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军一家四口在柳树大队过了个年, 因为还要去朱凤琴父母家，所以初四就搭车回去了。

    贾世香一家，不算吃奶的娃也是四张嘴, 年三十儿那天来就带了十个鸡蛋两包冻豆腐, 白在许北家蹭了五天饭。

    等许正军一家子走后，许正国也不好意思再在大哥家扮孝敬，于是也张罗着回家了。

    然后商量媳妇, 带孩子回丈母娘家看看去。

    贾世香不干，“年前已经回过了吗, 我妈不是过完年不用回去了？这天寒地冻的你来回折腾个啥？”

    许正国闷头抽着大前门的烟屁，“你妈那是怕咱折腾吗，她是怕咱吃她家饭!”

    年前二十六回去一趟，只喝了口热水就给撵回来了。

    那一家子奸懒馋滑，家里穷得叮当响，是他们大队的精准扶贫对象。

    贾世香为了娘家不饿死人, 克扣许老太的口粮都填补给他们了。

    享用着闺女给的低保, 可贾老太对闺女却依旧很抠门。

    总之就是耗子钻油壸, 有进无出。

    贾世香听到许正国的话噎了一下。

    她自己就够抠了, 可跟她妈和她大嫂比起来，人家那抠得真是发自肺腑。

    但那毕竟是自己娘家, 她总要护着点, “少瞧不上我娘家, 嫌我娘家抠, 那还不是因为穷？我要是找个有能耐的，像卫川那样的，我娘家不也跟着借光！”

    许正国这个年过得特别憋屈。

    许正茂一家备了丰富的年货，许正军大包包也没少往回拎, 就他家弄那点玩意去白吃好几天，他那脸啊……

    稀碎。

    现在又听媳妇埋怨他没用，气不一处来，“也不看看你自己啥样，有大能耐的谁要你？你想让我学卫川？你怎么不学学北，你要是北那样的，那我家还跟着借光呢！”

    完，把棉袄大襟一抿，抱着膀人走了。

    过年这些天屯子里敞开了玩，手里有点钱的都凑一堆牌去。

    许正国前些年也玩点的溜的，但贾世香管得严，越没钱越没底气，每每都四输五惊，时间久了他心脏受不了，也就不玩了。

    今天他兜也没钱，所以也就去看看热闹。

    贾世香没拦住，气得摔了尿芥子骂闺女撒气。

    刘红梅恰在此时进门。

    自年前给贾世香拿了两条手绢，这二人越走越近。刘红梅见贾世香两个闺女眼红红的，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哄她俩，问贾世香，“婶子，大过年的怎么骂上孩子了。”

    贾世香就开始数落，自己男人不光没钱，脾气还见长。

    刘红梅，“没钱这事好解决，许北那儿生意不是挺好的，我看隔壁姜叔姜婶都在她家忙活，北不可能白用人家吧？婶子你怎么不去挣这份钱，白让个外人给挣了。”

    一提这事贾世香就来火，“我倒是想啊，人北不用我就用付三妮，人家花钱买屎吃专得意那个味儿，我能咋招？”

    这对话很有味道，刘红梅皱皱鼻子，“那倒也是，现在许北在咱大队可是一不二，连卫川都怕得罪她，因为孔月儿嫂子来闹一回，卫川还特地给许北道歉去了。”

    “可不是。”贾世香来了劲，“那天把俺家你叔也叫过去陪着了，我看卫川算是被王桂珍笼络住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北就得嫁他们家去。都这样了还卫川和孔月不是北搅黄的？嘁！”

    那娘们是骗鬼呢？

    刘红梅一激灵，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些天王炎和卫童总去知青宿舍找张娇玩，刘红梅不着痕迹地就套出王炎的话，知道卫川已经当了大队长。

    卫童傻傻的不觉有什么区别，可刘红梅知道，地质队的大队长，一个月至少也得有八十块的工资。

    就这八十块，养活一大家子富富有余，哪怕媳妇不上班，家里都得吃香的喝辣的。

    回城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所以有这好事，加上卫川的模样也让她魂牵梦绕的，她必须得争取！

    争取的第一步，就是把许北给干掉。

    于是她想了想，“不会吧？许北家婶子那么傻，能让北嫁卫川？”

    贾世香不明白了，“那卫川咋的？分明是北高攀他好不好。”

    “婶子你见卫川原来搭理过北吗？自北干了这个买卖，俩人就走近了，卫家主意得多好，北要是嫁他家去，那挣的钱不都是他家的了？”

