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对饮1在你肯好生自己吃喝前,我便只……
完了这句话,江蛮就那么安坐在塌上,抬了头看向他的面容里,泰然到令人不安。
提耶没有多,垂下眉睫沉默了片刻,连挽留都没有的就应了:“好,既如此,我现下就命人与你收拾行装。”
下弦月挂在枝头的时候,江蛮就被带到了王城西南的一处闹中取静的土墙前。此地紧邻着龟兹城内最繁茂的一座集市,推开门便可瞧见夜色里连绵的群山,已经三更多了,左右人家皆是一派静谧,唯有苍穹远山映照着这土墙高低的市井。
是让她离宫,可他却亲自与她共骑而来,随行的一队侍卫在前一个院落边就下马栓缰了。
深吸了口凉冷夜风,江蛮才勉强从那地牢中的惨象里跌入了现实。背后是提耶温暖宽厚的胸腹,脑子里无端闪过时候跟阿兄溜出宫吃点心的场景,她挪了挪身子,愈发觉着后背的温度黏的难受起来,便想要跨出腿率先下马。
战马颇高,才将腿翻挪到同一侧,耳边就传来句:“心些,你自个儿不好下去。”罢提耶扶住她腰身,当先熟练得翻下马去,稳落在地后,两只手轻轻一抱,便将她整个人托举着抱了下去。
分明是细致入微的关切江蛮只觉心头愈发疼涩起来。纵然知道兄长在菖都时犯的错,可她还是不能接受,就在这异国的王廷,也许就在离自己方圆之内,也许就在她安睡或是吃喝的时候,阿兄却受尽折磨,最后以那样一种惨绝的姿态自决在她眼前。
大凉的命脉虽蹇,可从某种程度上来,今日这一切,实在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若是早知这一场,那她绝不愿与身侧这人相识。
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国中事物繁多,你自回便好。”强压下肺腑中的裂痛,江蛮背着身子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没想到提耶根本不算走,他上前牵过她的手,挽了马缰便朝院内走去,随口答了句:“皆已经料理妥当了,宫苑里我也住不惯。”
江蛮用了些力甩脱他的手,顾忌着城内的汉民和韶光宁儿等人,她还是不愿直白表露心绪,只是委婉隐忍道:“我是想一个人……安静几日,好好想想。”
“你连言语亦不通,孤身一个汉人,如何生活。”
见她仍是垂着脸也不回话了,提耶也知道丧亲之痛的滋味,多无益,他没再多劝而是牵了缰绳先自入院安置了那匹枣红良驹,然后快步出了院门,走到依旧矗立的人儿身边,略俯身牵过那只凉冷的手,不由分的就拉了人朝里行去。
日升日落,月出月隐,出这院落不过百步,便可拐入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巷,虽比不得大凉西、东市的盛况,也是西土诸国中少有的喧闹了。
可是一连旬日,江蛮都只是闷在屋里,连院门都不肯出去一次。
看得出来,这处院落是刻意布置过的,同菖都城西两人共同生活过的那一所十分相似,就连灶具桌椅,也是仿了汉制的来。
那年正月别后的光景,提耶没见到,不晓得她在城西院里,焚了那把弦琴又是如何日日买醉,混沌痴狂度日的。
如今江蛮被他半是强迫得安置于此,对着颇为熟稔的居所,更是将悔恨茫然日渐发酵,曾经的眷恋爱慕,荡然无存了。
“把这碗甜汤喝了吧。”见她又是只喝了些片汤就躺了一整日,提耶终是有些急了,端了碗坐到床边,就要动手去强喂了,“到底要我如何才好?本就亏了身子,这两日怎么连一顿像样的都不肯吃了。”
“就是不饿罢了。”床上人不带情绪得挥开他的手,不卑不亢的辞色反倒昭示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些日子来,除了筹备阿史那来和亲的婚事外,王城内外也未再生事,除了每日朝食后要离开一二时辰外,提耶几乎日夜伴着她,甚至从人一个也无,吃食上都是他自己料理妥当。
有时候,映着早起纱窗上的光晕,看着他在院子里劈柴的身影,江蛮都会有种还在菖都的错觉。
可是男人深褐色的长发和那裘衣皮靴的穿戴,总能让她一下子又跌回到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状里。
拒绝的话才刚出口,提耶沉沉哦了声,而后抬碗仰头喝了一大口,猝不及防地两指按在她两颊处,捏开了口,俯身一下对了上去。
