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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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

    “呃……”暴风雨在后半夜停歇了,可在公路上疾驰的越野车内部仍旧沉默。

    一脸横肉的司机咬着燃了半截的烟,烟头偶尔在他吸一口时短暂的亮一下。

    副驾空空落落,而完成这次追捕任务的瘦个男人侧躺在后座,把玩着手里的火机。

    嚓、嚓、嚓……

    火光不时映亮他沉浸在夜色中的黑沉双眼。

    “抓了两个。”老半天,瘦的男人才话,“雨大,戴着头巾的女人也不太对,一下子分不清楚,就都抓了。”

    风雨如晦,未开灯的车内昏暗,他没有那个辨认的时间,动作稍大或稍久一点都有可能被前座或车顶上战斗的人发现,之后两个人都被他塞进了逼仄的后备箱。

    驾驶座的男人恍若未闻,抽完了一支烟,他显得凶悍的脸上出现几抹平静。

    男人漫不经心地单手摩挲着揣在怀里的枪支,虔诚低喃:“安拉在上。”

    没有人再提起空荡的副驾。

    原本只是个简单的抓捕任务,任务目标又是个弱的女人,可这趟简单的任务似乎在女人趁机逃下车起就注定波折丛生。

    他们连夜奔波入境,可尽管谨慎至此,他们在入城前进行补给,男人忽然察觉到后备箱未免太久没有动静、并开检查之后,空空如也的后备箱还是映入了他眼底。

    不等情绪发酵,一道影子悄然覆盖下来,正对上男人抬起的双眼。

    车边的是不知何时便闷闷倒在一旁的同伴,而一道影子正立足于车顶。

    暴雨刚过,天光未明,那道灰色影子沉浸在晦暗的穹顶下,无声地俯视着他。

    他本该有所动作,可身体却无论如何也动不起来,无法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年轻的少女,也无法察觉对方纤细的肢体毫无与他一搏之力。

    被风吹得裙发纷扬的晦涩之影仅仅只是注视着他,便好似在霎那间摄住了风、草木的吹动、和血液的流速,压顶的黑云之下,时间在那一秒被无限拉长。

    而后男人眼前一黑,他脱力倒下,露出身后举着石头的年轻女人。

    天亮时女人带着裹着头巾的少女入了城。还很早,沿街的店铺大多都没开门,她找了个店借座机了个电话。

    一通电话完,一路提心吊胆的女人终于放松了些许,她转身,看向被头巾裹得只露出一双蓝眼睛望着路边电视的少女。

    其实不应该带上这个女孩子,于自己或于这个女孩都不是好事,但她已懒得对自己的软弱找理由,诚恳点承认自己没办法把对方一个人留在随时可能出现意外的荒郊,就像最后她还是没有对那两个失去意识的男人下杀手一样就是了。

    好在女孩安静听话,她去牵她的手时,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质疑吵闹。

    尽管语言不通,少女看电视还是看得很专注。女人也朝路边橱窗的内置电视机看了一眼,只见电视里正重播着两天前震惊国内的高官刺杀案,案子似乎有了新的进展,新闻展出了一柄于案发现场附近发现的枪,枪沉默地置于镜头前,枪托底部随着光线闪烁出一个金色花纹。

    薄野翎注意到女人回转,却见对方僵滞地盯着电视不肯回神,薄野翎无法透过对方刚买的灰色头巾看清对方的神情,只见对方如梦初醒般急匆匆地跑过来抓住薄野翎,她似乎想赶往何处,可扯着薄野翎跑了两三步又克制地停下了来。