    贾世香一愣。

    屯子里的人都是王桂珍看中卫川了，上赶着要嫁闺女。

    不成想还有这一层。

    刘红梅见贾世香愣了，接着，“婶子，你们毕竟是一家人，有些话该提醒就得提醒，心意尽到了人家才不把你当外人，不当外人了，那北家帮工的活，还能让付三妮抢去？”

    “可……原来是我自己的，我腰不好干不了活。”

    “婶子腰不好，可你闺女腰没事啊，大丫啥活干不了？”刘红梅压低声音，“婶子，你就把今天咱俩的话跟北妈去，她一定能同意让大丫去干活。”

    贾世香赶紧把儿子交给两个闺女看着，下地穿鞋，“行行，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去。”

    *

    许北连吃好几天肉，给自己腻住了，上超市掏了两包辣条和许南许东分着吃。

    正吃得来劲，卫川拿着许北家的大盆来了，里面还装着卫母做的炸果子。

    北迎出去，接过大盆放到厨房，再出来时，卫川隐隐闻到辣条味，把眼神移到许北红艳艳的嘴唇上问，“偷吃?”

    许北抿唇想了想，“自己做了点零食，可惜吃光了，不然就给卫川同志尝尝了。”

    许北喝多那天晚上跟卫川，她有很多好东西不敢拿出来，卫川就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他其实几乎可以确定许北就是上一世在超市仓库里与他“同归于尽”的那个女孩儿。

    但不幸的是，他上一世是个游戏都不用外挂的部队大直男，所以即便服自己的确穿越了，他也根本想不到许北会有线上超市这个作弊器。

    思来想去，他认为许北那些话的意思就是：我挣了不少钱，可是我怕别人仇富，所以买了好东西不能让别人知道。

    至于他吃到过的老干妈和今天许北身上的辣条味，卫川都归功于许北高超的厨艺。

    姑娘警惕的眼神像受惊的鹿，卫川忍不住笑了，“那真是可惜了……对了，明天我和王炎回省城，之后出发去华西，等安顿好了我就给你写信。”

    许北正回想他这个哑巴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话这么多了，突然听他这一句，顿时有点激动，“咱不是好了，不用我帮你家写信了吗？你不是也答应了？”

    “我是答应你不用帮我家代写，但以后我会单独写信给你……”卫川又痞又坏地笑笑，慢声道，“你，要给我回信。”

    许北：……

    文字游戏……就这么玩她恐怕要落地成盒。

    她拿脚尖戳戳地上的雪，嘟着嘴嘀咕，“我不会回信的，所以你最好也别给我写。”

    卫川一脸被骗的吃惊相，“你怎么话不算话？”

    这几天卫川没怎么出门，就在家憋着坏屁，想怎么搞定许北。

    他一天天在家里出神，问句话好半天才回，得还吭吭哧哧的，弄得王炎都想给他上点开塞露。

    终于，在卫川的不懈努力下，想出这么个损招来。

    许北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脸也红了，“瞎什么，我怎么话不算话？”

    “你啊。”卫川得特别真诚，“就那天晚上你在厨房里答应我的，会给我回信。”

    “不可能！”北差点跳起来，“喝多少我也不能答应你这事儿！”

    “你就这么肯定？你不是那天喝多了，事情都忘记了？那你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了？”

    许北唇线抿得直直的，瞪着鹿眼，气鼓鼓地看着卫川。

    什么？

    我记得？

    不行。

    既然记得，那肯定就没喝多，没喝多你让人家抱，你那不是故意的吗？

    不记得？

    也不行。

    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人家提醒你答应给人家回信了，你有什么理由否定？

    许北进退两难，就一句话不，又气成了河豚。

    卫川将身子略弯，用天底下最童叟无欺的眼神看着许北：“我没骗你，王炎可以为我作证。”

    被卫童带到知青宿舍跟张娇扑克的王炎，此时啊啊啊了三个大喷嚏。

    许北跺跺脚，握着拳哼了一声，“你随便，你想写就写，反正我是不会给你回信的！”

    真不明白他这人怎么对第一代通信系统这么情有独钟。

    “行，那就好好等信。”

    卫川将姑娘逼得都战略性后仰了才算满意。

    许北一直瞪着他，默默将他列入极端恐怖分子的名单。

    这时候贾世香忽然来了。

    卫川只好先告辞。

    贾世香神情暧昧地看了两人几眼，上王桂珍那屋去了。

    进了门，贾世香就把跟刘红梅商量好的那些话了。

    王桂珍想了半天，觉得贾世香这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人事儿。

    所以当贾世香提议让大丫头许敏来帮忙时，王桂珍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敏那孩子我挺喜欢，正好家里人手不太够，每天老太太都得跟着忙，让敏来吧，我让咱妈歇着。”

