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对饮2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怕是要……
其实她骨子里本是藏着两种极端的,往日里都叫外头的天真娇憨给遮了,一遇着酒了,便把那深藏的豁达尽数放了出来。
对一个五岁上就没了娘亲的人来,于生死一途,若是看得不淡,也就实在不能好生活着了。
然而,城破那日亲眼见着父皇坠落姨母自鸩,甚至于看着年幼的赵瞿失血而亡,她是悲恸,可都不如在地牢里看到兄长双目被剜舌根拔去经脉断尽的景象。
她是个心性极细的,这两日便总把这等惨事,在脑子里一遍遍加诸在自己身上。每每思虑到手足冷汗,心胆俱裂。
实在的,冯策的死,反倒让她觉着解脱。
“酒没什么好饮的,喝多了头晕目眩也难受。”提耶靠着她坐了,欲再将水囊夺回,却被她坚决躲开了,沉吟了下,他拔开了另一囊酒,仰头也抿了口道,“东边昨夜快马来了信,你叔祖崔昊已经收服诸路勤王军队,只是还未称帝罢了。”
江蛮听了也是一诧,下意识得捏紧了木塞子,她饮酒时总有这么个习惯,一旦思虑犹疑了,就要反复去按紧了塞子,唯恐漏了酒气似的。
“归国之事就不必想了,我已亲书了封长信,谴人送了许集回去,言明我二人过往,向你叔祖求亲。”
江蛮望了他一眼,再次摩挲了下水囊的木塞子,只是仍不接话。
“仗了这许多年,也该了结了。”他自顾又饮一口,捻起一块鱼肉糜作的酥饼递去了她嘴边,“生灵涂炭,丧亲之痛,往后天下人皆不必再历。”
“既是邦交和平,就该放我子民归国。”她偏过头,拔了木塞又灌下一大口,隐约觉着不该,咽下酒液后还是开了口:“这地方的羹菜都难吃的很,我也待不惯。”
“听话,可还是想要被人喂了?”提耶笑不达眼底,又换了块枣糕,高大身躯带了些压迫的意味凑近了些,“过几年路上太平了,我陪你回去。”
见那只莲花纹的银镯子颇不合体得扣在他腕上,江蛮又想起许多可笑过往,借了两分酣畅苦涩的醉意,毫不留情得挥开了那只手,眼底冰寒一片。
“陪我回去吗?顺着先前国破后数万人被掳掠来的路,再看看一路尸骨?咳咳……”激愤伤痛之下,她被一个酒嗝呛了下,决绝的话到底没来得及出口去。
后背传来一下下有力适中的拍抚,她咳得眼泪纷落,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仍是喘不匀气去话。
正僵持间,院外传来马蹄停顿之声,一个内宫来的侍从略为惊慌的下了马,急急报了大公主不愿去高昌国和亲,发了疯的在内宫责侍从宫人,正闹得厉害呢。
与报信人了两句,提耶没有去管,快步行至老树下,见江蛮依然不愿动一口吃食,又开始灌酒,他垂眸想了想而后抽出随身带的匕首,一把丢在了树底下。
“冯都尉的事,我确是不知。是不是非要我亲身也历了,你才肯释然?”
江蛮听了长叹一声,心头一颤下,抬脚就踢开了匕首,蹙眉闭上了双眼。醉意已经积累到了四五分,方才听了萨妲的名字,地牢里阴森暗沉的影子又萦绕脑海,冯策那双被血痂盖住的空洞双眼怎么也挥之不去。
若是就这样归国了,恐怕她后半生都要在噩梦里时常见着兄长了。心肺里的恨意癫狂到了顶点,无处炸裂之下反倒让整个人平静了下来。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怕是要疯了。
一念起,江蛮迫着自己收拾好情绪,柔声了几个汉地常见而西土难寻的菜蔬,又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悄然坠去:“滢姐姐和姑姑都在城外,可否许我去见见?”
她掩饰得实在太好,又兼过往一贯怯懦的印象,对这个要求,提耶自然是答应的。他饮的不多,当即从屋里取过件斗篷,兜头盖脸得罩了人,又对左右民居里候着的侍从吩咐了句,带了她跨马捡了最近的路就朝城外而去了。
出城东二里,紧挨着山脚下,一处绿意悠悠的村落里,江蛮见着了已经安然痊愈的韶光等人。到了地方,她才发现,原来萧滢一家早在此居住了三年了。
院子里都是原先宫里的旧人,提耶也就没有进去,堂堂西域之主就这么牵了马候在了遍染霞光的院外。
从女医羊环屋里出来后,江蛮面上酒意全消,径直又去拜访了萧滢的家人。未曾想甫一到门边,就听到一个老妇刻薄的喝骂声。
“丧门星的娼妇,自己生养不利,还敢藏着掖着的,耽误我儿寻妾室!”