    女人在压抑地喘息,像一尾被丢上岸的鱼。

    薄野翎什么都没,只是看着到现在也还不知姓名的年轻女人。

    她落了对方半步,从缠绕对方上半身的灰色头巾下能看见两三缕白发长发的发尾,那发尾缠绕着蜷缩在头巾下,一如它主人混乱又震荡不安的心绪。

    风又吹起来了,在薄野翎耳边开始了低低的细语。

    她牵挂的人也快要赶来了。

    越到中午阳光越盛,不过空气中风雨欲来的味道并未减少,薄野翎预告的雨期仍未结束。

    在路过几个清真寺和路边极有当地风情的摊铺之后,薄野翎被带到了曲折脏污的道路深处——一处废弃工厂改造的难民营。

    年轻的女人与游走在门口的几个男人对话了几句,就将薄野翎安置在了工厂的角落。

    她似乎想对薄野翎什么,但语言不通还是让她闭上了嘴,径直转身从门口走开。

    她一离开,薄野翎便感觉工厂里似乎有无数视线投向自己,她没有思考那些视线里的意义,只是平静地坐在原地。

    她对这个国家并不了解,即便察觉工厂里形容都不太体面的人们着的都不是一样的语言,也不太清楚形成这一切的缘由。

    她观察四周,目光在写满了困顿和狼狈的人们身上游移,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女人不像她或者这里的其他女性一样戴着面纱,她穿着凌乱的衣物坐在地上,正摇摇晃晃地像是在给怀里的孩子唱摇篮曲。

    薄野翎才看过去没多久,那位母亲就警觉地发现了她的目光,一边用凶戾地眼神瞪她,一边紧紧抱着襁褓里的幼儿。

    薄野翎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那位警觉的母亲和她怀里脸色青白的死婴。

    没有了她的注视,那位母亲重新放松下来,继续抱着孩子唱起了摇篮曲。

    还没坐多久,在周边窥伺的视线中便有人率先走上前来。没有人关注这边,蒙着面纱的女人们要不抱着孩童要不埋头于针线,头发卷曲的男人们也回避着这边的视线,人们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发展。

    但那个给死去孩子唱着歌的妇人抬了头,她困惑而茫然地看了这边一眼,似乎懂得了什么,忽然望着这边大声唱起了嘴边的摇篮曲。

    没有人搭理她,走向薄野翎的青年们也没有,她在所有人眼里只是个脏兮兮的疯女人,偶尔实在找不到可以肆意的对象时,才会把对方连同那个快要腐烂的孩子一起拖进树丛里。树丛里枝叶摇摇晃晃,女人在摇晃的枝叶里唱着变调的摇篮曲。

    薄野翎坐在原地仍旧不言不语,只是在青年的手伸向她时一道风刃厉然而下,连同灰败的草席一起在开裂的水泥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印记。

    青年屁滚尿流地跑了,周围的人们也仿佛从梦中惊醒,躲避猛兽般惊惧地远离了她的所在。

    女人迷惑地看着她,但发现她看回来后,又抱紧孩子凶狠地瞪过来。

    薄野翎仍只是坐在原地,没有开口一句。

    时间逐渐接近中午,在薄野翎呆在难民营的时候,狱寺隼人已经被钳制在了这座城市里的某个阴影里。

    拷问过了一轮,冷水也过了一轮,娃娃脸的青年盘坐在银发少年身前,单手托腮地量着对方。

    “嘴巴很硬嘛,少年。”像感到有趣一样,他微微笑起来。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即便狱寺隼人一声不吭,他的情报渠道也已经将对方的身份查了个彻底。

    这个少年与他的任务并无相干,只是不太走运地和他的任务目标扯上了关系,又撞上了他。

    银发湿哒哒地滴着水的少年咬着牙半跪在阴暗的房间里,他双手被缚,冷汗已经冒了一背。

    这个男人没有对他用上什么血腥的刑具,他只是问他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后便称赞他的手指好看,现在他的手指已经折断七根。

    这个死变态!

    他要是问关于那个救下的女人的问题,他自然不会咬牙沉默,可这家伙像是想到什么地方便问什么,从他的身份到他的同伴,像是完全不在意那个女人的事,只笑嘻嘻地问着这些他绝对不能的问题,他怎么可能开口!

