家,究竟是不是对的?”
叶弥心抬首,回答他这个早就已经浮在了水面的答案,“陛下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何必还需要来问臣。”
叶太傅,叶尚书,叶侍郎……
恐怕如果不是新帝有意,叶家二房庶子也不会来到吏部,叶家大房嫡长孙的尚书之位也不会开始逐渐架空。
傅家的势力在新帝的扶持下渐渐开始蛀空叶家,在年底时傅家如今主权人更是登上了丞相之位,与尚书抗衡。
朝廷里容不下一家独大的局面,在如今的叶家倒下之后,新的叶家又会起势,与傅家一起维持朝中平衡。
而新的叶家掌权人……
萧谨一笑,似乎满意他这个答案,他想起自己前几日得到的情报来,“你是为何上京?”
叶弥心抚摸着衣袖上的纹路,眼里也带上了温柔,“为了臣的妻子。”
这个衣裳已经做了许久了,之前安梨觉得自己针线活不好就藏了起来不想让叶弥心发现,却忘了二人就住在一个屋子里。
是两人圆房的那日,他替安梨拿衣裳时发现的。
他穿着安梨为他做的衣裳,就好像安梨一直都陪着他一样。
“臣很想念臣的妻子,”叶弥心语气诚恳,他诉着,仿佛自己身旁的人不是帝王,而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一样,“臣很爱她,就算是为了她,臣也不会生出任何不好的念头来。”
她是软肋。
萧谨点头,他明白,他也喜欢心思不在权势上的臣子,没有野心却有弱点。
这样的人,萧谨愿意护着,只要他没有异心,那么他想守护的人或者事,萧谨愿意给他一份助力一份倚仗。
“那你去把她接过来吧,”萧谨将手上的玉扳指取下,复盘到掌中,“你要记好你今日的话。”
“你如今的殊荣是朕给的,朕愿意给你这份荣誉,但你,不要让朕寒心,不然后果如何,你是知道的。”
十二月,京中出现了一位人物,是如今傅丞相的学生,由傅家举荐。
帝悦,赐太仆寺卿。
居三品,众人哗然。
——
今年的冬天似乎不太冷,待车马越往南方行驶就越见生机起来。
季家村很远,等到盛京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的时候,这里还是很暖和。
叶弥心想,会不会安梨还在傻傻的等第一场雪来。
她会不会每天都在等着自己回来。
十二月了。
李家村不大,就连上面一些的镇子也很,马车少,更何况是成群的车马。
一路上叶弥心一行人收获了无数的赞叹与惊讶。
他要一路而去,去告诉所有人,他是来接安梨的。
其实叶弥心很担忧,他几乎每日都在想,安梨有没有受欺负,她有没有难过,有没有想念自己。
他去的时间太长了。
此时正是中午,由于天气冷了,村里的人都没有下地,都在自家院里歇着。
远远地他们听见了车马喧嚣的声音便都出门来看,当他们见到比人高的马车,整齐的护卫,闪着银光的刀剑时都惊的不出话来。
村长也早早的就出来了,他努力的思索着这会是哪位大人物过来,来他们这个地方。
村长夫人把李明德往前推了推,想让他等车马停下的时候过去个招呼,套个近乎。
李明德恹恹的看了一眼又回到屋里去,他心里压着事,这一个月来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没了以往的那鲜活气。
村长夫人还想拉他,却被一把甩开。
李明德不懂,明明都是一个村里的人,为什么在叶家嫂子被困住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人敢过去。
他的心里满是自责,他怪自己。
他被关了整整半个月,等到他出来的时候,叶家已经被烧得几乎什么都不剩下。
李明德眼眶泛酸,他要怎么向叶大哥交代才好。
叶家什么都没了,就连那被烧得半死不活的鸡都被捡走了,烧成炭的木柴被捡走,塌下的房梁被砍成一段段的运走过冬。
这个冬天很暖和,因为村里人盆里的炭火是叶家房屋的残骸。
他当时拼了命的闯进去,他就像疯了一样,所有人都他疯了。
李明德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他只找到了一个快要烧坏木盒子,里面装着几双纳完的鞋底和给孩做的衣裳。
虎头帽还有虎头鞋。
他还记得那日,他抱着木盒在房里泣不成声,村长夫人死命的拉扯着他,让他将这些晦气的东西丢出家门。
他质问村长为什么不做些什么,却被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四个人就这么没了。
李明德失魂落魄的坐在房门前的地上,他不是喜欢安梨,但是他只是觉得,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不仅受着这种污蔑还要遭遇这些。
明明李家村的地都是自家家里的,不是从王员外那儿租的也不是买的,如果他们当时都能护着安梨他们一些,也不至于四个人都没了音信。
村长家大儿媳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啐了一口,“也就你现在还被那个狐狸精迷着,人都不晓得死了没有你还惦记着她,真是晦气。”
他眼神空洞的抬头,抱着木盒子没出声。
几乎每日他都要这样坐一下,就像傻了一样。
李明德想,等到叶大哥回来的时候,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家已经没了,那他该怎么办。
叶大哥……
李明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激动起来,他几乎手足无措的抱着盒子就冲出了屋子。
——
叶家没了。
车队停在了村子最东边的废墟那儿,村里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害怕起来。
叶家老姑奶听见动静一瘸一拐的从屋里出来,待她看清眼前的人时顿时泣不成声,“弥心、弥心……”
她的喉咙嘶哑,枯黑的手指不断的捶着自己的胸口,“老姑奶没用啊……”
等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叶家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村里的人在里面哄抢着炭火,她去王员外府中理论却被瘸了一条腿然后被丢了出来。
她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守着这个地方,等叶弥心回来。
叶弥心的身子晃了一下,身旁的守卫连忙将他扶稳。
叶老姑奶前些时候为了给叶弥心家匀出一亩旱地来就已经和儿媳闹了不愉快,而如今为了这也不算太亲近的侄孙儿又被瘸了腿,还要守在这破地方,她的儿子儿媳已经有了许多的怨言。
叶老姑奶踉跄一步跌在了地上,只不过一段时间不见,原本身体还算朗爽的老人家已经枯瘦的不成样子,两颊都已经凹陷了下去,就像一具骷髅。
叶弥心将老姑奶扶起,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他们呢……”
叶老姑奶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死死地抓住叶弥心的胳膊,“是王员外,他抢了安梨……”
“我得不到消息啊,这村子里上下的人都瞒着这件事,”她愤愤的看着远处的村民,“他们都是帮凶!他们把这件事瞒的死死地……”
“过了那么多天……”叶老姑奶几乎要昏厥过去,“安梨他们已经被抓走十来天了我才知道啊!”
“你胡!”一个方脸妇人在人群里梗着脖子囔道:“那是安梨她自己和王员外跑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再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跑,我们能瞒得住这么大的事情吗!”
渐渐地,附和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他们这时候才明白人多力量大是什么道理。
叶弥心的脑中几乎一片混乱,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胸前不断的起伏着,似乎到达了怒点的临界值,好像他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让这些无知又愚昧的人们死无葬身之地。
吴来宝费力的从人群里钻出来,他的脸上都被抓破了皮,那些人想拉住他,反而被咬了几口。
吴来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到叶弥心身边,控诉道:“叶弥智和他嫂嫂被关了十天!”
他愤怒的抓着叶弥心的衣摆,“他们每天都从门口走过去,他们每天都在外面嚼舌根还骂叶弥智他嫂嫂,他们根本就不怕王员外!”
“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他们都只会在背地里笑叶家嫂嫂男人跑了活该受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