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契机“医书上的至毒,发作的慢,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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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若流水,许多事你以为一生都放不下的,到头来或许只要一二月就撇得干净。

    炊烟茶饭里的日夜相伴,江蛮发现,被他拥着入眠,她已经渐渐没了梦魇,甚至于潜意识里也开始不自觉得逃避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往。

    在长河落日的山巅上,她安安静静得听他吹奏筚篥,看万古的江河绵延奔流。他也会换了粗布麻衣,带她行遍王城内外最热闹的市镇。也有早起无事的日子,同她入佛寺,远远得屈膝末座,静听各种部派法论道。

    只是,在跟他入宫的前一夜,江蛮毫不犹豫的,还是将从羊环那儿窃来的丸药缝在了衣带里。

    有些事,既然下定了决心,还是不得不做的。

    ……

    再次踏入龟兹百年的宏阔王宫,这一次,没了阿史那公主的挂碍,她被直接安置进了一座花团锦簇的主殿,此处是历任国主大王妃的居所。

    高昌国迎亲的使节已经入了城,从苏比口中,江蛮得知大公主萨妲被禁了足,据是吸食方剂过量,怕闹出乱子来,国主才不得不下了严令。

    问清了萨妲吸食之物,江蛮愣住了,那正是从前大凉皇室中最盛行的一种方剂,父皇吸了十余年人也毁在了那上头。再一回想前几次两人见面的模样,她倒有些后知后觉得明白过来,难怪萨妲的脸色举止那么熟悉。

    .

    春夜融融,舞乐觥筹。

    这一日与外使夜宴罢后,江蛮正靠在殿外的水池上,一边口饮着米酒,一边心事重重地用手去触水里的游鱼。

    “主上回来了。”

    苏比鸟儿一样欢快的通报声过后,殿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未走近,忽听远处一个侍声调含悲地一下扑倒在外头,高喊道:“国主恕罪,大公主催着奴来,定要再见一见殿里的人,还有……”

    侍似有所顾忌,却还是战战兢兢地了下去:“大公主、您既要…要卖了她,就、就把散剂备足,否则她死也不去高昌。”

    这一番话的断续,通传完了,见上头始终没有回话,侍也是惶恐,便伏在地上连连叩起头来。

    夜静无声,外头话声便明明白白递到了水池边,江蛮反应过来,当即伸手摸进了衣带,指尖触及丸药时,脑子里闪过苏比过一句:“高昌国铁骑十万,是同旧汗走的最近的一国。”

    指尖一顿,双目出神后快速捻出了枚丸药,木偶一般得投进了盛米酒的玉壶里。

    看着丸药瞬息间消散无踪,她的手捏紧了壶颈,目中有愤恨无力闪过,而后彻底松了口气般长阖双目。

    “你们公主几时离城?”她快步上前,话间示意那侍起身。

    侍谨慎看了眼她身后的男人,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提耶蹙眉扫过她捏着的玉壶,终是开了口:“都筹备齐全了,她三日后便走,你若怕被扰,我现下就围了她的宫所,这两日不叫那处的人来扰……”

    原是担心着起萨妲便要惹她惊恐伤心,可他话未完,就被江蛮面色平静得拦了,她上前一步背着身子问:“此去高昌,她还会回来吗?”

    侍见国主沉默,遂大着胆子抢白了句:“历来和亲的主子,哪有回来的道理。”

    江蛮笑了笑,故作遗憾念旧道:“既如此,那我便今夜去送送她。”

    罢,她推开了轿撵跟着那侍从沿着石子路就朝外行去。宫道两旁耸立着的火烛明灭柔和,冥冥之中,提耶从后头看着她拖得长长的影子,当视线再次落在那把被她抱在怀里的玉壶时,像是心有灵犀的预感一般,他眉间一紧,本能得觉出了些不对来。

    疾步上前,提耶单手揽住了她胳膊,手下用了些力气,不至于叫她觉着疼又是决不能脱逃的力道。

    连商量都不曾有,他沉声不容反驳地朝那侍命令道:“去领些散剂回宫,替我告诉她,明日一早有高昌国的女官来拜见。若是真不愿去,替她开了宫门,从今后,就不必回来了。”

    几句话越越重,那侍从连应诺声都低了,再不敢回问半句忙忙得转身就离开了。

    而后提耶扯住她的手,快步入了宫门,越过花苑水池,转过重重的连廊门洞,一路上一言不发的,只是挥手斥退上前行礼的宫人。直到把人带进了安寝的内室,他才松了手回身量她。

    “怎么了?到底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月娘还有三日就走了,我去与她践行也不可吗?”

    他劈手夺过玉壶,碧眸犹疑地看了看她,仍是没有话,而后随手翻出了验毒的器物,掀开壶嘴往里送了。

    不稍片刻,银针从下及上,就慢慢得染黑变了色。

    他看向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了,本就深如潭水的碧眸此刻冷得骇人。

    “酒里有什么?”