    贾世香顿时觉得妯娌之间的感情升温了，趁热钱就提了下要给许南找对象的事。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是给自己侄子。

    结果王桂珍直摇头，“你怎么一时聪明一时糊涂的，那卫川家要是看中北是因为她手艺，别人家看中南就不是了？往年没见着谁跟南示个好，现在来提，这事儿我肯定不能答应。”

    “往年南不是长得不出众又太瘦吗，那瞅着苍蝇踢一脚都能卡个跟头，谁家敢娶？”

    “那现在我好不容易养胖了，就马上送婆家去，当我傻呢？”

    贾世香：……

    大意了。

    算了，有得必有失，再从长计议吧。

    许北纳闷自己亲妈今天咋跟二婶唠那么久没急眼，更纳闷的是等二婶走了，王桂珍就要让许敏过来帮工。

    这倒没啥，正如王桂珍所，家里缺人手，敏还老实，许北赞成王桂珍的提议。

    只是完这事她妈脸就撂了，问卫川今天又来干啥？

    许北寻思，人家一条红围巾两瓶雅霜一瓶护发素就换你五天笑脸？

    这保质期也太短了。

    “没什么，就是来送盆，送完就走了。”许北观察着她妈的脸色。

    就见王桂珍板着脸嗯了一声，“你是大姑娘了，要自重，往后别和卫川过多来往。”

    许北：……

    自重？

    我没听错？

    不过她没反驳，本来她也不想跟卫川过多来往，于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卫川走后，许北过了几天消停日子，正月十四又重新忙了起来。

    付三妮照旧来帮忙，加上许敏，就不用许老太再忙活了。

    这样一直忙到二月初一那天上午，从县城到柳树大队的客车上下来了三个人。

    其中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他们下车就问车站里等车的那些人，许北家在哪。

    那些妇女们一瞧这架势，估计又是哪家家长来扇许北嘴巴子了，便隐讳地朝许北家的方向指了指。

    正巧卫童路过，见这一幕赶紧往大队部跑，找到范守义报告了情况。

    范守义连忙往北家赶，在半路上拦住了那三个人。

    定神一看，其中一个不就是县供销社的肖主任吗？

    肖主任便给介绍了另外两人，一个是县国营食品厂的李厂长，另一个是食品厂管人事的曲干事。

    “范队长，我们是来找许北的，李厂长想让北做他们的技术员。”

    范守义一听，这是好事啊。

    就把三人先请到队部，然后让张娇往许北家跑了趟，给人喊来。

    许北听是供销社的肖主任带着食品厂厂长来了，估计是因为自己抢了人家客源的事。

    于是翻出营业本，跟着张娇回到队部。

    李厂长和曲干事是第一次见到许北，心里就开始乐癫癫。

    只见姑娘梳了马尾辫，穿深色面包服围条白色围巾，巴掌大的脸上长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眼神一点都没露怯。

    曲干事上前拉住许北的手，“哟，这姑娘这么漂亮啊，我还以为见到的应该是个泼辣的乡下妇女呢。”

    许北：……

    “您过奖了。”

    “我早就跟你们过，是个漂亮丫头，你们都不信。”肖主任把眼镜拿下来在衣角上擦了擦，控诉道。

    许北很忙，也没太多时间跟他们寒暄，就单刀直入，问找她有什么事。

    “北同志，我们尝了你做的花生和卤肉，觉得味道还可以，所以想请你到我们厂子去当技术员，试用一年就能转正式工，你愿意吗？”曲干事和蔼可亲地问。

    其实味道哪是还可以，曲干事自己就吃过，跟许北的一比，自己厂子生产出来的食品，样样水裆尿裤。

    可许北却直接摇头，“对不起曲干事，这个我不能答应。”

    天可怜见的，患有社交牛B症的曲干事直接懵掉。

    她以为自己没清楚，又重复一遍。

    “一个月二十多块工资，每个月还有奖金，咱厂子包吃住还给你提供宿舍，一年后就能转正就有铁饭碗了，你不去？”

