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无明蛮儿,你若能戒酒,我便许诺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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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到大,江蛮看着性子温软,实则执拗起来无人能敌。可纵使她的世路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对上这么双星辰般浩瀚眼眸中的疼惜,依然是做不到彻底的心如止水。

    甚至在他靠近之际,身上那些酸痛愈发鲜明起来,寡淡脸下,心尖倒已颤得害疼。

    在眼眶被人轻轻扫过时,江蛮指尖剧烈晃了晃,猛然间想着倘若没有这一段灭顶国难,若是她早早挟了他避去江南……

    觉察到自己心念动摇,她忽然深恨起来,亡国之主,死亦是轻的,如今能够安然苟活早该足矣,如何竟还能生出这些可恨的念头。

    何况,还有突厥那位来和亲的公主,新为人主怕是不得不受。

    “方才来时我已去医属瞧过,若真决定了,这两日再见一见凉都宫里的那些旧人,我便令人护送他们出城了。”

    见她始终闷闷得不应,提耶一边在她头脸上触抚,十足得亲昵,眉心却不加掩饰得耸起,似是在斟酌着什么。

    北地天黑得晚,已然是酉末了,外头却是斜阳大盛,一派初春的融暖景象。

    碎金似的霞光散射在桌案前,正照得玛瑙碗盏透亮温润。

    推过一碗莴苣菜粥,还是提耶独自开了口:“至于冯都尉,我先前不救,不是因为他与你…,当年在菖都,若非我早有防备,萨妲怕是活不到今日。”

    拇指抚过她耳后一道浅浅的长疤,男人眉心更深,继续道:“平生亏欠最多的,也就是你与妹二人……但若放他一命能让你心安,我也愿意去试试。”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江蛮如今所想,不过倏忽间念起念落,她终是没能忍住泪水,强自平静地推开粥碗,又去取过了酒盏,虚浮着悬腕还是宿醉后的无力,哑着声极低地了句:

    “宁儿不是我所生,阿兄只是替我挡谶,还有……还有汗王,并未、未及,与我……”

    还未完,就被人一把拥进怀里,酒盏被悄无声息得移开,耳边传来句:“皆是我一人罪业,若要偿还,都不知要几世几劫才能偿尽。”

    这一句如被神佛眷顾,江蛮眼泪落得更凶了,在这样的语意和气息里,刹那间觉着自己又见到了多年前痴恋的那个僧伽。堵着嗓子,她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动,只是狠狠收了泪,坚决而缓慢得抵着他宽厚胸间退了出去。

    才坐稳了身子,冷眼端过杯盏,仰头就把酒液饮尽了。

    “我想见一见兄长。”

    “好,我即刻令人去查探,等问明了就送你过去。”见她瞧也不瞧桌上他特意命人布置的菜馔,翻手间饮水般一连喝了半壶米酒,他倒没有立刻去制止,出口却不再委婉:“这嗜酒的毛病,也是为的我,染上的?”

    温醺入喉,江蛮皱起苍白面庞,认真道:“原来不是酒,只是喝着玩儿的米酿啊。”

    窗外日影下移,正有斜阳绚烂,直直在她编起的短发间,竟是照出了年长之人才有的枯黯灰败。苏比准备的袍子有些过于厚实宽大,橘红映雪的衣裙,那么鲜亮的色彩又本该是俏皮的款式,罩在她身上,也是丝毫显不出线条身段,倒像是未长成的女孩子偷穿了姊妹的衣衫。

    杏眸檀口并不挺秀的眉骨鼻尖,还是那样略显稚气的五官面容,可眸子里的光全然不见了,染着的是行将就木的暮色。

    提耶忽的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高大的身影给人极强烈的压迫感。

    见她又要去倒酒,他伸手挡了,而后开了壶盖倒转着将余酒尽数倾倒在地,肃然道:“从今日起,我会告诫苏比,凡是沾染了酒的菜点一样都不许送。蛮儿,你若能戒酒,我便许诺去救他。”

