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薄野翎租了一艘贡多拉。
是那种两头尖尖的船,船体狭长,看起来有点像横置的月亮。
他们到威尼斯的时候本就不早了,解决完晚餐后更是已经黄昏。
没有可落脚的地方,便租了一艘船休息。临近夜晚,河道里的船少了许多,贡多拉晃悠悠地穿过历史悠久的石桥,白日的喧哗逐渐趋于平静。
薄野翎之前还在看地图,夜幕逐渐低垂之后便将图册收拾起来,她今天睡了很长时间,入夜了也没有丝毫睡意,便靠着身侧的泽田纲吉发起呆来。
今晚的夜色很好,船不知漂到了哪处静谧的支流,周围宁静得连风声都不忍作响。
贡多拉随波逐流地漂泊着,碾碎了两侧民居投映出的灯火,水波一圈一圈的荡漾出去。
“很漂亮啊。”
有些倦意的泽田纲吉听到了薄野翎的话,只是天色太黑,他看不清薄野翎的神情,只是慢半拍地清醒过来发出一声疑问的音。
薄野翎的声音低而温柔,如此喟叹:“星星好漂亮啊,哥哥。”
泽田纲吉抬了抬头,动作让靠在他肩头的薄野翎笑了一声,“不对,哥哥,星星在下面。”
泽田纲吉不明所以地去看,随后微微一愣。
夜色越深,民居内的灯火也逐渐关了,没有了明亮的灯光,星星的光辉便心翼翼地落在了无光的河面上。
今晚无月,只是繁星璀璨,贡多拉静静地行驶,压住了满天星河。
薄野翎想起了以前和泽田纲吉一起看星星的时候,那时候她刚结束一次旅行回来,和哥哥坐在彭格列城堡的高处。
他们吹风看星,还了一些已经记不清具体字句,但仍在心中留有温度的话。
薄野翎觉得欢喜,便掉过头去想跟哥哥约下次再一起看星星。
只是她头还没转过去,敏锐的感知先一步捕捉到不远处一阵被压抑的噪音。
那一秒有些慢,薄野翎能清晰感知到噪音的来向,风被极速穿透的声音,弹道甚至以细微的距离滑过了她的脸,带来冰冷的刺痛感。
但那一秒又太快了,薄野翎还没完全转过头,眼前便乍然亮起银光,随后飞快消失。
那是薄野翎在之前亲吻泽田纲吉额头时留下的精灵赐福,它刚刚抵挡了一次会洞穿泽田纲吉脑袋的致命枪伤。
“哥哥!”薄野翎几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然后被泽田纲吉飞快拉到怀里。
就在这时,巷道里接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第二枪响了。
狙击手大概是不想放弃猎物身在船毫无遮掩的优势,第二枪来得又快又急。
已有准备的薄野翎搅动起风偏离弹道,同时泽田纲吉已经拉着她跳入河中。
哗一声入水的那一刻,从巷道里涌出的黑衣人拔枪射击,枪声在的作用下模糊而怪异,只有水面被击中时破碎开的连片水花。
空荡荡的贡多拉在冰冷水面摇动,满河的星辰被碾碎了。
夜色深,沉入睡梦的城隐隐被街头巷尾的连串脚步吵醒,但没有人出门查看,大多门窗紧闭。
三条河道外的支道,泽田纲吉半抱着薄野翎涉水而出。河道不深,他带着薄野翎摸索了一会儿,便摸到一处较矮的河堤,翻身上岸。
“阿翎,手。”
他是拉着薄野翎一起跳水的,迅猛的枪击和水中漫开的血腥味根本无法遮掩,他将薄野翎拉上岸,顾不得一路水渍血迹步入一条窄巷。
可威尼斯这座水城实在太了,像这样可栖身的巷道作为搜查的首选根本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
怀里的姑娘不知伤到了哪里,到现在还忍着没有吭一声,泽田纲吉四处量,只见身侧的建筑三楼是敞开的姿态。
他横抱起少女,借力跳上那扇开的窗户,只是落地的声响有点大,吵醒了睡在房间里的人,泽田纲吉几步上前赶在对方清醒前将其晕,才将薄野翎放下,看看她到底伤了哪。
开了床头一盏昏黄的灯,泽田纲吉才发现薄野翎肩膀中了弹。
她湿透了,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脸色糟糕,形容狼狈。
肩膀那里还在出血,血液顺着衣物一直往下淌,和海水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不安的味道。
很想些什么,语言又滞涩不已,泽田纲吉心拉开她的衣物,露出少女白皙漂亮的肩,绽开的血洞如同遥远海岛上戏谑冰冷的凝视。
“哥哥……”仿佛是察觉到他的心情,少女用另一只有些凉的手拉住了他。
泽田纲吉回神,慌张地想找什么东西来止血,可是他甫一靠近,才发现薄野翎的肩膀并没有被洞穿。她后肩的皮肤是完好的,子弹被卡在了骨头里。