    就这条件，二傻子才不同意呢。

    许北面色微苦。

    那碎银几两虽没她挣得多，可铁饭碗的确有吸引力，奈何她的秘方摆不上台面，这个技术员还真没法当。

    雪白的淀粉，特级青花椒，香酥的泡粉……

    但凡有一样能拿出手，妹妹我都跟你走。

    李厂长初见许北，就在心里合计开了。

    这要是去上班，正赶上春天万物复苏，厂里那些个没对象的，不知道蠢蠢欲动成啥样？

    他正脑补群雄逐鹿的场面，就听许北不同意进厂。

    李厂长脸上挂不住了，“许北同志，让你加入我们食品厂，是为了共同发展，你看你在这里，做来做去都是个作坊，为什么不寻求更宽广的前途呢。”

    许北特别不明白这些好官腔的人是怎么炼成二皮脸的。

    她璨然一笑，软乎乎地回答，“李厂长，您之所以来找我做技术员，不就是因为我做的东西比你们国营食品厂的卖得好吗，如果我去，那也是你们受益，为什么得好像我占多大便宜似的呢？”

    李厂长脸一下子僵了，抬手指着许北，回头看了肖主任一眼，表情就像年久失修的破城墙，“这……这……”

    肖主任呵呵笑着过来圆场，“还是个孩子吗，率真的很，有什么什么，挺好挺好。”

    李厂长：你特么这是替我解围吗……

    其实肖主任并不希望北到国营食品厂去。

    供销社和食品厂之间的贸易摩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旦那边拿到技术，必定垄断市场，到时候进货价居高不下，供销社的利润就会被压榨成纸片人。

    只是李厂长给郑副县长了电话，一定要来争取一下新生力量，肖主任才不得不陪着走这一趟。

    国营食品厂厂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被许北这么当众扯下遮羞布，的确有些难堪。

    曲干事也十分不悦，拉长了脸，“许北同志，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要跟你对着干，你是无法对抗到底的，仅仅价格战，你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这我知道。”许北一本正经起来，端庄得像要给菩萨上香，“所以我今天来，也是要感谢李厂长大人大量对我手下留情了。但我真的因为个人方面的一些原因，无法到贵厂就职……要不这样吧，我可以放弃做花生，只做熏肉熏鱼，来表示我的歉意，可以吗？”

    曲干事看看李厂长。

    李厂长显然不会同意。

    这时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已经上升到荣誉的问题上了。

    他气儿都有点喘不匀了，想了想，提出个建议，“要不这样吧，我们各使本事个赌，要是你输了，县供销社这里的货你全都不要供了，要是我输了，往后我再不来扰你。”

    许北皱眉。

    欺负孩不识数？

    我输了就输掉全部身家，你输了却没有任何损失？

    “李厂长，这不公平。既然我输了要撤掉我的柜台全部换上你的货，那么你输了也应该撤掉你的柜台，全部换上我的货。”

    嘿，丫头片子，不好骗啊。

    李厂长不敢再瞧许北了。

    农村姑娘，面对三个县里来的国企干部，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能抓住他语言上的漏洞？

    这姑娘不简单呢。

    范守义早就听出李厂长在玩心眼，没想到被许北给发现了。

    大队长赞许地冲北点点头，转头对李厂长，“李厂长，我也觉得北的提议更公平些，虽然我们的作坊，但在县供销社那里的营业额可不比你们食品厂的少，而且我们也有正规营业本，所以如果要赌，咱是不是应该一视同仁。”

    我们不怯大，你们也别压。

    人家家长护犊子发话了，李厂长只好同意。

    接下来，就是选赌盘的问题了。

    曲干事给出了个主意，“许北同志，供销社里卖热饮这件事是你给肖主任出的主意对吧，可现在热饮柜台已经撤了，要不咱就重新建起来？我们食品厂下面也有个供销社，咱们就以一个月为限，比一下热饮的销售提升率？”

    供销社热饮柜台建起来后，的确火爆了一阵子，但后期好多国营饭店也跟风，甚至各大厂区也直接弄了热饮桶，厂里下班的人直接在厂子接满就走，还省得往供销社绕一趟了。

    等过了年天气稍暖点，更是没什么人了，无奈，肖主任只好撤了柜。

    许北没有半点犹豫，爽快答应了，“当然可以。”

    热饮撤柜她早就料到了，奶粉麦乳精茶水这些，原料谁都能买得到，模仿起来成本极低。

    供销社之所以坚持了几个月，是因为这个年代人们的“抄袭”意识还不强。

    所以，要想把顾客夺回来，就必须在口味上做文章。

    只有别人无法抄袭复制的味道，才能永远站的住脚。

    也就是，自制版的奶茶芋圆和珍珠，该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