她朝里瞥了眼,就看见杨戎孝在院里的石凳上自己喝酒吃肉,几年时间里,以前那个还算精神的侍卫如今却满脸横肉的,他见母亲喝骂妻子,不但不帮,反而用刀剃下块炙肉,哼笑道:
“家里就差二十贯置办翠娘的头面了,你也不去求求宫里那位。”
而萧滢,正在院里洒扫操劳,身后还跟着个三岁的女娃娃。
他家大门敞开着,江蛮在外头看了个清楚,一时间新仇旧恨齐涌了上来,血脉逆行着回身冲到最外头,也没对提耶明白,当即就抽了他腰间弯刀往回跑去。
杨戎孝还在骂骂咧咧地吃着肉,就见个有些眼熟的女子举了刀冲了进来。再看一眼,他立刻认了出来,在老妇的惊叫中,左右闪躲着怒道:“你个贱妇与她了什么,闹得要来杀我?!”
追了两步,江蛮便有些力竭,正当她用满含杀意的目光盯着院里的母子二人时,萧滢却是上前按了她的手,苦笑着平静道:“没成想还是叫你看了笑话,蛮儿,我想与他和离。”
话音才落,那老妇率先叫了起来道:“做梦!你个娼妇当年害的我儿丢了差使,活着死了,你都是我杨家的人!”杨戎孝抱了张条凳,也在一边叫嚣呼应着。
争吵间那老妇嘴里不饶人,什么难听恶心的话都骂了出来,倒把自个儿孙女吓的大哭起来,见状她不仅不去哄,反倒冲过去拧起了孩子。
萧滢正要上前护孩子便与婆婆又争辩起来,江蛮明白了她的心意,忍无可忍也是没了顾忌,两步上前,使劲全身力气,一巴掌在了老妇的头面处。
这是她平生头一回动手人,掌心处传来麻木的痛感,见老妇踉跄着高声叫着跌去地上,江蛮到底是心下一慌,怔楞中竟是把弯刀也脱手坠地。
一时间酒气又上来了,便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又或许是由萧滢如此不好的姻缘命途所惑,联想到了这半年来如坠幽冥的坎坷险阻,竟是爆发着哭着喊了起来:“滢姐姐当年九死一生逃出宫去,心心念念就只要你一个末等的侍卫,凭什么你怎么敢这样待她!”
那头杨戎孝也是个醉的,见老娘受辱一下子也管不得轻重了,红着眼挑起凳子就朝她砸去。
“啊!”破空声伴着他一声惨呼,腿上箭矢扎透,山般的身体痛苦得轰然倒地,转了头看向门边来人后,杨戎孝的酒意彻底醒了过来。
霞光里的男子放下臂边袖箭,整个人透着冷意,玉石般明亮的双目只是盯着他,就叫人觉出其下暗涌着的杀意,同江蛮的虚张声势不同,即便是他已然放下了军械,那种从尸山血海间踏过的气息依然让人胆寒。
虽然全靠着妻子卖绣品为生,可杨戎孝没少交各地来的狐朋狗友,他的消息一贯灵通,一眼就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
老妇刚爬到他身边要惊厥般得怒骂呼喊,杨戎孝一把捂了自己娘的嘴,瘫在地上就开始叩首告饶。
……
回去的路上,江蛮缩靠在他身前,下意识得揶紧了腰带里的东西。方才见他再没动手伤人,连话都没怎么,就让杨戎孝指天抢地签了和离书又惊恐万分地要将院子也让出去。
将萧滢母女暂时安置完后,她心里头便又多了份对自己的无力感。因是身后人才出面帮了自己,江蛮态度缓了些,也正好顺势放下了些敌意。
她想过了,不为阿兄报仇怕是会一辈子难安,而要能做成,就务要让他先放下戒心。
半月疏忽而过,五月的天气陡然转热,除了夜里还要披层袄子外,白日间不畏寒的人已经都换上了单衣。
阿史那公主终是嫁给了另一位宗亲,婚事过后又有诸国的来使要一一会晤,今年的河道也是干涸,作为国主,提耶自然是忙了起来。
已经连着五日,他皆是中宵而归,也就是睡上一二个时辰,白日里的三顿饭却都是要陪着她一同吃,连挑水洗菜的活也是照做不误,有来送酒的不知情的人,见了院中喝酒的汉人女子,背地里便要叹一句,世上竟还有这样好的儿郎。
江蛮蛰伏着等候一个机会,她的酒瘾犯了,恨意却似乎是日益消减了。知道她心结深重,提耶便有限度地纵容着,规定了她每日饮酒的量,不多不少的恰好够醉又不至于难受。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也不再有过多亲昵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这一日过了午,江蛮吃完了他不知何处弄来的莼菜羹和炸臭干,倚着老树双目有些出神地瞧着忙碌的男人。
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态,她终是起身过去接过了碗碟,垂了头闷声:“去屋里睡一个时辰吧,我不会偷喝酒的,若是宫里来人,有紧急的事,我便让他们进来。”
提耶眼下微微泛着青,听了这话却是当即惊愕含笑地看她,一下子从心底里漾出暖意来,忍了忍,到底是上前将人抱了起来,似是掂了掂分量般柔声道:“也好,今夜里应是无事,你也该去外头走一走透透气。”
双脚骤然离地的江蛮心下一动,却立刻迫着自己不去理会,催促道:“快去歇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