“我带你去找医生。”泽田纲吉完话都没察觉到自己声线的颤抖,他知道这样的伤不致命,他深知伤口在什么地方才能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这些知识此刻没有半点用处,他看到薄野翎苍白的脸,脑袋里只有对方可能会枯萎的结局,而他只会夺取人性命的活计,对于如何挽救生命根本一片空白。
“哥哥,没关系,没关系。”薄野翎拒绝泽田纲吉抱她起来,“伤而已,我可以治好的,别担心。”
她如此轻言细语地着,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去安抚他的情绪。
泽田纲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听进了薄野翎的话,迟钝地想到自己曾经折过的肋骨和重伤的内脏,便不做声地待在一旁,希望奇迹就在他身边。
“帮我找把刀来,哥哥。”薄野翎按住自己的伤口,轻轻着:“要先把子弹拿出来。”
泽田纲吉懂这句话,他又不傻,薄野翎一他就知道她准备怎么做了。
她要用刀深深切开伤口,取出卡在骨头里的子弹,这是理所当然的自救方法。可是话语总是那么轻巧,好像不存在任何血淋淋的痛楚。
不需要去找,床头边就有一把水果刀,很新,刀锋发亮。
泽田纲吉取刀回来,来奇怪,他以前手起枪响,红黑的血溢到脚边的时候内心没有产生过半分波动,可此刻拿着刀要划开一个人的皮肤时,却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了。他半跪在薄野翎身侧,刀锋对准伤处,却迟迟没有下手。
“哥哥……”薄野翎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我自己来吧。”
“不要动,阿翎。”泽田纲吉没有看薄野翎,他停顿了两息,刀锋切割开血肉。
薄野翎咬着牙,偶尔会有压抑的抽气声,即使努力抑制但身体依旧会因疼痛而颤抖。
泽田纲吉不出话,他煎熬地切开少女的皮肤,在血肉间找到子弹的痕迹,而取弹的过程,几乎要扼住他的咽喉叫他一辈子都不出话来。
带着血肉碎末的子弹啪一声落在地板上,慢慢滚到别处,薄野翎脸色惨白地为自己释放治愈。
不想引人注意,床头的灯便关了,黑暗的房间里除了被晕的房主均匀的吐息,剩下的两个外来者都很静。
薄野翎没有力气话,只是她清楚感觉到泽田纲吉内心动荡,像废墟下有芽想破土而出,她不知对方在思考什么,但她还是伸手去牵住了泽田纲吉,企图给他一点力量,黑暗里的少年顿了顿,才回握住她。
“我好像没办法开枪了。”
“这是好事,哥哥。”
低低地交谈了一句,泽田纲吉坐在了薄野翎身边,关于未来和人生还有好多需要思索,可现实迫近的脚步声却再次响了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隔壁的人家亮了灯,敲门声响很规律,被叫醒的主人家吵吵嚷嚷下了楼。
猎人闻着血腥味追来了。
泽田纲吉将薄野翎抱起来,动作却微微一顿。但他还是迅速带着薄野翎跳出窗外,就像没察觉床上微微发抖,却还佯装昏睡的女人。
在威尼斯的这个夜晚很难过,天空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不停巡梭这座黑夜笼罩的水城。
兵荒马乱地躲了半夜,终于等到了白昼,可一切仍没有结束。
这次的搜捕规模与之前全然不同,他们似乎铁了心要将背叛者扼杀于此,即便白日也冷肃地在街面游走。
本地人减少了外出,游客们虽觉新奇却也不敢如之前嬉笑喧哗,这座投影在水中的斑斓城市似乎被捂住了嘴巴。
泽田纲吉和薄野翎在路边常见的面具店顺走了两张面具,装作游客混进了全是亚洲人面孔的旅行团。
但这次的离途比意料得更为艰难,威尼斯所有出入路口都被把持,不需提供身份证明就能出入城市的站台也都有三五成群的黑衣人监视,亚裔游客更是被重点盘查。
出口被断绝了,以人为单位的搜捕网在水城中铺展开,一步步收缩逼近。
走得太快,经窄巷的时候撞到了路人的肩膀,泽田纲吉回了个头,看到是个年轻的欧洲面孔,他沉默地点点头算是表露歉意,继续和因低烧不时低咳的少女向前行。
现在的局势是肉眼可见的凶险,到处都是穿梭在人群里的追杀者。
他们到现在没有被找到也只是薄野翎善于捉迷藏的游戏,但围猎的人太多,她再清楚城市里每个人的动向,也很难将追杀者和普通人区分开来。
一路且避且逃,他们走位巧妙的穿过窄巷,将游走的黑衣人甩在身后,可道路尽头又捕捉到站在桥上四处窥探的男人。