    嗜酒三年,只要身子受得住,她几乎可以黑白无间得烂醉,那是真的从骨髓里形成了依赖。也就是国破后西行的路上,食水都没了,她才破天荒得断了几个月。

    让一个嗜酒之人,顷刻间戒断,又是在这般枯守无趣的宫墙内,谈何容易。没有那般于极度的绝境里,深切依赖过外物的人,又如何会懂得戒断的艰难。

    可是江蛮几乎没有思量,也没有同他解释这些看似微末的苦痛,点了点头也就应了。

    西北饮食多牛羊肉,宫廷里亦是难见同汉地类似的蔬果甜点。可对着一桌不知从何弄来的熟悉菜点,她根本连动筷的念头都没有。

    静默之后,她忽然避开视线,浅笑着问了句:“暮色已深,新国初立,王上如此空闲,可是……还要留宿。”

    听懂她语意里的刻意的自轻,提耶心下一沉,正想要出言缓和,殿外匆匆过来个侍从,隔了帘子报:“阿史那公主的仪仗被旧王残部围在了城外。”

    这是两国邦交的急务,又事涉突厥内部几十年的族群冲突,若是被阔延孜汗几个忠心的旧将得了逞,怕是与突厥轻则断交,重则会再起边衅了。

    “你早些歇了。”交代完这一句,提耶也无暇再多陪,转身便出了殿门。

    等他走远了,江蛮收拾起心绪,随意吃了两口菜蔬,就在暮色中沿着殿内四处走动了起来。可是无论她行至何处,总有宫人远近跟着,看样子是得了严令务必要看住了她。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直到五日后,苏比从外头欣喜地带回了平叛的捷报,也将病愈的韶光等人一并带了过来。

    在江蛮几乎以命相迫的严词开解下,韶光才终是松了口,应下了去城外安身之事。几个人一一同她拜别,江蛮又单独留了医女羊环,两个了会儿话,才谴人整了箱笼一同出了城去。

    等人都离开后,她思虑重重得倚在院里的水池边,连苏比的靠近都未曾额发现。

    “主上一大早就回宫了呢,听是骑快马赶回的,把阿史那公主和随行众人都丢在了后头。”不过是数日的相触,苏比就彻底喜欢上了江蛮温和良善的性子,话间也是愈发没了分寸,“只是又被几位大人拦了,也不知何时过来呢。”

    短短数日,天气就和暖了许多,江蛮被她刻意讨好的俏皮话逗得心思也暖了三分,只是照例笑笑,又随口应和了两句。

    整整一个中午,苏比都不停朝殿外观望查看,午时刚过,没等来想等的人,倒是远远瞧见大公主萨妲领了人朝此处过来了。

    苏比略略知道些两人的纠葛,此刻就显得颇是慌乱,然而江蛮却端坐了,安抚着朝她道:“无妨,你去倒杯羊乳茶来吧。”

    然而还未等羊乳茶奉上,萨妲便斥退了包括苏比在内的一众侍从,还喝令手下将殿内诸人都看管起来。

    “蛮,你如今不明不白留在王廷,王兄也未给你名分,难道见了旁的贵人也不懂行礼的吗?!”

    江蛮面容平静,倒是起身像从前一样走到她跟前,开口陈述道:“月娘,上一回有些事未及清了……”她将三年来的实情一一相告,最后看着她的眼睛:“阿兄欠你的,我来还。”

    听完这一切后,萨妲先是震惊继而转作更深重的嫉恨,她忽然拉上江蛮的手,按着她坐到了妆台前。

    “王兄不该为了你,失了与阿史那汗的约定。”她长指纤秀却有力,夹着江蛮的脸朝镜中逼视,无意中窥见妆案边的一些金坠子,哼笑了声嗤道:“来,我为你添些颜色。”