    被这霜寒言辞激了,江蛮倒是哼笑一声,随意朝桌边坐了:“能有什么,因果罢了,月娘死了你再另寻个人去高昌嘛。”

    见她如此就认下了,提耶只觉心口一股怒意无处可去,随手放了玉壶,朝她走去,冷然道:“因果?萨妲纵然行事狠毒,亦皆事出有因,又如何比得上冯都尉昔日所为?”

    “本也是她先纠缠我阿兄……”到冯策,她呼吸不稳,出口起了恶言。

    高大阴影遮了宫灯,他断道:“可她是我胞妹,你可有念过我?”

    “与我何干!”想也不想的,这一句冲口而出,江蛮仰了头,毫不避让地斜望着他,目中凉薄到寻不见一丝情意。

    被这样的神色彻底激怒了,提耶先是觉着胸口闷痛,随即是更让人难受的无力与惶恐。

    也许他们之间,隔着的阻碍仇恨比山海更重,这颗心无论怎样都是捂不热了,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真心相待。

    自持了这么久,不辞昼夜地相伴了这许多日,原来终归是无用的。

    或许,他不必再白费功夫了。

    大掌袭上她后背,未及江蛮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然被凌空抱起,腋下疼了一瞬后,腿弯立刻被人托住。

    她被扛抱在他肩上,一下子离地颇高,趁着酒意喝骂起来:“放开我!西戎夷竖灭我家国,奴我百姓,若是皇爷爷在世,便将你们挫骨扬灰……”

    天旋地转间,江蛮被一把扔在了憩的塌上,这几日天暖,塌上只放了条素色薄毯,这一下就被摔得有些疼,连带着头也晕起来。

    知道她本质里的怯懦娇气,他一向都是用心回护照拂,从未如今日这般。

    好像魇着了般,提耶俯身下去轻巧地制住了她的手脚,眉心深蹙着,目光似痴似怨地只是注视着她。

    纵然是腾出了一只手,自她面额上轻抚滑落,身下人也是分毫挣动不得。

    “妹你在菖都为她哭过,她不会防你……倘若今日得了手,你又如何来见我?”

    “蛮荒之地,多留一日我都觉着恶心,得了手自然是伺机离去。”

    从他压低的神色间,其实她已然看出了危险觉出了不好,可那股子自毁又蔓生出来,愤恨地想要抽身出去,斩钉截铁地又添了句:“若这世上真有释尊,我便去求他,就是百千万劫也不要再遇见你。”

    这一句彻底让提耶着了魔,他近乎无望地伏到她耳边,喃喃道:“你过心悦于我,既然过,就不该忘了。”

    ……

    和暖的春风吹不动枝芽,窗外是夜静无声,而临窗的塌上,却是渐渐传出了压抑的哀哭声。

    薄衫落了一地,提耶拥热了她的身子,情动偎贴之际,一颗心却猛得清明了起来。他捧过她的脸,想要最后相询告慰下,却在见到那满面无声的清泪后,惊觉后悔起来。

    顾不得眼下难捱的情势,扯过薄毯将人裹了:“是我不好,别怕,我不会伤你的。”罢忍着周身的不适,只是将人隔了薄毯拥紧了,染了炙热的碧眸无奈也伤痛,只是清亮地看着她,指节替她拂去面上泪水。

    却不想,那泪倒是越发多起来,到后来竟是有些嚎啕的发泄起来。

    就这么一个哭一个哄,闹到了中宵时分,江蛮被腹涨催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后见身后人睡得沉,她极心地避过了,下了塌自去外间方便。

    殿内的油灯只剩了一盏,昏暗得照在先前那方圆桌上,那只玉壶还开了口在那儿放着。

    江蛮拢了拢衣襟,一边思量着又在桌前坐了,一毫儿生息也未发出的,只是瞧着那只玉壶。

    故国渺远生年如梦,到了今时今日,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同里头那位的牵绊,似乎怎么也割舍不掉。

    红着眼又叹了声,她抽走了玉壶里发黑的银针,也不用杯盏,就这么握了壶身,仰头灌下了一大口酒去。

    一连喝了数口,壶身落在桌案上,没留神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几乎是同时,身后就传来颇为凌乱急促的脚步,提耶赤着足敞着的中衣都未曾系好,显露着其下麦色坚实的肩胛胸腹,这样的他分毫不显狼狈反倒如神祇般完美。可神祇却状似癫狂,他看见她拿着玉壶,反应过来后,疯了似地扑了过去。

    江蛮看出他的手在发抖,也不知是何处起的一股偏执,她忽的一笑:“医书上的至毒,发作的慢,十五日后毙命,就是召集全天下的医者,也救不了的。”

    话音才落,但见他抢过玉壶,竟是毫不犹豫得仰头饮尽了余酒,而后卸了所有的情绪,似又回到了无欲平和的从前,他牵过她的手淡然地朝门外行去:“生死因果,不成想释尊早已安排了你我一处,我让他们去寻解药,或是侥幸寻了方子,就先用我试药。”

    从桌边到内室门首,不过是百余步,然而江蛮却蓦然觉着,两人交握的手心烫的厉害,连带着烫到了她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