薄野翎自如地拉着泽田纲吉转身,就近钻进一艘半封闭的出租船上。
“开船……”
这样的逃避一时看不见尽头。
随机在人群喧闹处下了船,下船时泽田纲吉将继承了威尼斯优良宰客传统的船家晕,并扒了裤子抢了手机锁在了船舱里。
薄野翎还发着低烧,光是思考如何脱困就已耗尽了精力,到之前只觉得这边人头攒动适合隐蔽,直到下船之后,薄野翎才发现不远处是火车站,而作为沟通火车站和和城市的这一带码头,同样有与周围旅客截然不同的人在窥视四周。
在薄野翎注意到其中一人后,那人也意外敏锐地回视而来,仅仅只是短短一两秒的视线交汇,薄野翎戴着面具,怎样都能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关。
可对视的那一秒双方都似乎从视线中得到了什么信息,那人单手抄进衣兜突然迅步而来,薄野翎只能拉着泽田纲吉撞开前面的旅客往前冲。
极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庄严建筑已在眼前,拖拉着行李的旅客们成群结队。
薄野翎凭着个头灵巧地穿梭其间,她边跑边作了声鸟啼,停于柱檐上的白鸽闻声而来,贴近人群飞行间衔走了某位不知名旅客的车票,飞掠间送至薄野翎手上。
薄野翎脚步不停,车票一晃,检票入站。
追踪而来的大汉被拦在检票口,他拿起无线电了句鱼儿已冒头,便等到拿票来的同伴一起进入了站台。
他算是这个分队的队长,也稍微比其他人多知道一些,但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强压地方政府围城剿杀,哪怕是敌方干部也难有这种待遇,对一个叛逃的清道夫来实在非常夸张了。
他步入站台,四处观望。在他走远后,白色石雕圆柱后的泽田纲吉微微松了口气。
面具在进站时便扔掉了,在城里还好,在车站里戴面具实在过于眼。
背抵石柱的泽田纲吉听见薄野翎又咳了两声,他看向身边的少女,只见银发绾在帽子里的女孩子低着头。他伸手去摸了摸少女的额头,只觉得温度好像又升了几分,“阿翎?”
少女外套下的衣物还是夜里湿了水那身,凑近了仍能隐隐闻见海水和血腥气。
“嗯……”即便状态如此糟糕,她还是将额头抵在泽田纲吉手臂上,低软地回应:“我没事。”
他们手上有票,但没有护照也上不了车,一旦闹出动静又会暴露行迹,攥在手里简直如鸡肋一般。
周围都是些来来去去的人,大多都是旅客,来的人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却还是在看到这座城市时发出欢欣的笑声;
去的人手里还抱着相机不肯放下,连车站的白色石柱都忍不住想拍下来留念。
他们来来去去,像自由随心的风一样刮过泽田纲吉身边,将他和他怀里的姑娘寸步难行地困在自由外的孤岛。
神经已经紧绷至此,一道脚步突然停在了他们身边,泽田纲吉几乎条件反射就想回击,却见眼前不过是两名穿戴得体的亚洲人面孔。
似乎是情侣的两人看起来有些无神,他们伸手递出夹着车票的棕红本,泽田纲吉警惕地看了一眼,竟是两本护照。
场面有些诡异,高烧不适的薄野翎此时也抬头看过去,她认认真真地量了一眼亚裔情侣,然后伸手接下了护照。
翻开本,护照上的照片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从眼前年轻情侣的模样扭化成她与泽田纲吉的面目。
此时,站台等候区旁。
红发的少女买了水回来,目光往周围巡梭了一圈,又很快收回。
“好多虫子啊,到处飞来飞去的,真烦人。”她将手里的另一瓶水递给了长椅上的男孩,却见男孩一瞬不瞬地盯着某个方向。
她看过去,只看见一对明显中了幻术的年轻情侣默立在石柱旁的景象,“你在做什么,骸?”
“没什么,M。”黑头发的男孩收回了视线,“只是顺手给肮脏的黑手党添了点麻烦。”
他露出了看见什么有趣事物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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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阿纲来意大利时接受过人体实验,所以那时骸认识了阿纲,虽然不知道那个失去感情的杀人机器目前怎么会一副要和心爱女孩亡命天涯的架势,但骸君乐意给黑手党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