    罢,竟是捡起两个鎏金的玉石坠子,不由分地就朝她耳垂上扎去。

    江蛮从怕疼,许皇后还在时也就错过了女孩儿家耳洞的时节,后来去了观里也就一直没有去扎。

    玉石坠子磨得并不尖锐,这第一下戳下去,江蛮没有防备,痛呼了声,饶是压了声线,还是颇为清楚,外头便传来苏比的吵闹声。

    原本凉国女子扎耳洞,不仅要事先抹上些止疼的洋金花或是曼陀罗的浆液,而后用磨得极为锋利尖锐的一线银针瞬间穿透,过了后再一日日用愈渐加粗的银饰一点点撑开洞眼,遇着手艺好的女师傅,也算不得多少疼痛。

    然而萨妲手里的,却是比银针粗了数圈的饰物,方才那一下,已然是鲜血淋漓,几乎是戳下了片肉去。

    看着镜中人瞬间扭曲的病弱眉眼,萨妲怔了下,另一只耳坠子却是迟迟未与她穿戴上去。

    就在她愣神间,鎏金玉坠却被江蛮劈手夺了过去,只见她忍了痛学着方才的手法,抬手猛地就朝自己另一只左耳垂边按了进去,而后起身平复了下气息,强硬道:“月娘,带我去见一回他。”

    .

    等江蛮在那处幽深潮湿的地牢里,见到冯策的时候,她有些认不出这个形容诡异的匍匐在地上的男人。

    听见铁门开阖的声音后,披散了头发的男人明显瑟缩了下,竟下意识地撑着身子朝后退了些。昔日如竹菊一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血洞。

    萨妲捡了张干净椅子坐了,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她不话,地上人也不话,而江蛮只是震惊地望着他,甚至有些不愿去相认。

    冯策的双眼明显是被人挖走了,血痂覆盖凸起,也不知是经受了多大的苦痛。周身的衣服倒还算是齐整干净的,只是一细看,便能发现那手脚皆是软趴趴得垂落着,分明是叫人彻底挑断了经脉!

    眼泪终是克制不住得落了下来,从伴着大的人,便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被人糟践成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任谁都是看不得的。

    江蛮只觉自己寸心如狂,绞成了混沌一团的泥泞,心地在他面前蹲下身,试探着想要去按一按他的手,希冀着只是自己的幻觉。

    地上人本能得瑟缩后,身后响起萨妲微凉的话音:“策哥哥,莫怕,你一定猜不到是谁来瞧你了……蛮,现下还是要替你兄长还债吗?”

    听了这一句,冯策筛糠似得抖了起来,张开嘴里头却也是黝黑一片,连舌头都被人铰了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哪里还是人!”江蛮呼吸急促一边哭着一边却总还是要哀求着萨妲放了他。

    “既是你兄长,蛮,不过你也配他一道,若是愿意呢,我便放他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就听见角落里被割了舌头的人发出长而闷的嘶吼,就在这阵骇人的算不上呼喊的声调里,但见冯策一下子跪直了身子,也不知从何使出的力气,疯了似得朝石墙上撞去,顷刻间便软倒了下去毙了命。

    这一场变故生于瞬息,江蛮眼看着萨妲跌撞着起身,几乎是扑着过去阻止,可是仍旧没来得及。看着角落里倒毙的人,她心下狠狠抽痛了下,而后空茫一片的,面上倒是发着颤的,竟还莫名扯了个浅笑去。

    ……

    这日夜里,偏殿里果然等来了风尘仆仆的男人,他甚至连戎装都未及换下,想是听了苏比的信,才在各部里议定了国事就直接赶了过来。

    地牢中的事提耶也知晓了,甫一过来,他就拉过了江蛮的手,在瞧见耳垂边明显尚在渗血的伤痕后,不由得凝目敛眉,沉声道:“我已为萨妲寻了个好归处,待时局平定些便送她入高昌。”

    着取过疮药,拉了人细细又涂了遍药去。

    “蛮儿,我不会娶阿史那,先前大局未定不便与你,方才各部集会时,已经议定了此事。”

    “是叔祖近来又扩了疆土,还是娶我消弭胡汉的世仇更好些?……提耶,我想离开了,我想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