    房间里还在对峙,门忽然响了两声,狱寺隼人低着头,听见两个人用美式俚语了两句,语速太快,他只听清来者发现了谁的踪迹。

    娃娃脸男人不在意地笑了两声,让部下自行处理,仍是留在了刑讯室。

    他的目标早已经达成,虽然漏网之鱼频频逃脱叫人厌烦,但他对赶尽杀绝的游戏并无兴趣,如果手下的人连这种事都处理不好,那他就换一批能处理的手下。

    而他之所以还留在这个房间,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比逃脱的鱼儿有趣,即使拷问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但这个子嘴巴太硬、瞪过来的眼神也十分有趣,简直就像是某种考验意志的游戏。

    啊,娃娃脸的青年愉悦的想着,玩游戏的话他可不会输。

    “诶~~”娃娃脸青年像想到了什么,孩子气地眼睛一亮。

    他拍了拍手,十分开心的样子,“我想到了,有一个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嗯嗯,毕竟这个国家的青少年都很喜欢嘛,给你试试吧。”

    见狱寺隼人警醒地盯过来,娃娃脸青年笑意更甚。

    时过晌午,天气闷热起来,一身灰纱的年轻女人正失魂落魄地返回难民营。

    她刚刚去石油公司远远地看了一眼,又试图联络他们渗于这片土地上的其他根系,可什么都没有,拨的内线永远是忙音,接头的地点有身份不明的人来往窥视。

    那些曾与她一起共事的人,好像朝夕间全部人间蒸发。

    她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触动了谁的利益,她不过是在清真寺雪白的圆形檐下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信徒礼拜的场景,手机便收到一则通知紧急撤离的信息,而后发生的一切好似如在梦中,可新闻里那一柄枪又轻易将梦击碎,让她陷入这惶惑的境地之中。

    她只觉得恍惚不已,眼前也迷雾重重,唯有鼻间,全是浓稠的血腥味。

    回到难民营,女人盯着伫立在这个城市角落的废弃工厂看了几秒,随后步入其中。

    里面很乱,大部分是周围国家逃难过来的人,叙利亚的难民、伊拉克的难民……

    她一开始来这个国家的时候也很惊讶,伊朗本身就是个国内境况始终难以安定的国家,周围国家也大多陷入战乱,难民涌入便让这个国家越发混乱。

    不过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这个流淌着软黄金的国家安定,伊朗安定了,便宜的石油哪里来?

    女人看见了被她安置在角落的姑娘,虽然长巾包裹着,但女孩子一眼过来满目蔚蓝,很好分辨。

    她走过去,也不想什么,她已联系了家族,家族也早在昨日失去驻地消息后便已派人手赶来,想必已经到达,此刻只要老实等待就好。

    她想在姑娘身边坐下,却见蓝眼睛的少女忽然移眼看向她身后。

    “你带了尾巴。”她用的意大利语。

    女人悚然一惊,为少女突然出口的母语,又为少女话中所言。

    来不及分辨真假,她伸手抓住女孩的手,几乎是拽着对方快步朝工厂后走去。

    薄野翎提醒在前,女人的应对却过于鲁莽,薄野翎踉跄跟了两步,回头正逢后方举枪砰一声响,早已对枪声产生应激反应的难民们瞬间尖叫溃逃,废弃工厂内瞬间一片混乱。

    女人抓着薄野翎往奔逃的人群钻,她深知自己身无长物,一旦脱离人群便是个活生生的靶子,即便明白周围难民也无辜,但性命攸关也顾不了其他。

    出了工厂被砸通的后门就是难民帐,里面除了更大批的难民外,还有难民们自发成立的武装自卫组织,这便是女人选在暂时在此处藏身的缘由。

    她们还没闯入大帐,几个持、装备良莠不齐的青年便已经跑出来,他们很年轻,甚至有一两个看上去还是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挎着枪,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猫一样满是些阴郁尖锐的神情。