去了核炖得酥烂的大枣顺势被送入她口里,江蛮一下惊着了,沁甜入喉,腹中也是实在饿得厉害了,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然被迫咽下一大半去。
蹙眉偏过头,也不好特意再去吐了,转念间也还是没去争辩,她依旧无言地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在你肯好生自己吃喝前,我便只好这样喂你了。”唇畔的柔软只是微一触及,就叫他心旌神摇起来,刻意用这样的话去激她,他倒是更愿意日日用这种方式相对。
本以为她或许会动怒,却只是一句:“国主要如何,谁人又能抗命了,都随你。”言辞愈恭敬,语意反愈凄冷。
话音才落,后背腿弯被人托过,未等江蛮回神就已然被他抱离了床榻。她张了张嘴,对上一双痛惜也略带了些怒气的眸子里。
“都四月中了,外边日头那般好,出去透透气。”罢就这么横抱了人在怀,抬脚便算朝外行去。
起初江蛮还不以为意,直到被正午耀目的日阳灼了眼,远远的听见了人来人往热闹喧天的街市声音,而她缩在他怀里,见他神色极是轻松,丝毫无碍行走,不过是转过两道土墙,也就跨入了市集边缘。
羊肉摊边,两个裹了艳丽头巾的异族妇人正在挑肉,眼尖地瞧见了巷口的两人,她们许是更西之地客商的家眷,笑着用不知名绕舌的异邦言语热烈交谈着,一边还颇大胆地朝巷口的两人量。
“这是乌孙还要再往西的人,知道她们什么吗?”提耶忽而垂首一笑,双臂紧了紧,倒是径直朝羊肉摊而去,他深邃硬朗面容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她们两个在赌,猜我们成婚几载,又育有子女几何。”
市集上人潮如涌,江蛮终是有些挨不住,有些着恼似的挣了挣道:“我自己走,快放我下来。”
见那两个异族妇人在自己的视线里,嗔笑着略有羞涩地走开了,提耶倒是也未再坚持,左手慢慢松开了,轻巧地放了人着地。
多日未曾行路,江蛮都已然有些不适应了,她在前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就始终静默着跟在后头。
龟兹舞乐颇盛,又兼是商贸重镇,虽是黄土石墙的世界,集市上也是色彩各异,处处是一片浓郁的牛羊肉汤的香味,每行上一段,便有些卖艺的男女,或是跳着矫健的胡舞,或是敲鼓摇铃,也有弹拨琵琶吹奏筚篥笙瑟的,不尽技艺如何精妙,只是好一派西陲乐土,哪里还有半分月前国乱的景象。
走着走着,一股子清冽酒香便涌入鼻尖去,江蛮怔楞眉目间染过一线光亮,不知不觉中,脚下就朝那处挪了过去。
等站在一处挂着幌子的酒肆前,对上笑靥如花的胡姬时,她看了眼门前香味传来的大瓮,白着脸朝胡姬指了指后,忽而朝袖内侧袋摸索几下,才发下自己是身无长物,连一个铜子儿都没带着。
“客人要多少呢?”胡姬见惯了世情,见了这汉女的穿戴就不会赶客了,抬头见了站在她身后的高大男子后,更是笑着直接去掀开了酒瓮。
被酒气一熏,江蛮顿觉胸腹酸涩,恰是触及左腕那两个莲花纹的银镯子,她眼皮跳了跳,褪下一个朝执长木勺的胡姬递去:“你看着与我些吧。”
未等胡姬去接,一人劈手夺了那枚银镯,想也不想得将开口的扁方镯子掰开了,就朝自己骨节粗硕的腕上套了,而后随手摸了贯铜钱扔到大瓮上。
“劳烦满两囊。”
.
抱着其中一个大水囊,江蛮仍是独自走在前头,一直到拐进最后一道土墙时,她才迫不及待地拔了塞子,费力地抱着水囊,迎着日阳狠狠灌下一大口去。
是烈度中等的马奶酒,甜丝丝的,尚且也够了。
离了热闹的街市,到院门的短短数步路里,在正午融暖的春风里,她就一连饮下了三大口。
提耶跟在后头一路相随,见了她这喝法,握了下拳忍了忍倒是未去制止。院子里也有棵百年的老树,这两日冒了新芽,绿意悠悠的也像从前那棵。江蛮跨进院里,连马扎墩子都不拖一个,朝数根边席地靠了,一口接一口,喝得凶狠。
“若再是这般求死的喝法,就别怨我收了。”等提耶从厨间拎了两个马扎出来,见水囊子都扁了个角去,他上前一把夺了,了句,“等着。”随后又从屋里端了一甜一咸并一碗面片一碟羊肉出来。
一下子饮下有一两去,江蛮但觉四肢百骸里那股子悲酸困恨稍稍松泛了些,也就点点头应了句,抢过大水囊还朝马扎上稳坐了,倒真是掩了塞子暂且不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