    见有不少男女往后涌也不阻止,问了句是谁开枪后就钻过墙洞进入工厂之中。

    慌乱中似乎有不着调的哭嚎,薄野翎回头,瞧见头发凌乱的疯妇人被往外逃窜的人们撞倒。

    她怀中的婴孩尸体脱手而出,孩子青紫的身体滚出襁褓,软趴趴地落在地上。

    而逃窜的人们满心惊恐,竟无一人注意到脚下的婴儿尸体,人们践踏而过,女人疯狂哭嚎,薄野翎猛地顿住脚步。

    “停下来!”薄野翎甩开女人的手冲回墙洞边。

    薄野翎本想直接用树蔓堵住墙洞,可工厂里已响起交火声,尖叫哭喊不绝于耳,此时堵住墙洞不过是增加还没逃出来的人们被流弹击中的概率。可女人的哭叫和婴孩尸体的惨状实在叫人崩溃。

    薄野翎忽然觉得有一腔怒火涌上,她不知道那是谁给她的怒火,是疯妇人是溃逃的难民还是死去的婴孩。她只觉得愤怒,不由发下命令,“全部都停下来!”

    茁壮的树蔓从脚下、从干裂的水泥地面、从泥泞的土路豁然长出,牢牢束缚住了踏于地面的每一双脚,而后向上蜿蜒,直至将所有人捆得动弹不得。

    树蔓沿着工厂外壁生长交缠,梢部垂在破裂而满是灰迹的通风口,在骤然安静的工厂通风口外,结了一个青色的、看起来便觉酸涩的果子。

    大概是有人想哭的,也有人想叫,为这突生的异状,但哭出声叫出声的只有疯妇人一个,她还在拼命朝地上那一滩挣扎。

    薄野翎心软,树蔓有感而褪,逐渐放开了她,于是疯妇人便扑过去,努力想把地上那一滩抱起来,想把孩子放回襁褓。

    薄野翎拉下了身上的长巾,她原本想走过去,恢复那孩子的尸身。

    孩子已经死去,可母亲尚能救,可眼看那疯妇人重新将孩子抱回怀中,又唱起摇篮曲哄起来,薄野翎又觉得此举不像在宽慰那位母亲,倒像是安抚自己。

    银发蓝眼的少女,身后是遥遥矗立的、清真寺雪白的塔顶,她面上无甚表情,又好像带了满面的悲悯,只是一言不发穿过了墙洞往前走。

    人们很安静,带着不一的情绪看着薄野翎走过,薄野翎想起了那位母亲的摇篮曲调子,于是轻轻吟唱起来,她身体有白光隐现,旁侧所经之人无一不伤痕皆愈沉疴尽除。

    “此处应禁止杀戮。”精灵语如钟声响,一出便化为银色符文流转于身畔,而后纷纷落于地面,契约缔结,“所有戕害,都当反噬。”

    树蔓松懈,人们僵于原地不敢动弹,只自卫组织的一个少年既无信仰也无敬畏,只觉得所有人都呆立原地实在是个好时机,于是举枪便扣动扳机,枪声一响,周围还未乱,少年便头部中弹,仰头倒下。

    有人跪下了,许许多多的人跪下了,他们喊着什么,或满含希望或充满敬畏,如同在呼唤神明。

    可他们口中的神没有回头。神明站在岸上,无法同时走向每一个人,她只能站在那里唱诵,希望人们看到她后能向她来。

    薄野翎刚出工厂门就被刺眼的阳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睛,风中刚传来熟悉的气息,风尘仆仆的身影便已经撞入眼帘。

    从昨晚到现在始终不肯笑一下的少女微微弯了弯唇角,看着眼睛一亮的棕发少年快步跑来抓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

    我很好。

    言罢少年就要带她走,多余的话一句也不问,薄野翎跟着哥哥脚步,往后看了一眼。

    人们停留在原地,甚至不敢直视她的背影,薄野翎目光游移,忽然看见灰纱半覆面的女人正站在那里目送她远去,而此刻她身边站着一名身体半侧在建筑阴影里的金发青年,青年肩膀上,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孩童同样也在目送着她。

    眼看少年和少女跑离了,金发青年微微松口气:“我们也该走了,安吉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