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1章 还看得见吗?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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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已经转凉,云翳乌压压地笼罩A市周遭的高楼大厦,都市里蜻蜓飞得极低,看上去是要下雨的征兆。

    程京泽回公司的时候,发现公司一切运转正常,没有出现项目对接不及时的问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巡视完公司众员工最后再将自己助理狠批一番,一天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出公司时才五点,天气阴沉得看不出一丝光亮,犹如傍晚,他抬眸望了望天,恰逢紫电劈落,一道响雷过后,整个A市都陷入了黑暗。

    断电了。

    旋即起风,晚秋的银杏叶还未完全掉落,在今日被风搜刮到秃顶,落在地上跟着风转。

    程京泽往后退了一步,试图避开遍布灰尘的风,沾着泥沙的狂风似有意识,将他的风衣吹得蓬起,撩乱他的发梢,细沙趁机钻入他的眼缝。

    程京泽被迷了眼,扭头往公司里走,一手抬起粗暴地揉了揉眼睛,公司一楼大厅有个实时播报财经新闻的屏幕,他听到“厦美集团”四个字,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屏幕右上角是纪淮的照片,而主持人正解着。

    “据娱乐媒体报道,于十一月十号,我市厦美集团纪总裁,在午时三点被检查出患有精神分裂症,后被网友扒出,厦美集团总裁已在私人心理诊所治疗过,为期两年,曾患中度抑郁症,近日被查出精神分裂症,据官媒报道,情况属实。之后被家人送往精神病院进行治疗。而厦美集团此时群龙无首,原本将迎来与衡南集团的二次合作不知是否会因此次变故告捷,预计未来三十天厦美股市有跌幅的迹象……”

    程京泽愣了一瞬。

    精神分裂症?

    虽然和他呆一块的时候确实有些奇怪的感觉,是占有欲也不为过,可那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精神分裂吧?

    十一月十号,是周一……

    刚好是他离开纪淮家的那天。

    怪不得在那之后纪淮没有追上来,敢情是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实在的,程京泽很多时候都没有办法把“占有欲”这个词和纪淮这个人联系到一起去,他看起来总是无欲无求,淡薄一切,在所有事情上都游刃有余,唯有提到关于他上一个未婚夫路靖泽的事时,才会有几分失神。可他不得不承认,在纪淮身上看到了占有欲的存在,或者狼子野心,他想要事物不多,但必须得到。就好比路靖泽,就好比路靖泽的替身。

    他抬眸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折身坐电梯回到自己办公室拿了把备用雨伞,再下楼时雨已经开始下了,雨势不算大,滴溅在地上的雨滴颇有震耳欲聋之感,被风吹斜了落地的弧度,光是站在公司大门就被洒到一身雨。

    程京泽把雨伞举起,或许是太久没用,积了灰尘有些难撑开,费了些劲后发现雨伞的骨架断了两根,大概是堆积在办公室的杂物砸到的。

    他每走一步路,地上的积水就被踩出涟漪,在他身后着波浪圈,有水溅入皮鞋里,凉意从脚渗透至全身,不太舒服,于是加快脚步走到停车场。

    停车场的位置靠里,地上积的水就更多了,保安看见他来,拿着水鞋忙不迭走上去逢迎,“程总,把钥匙给我吧,我帮你把车开出来。”

    程京泽看他没撑雨伞淋了一身,微蹙起眉,“算了,你也早点下班。”

    “不用,我是南方人,我家乡经常下雨,有时候就喜欢淋点雨。”保安拦住他的去路,被濡湿的面庞滑落水珠,笑:“我替程总开出来吧,等会进驾驶位我拿个纸板垫着,不会弄湿程总的车。”

    程京泽看到他眼眶有些红,于是把车钥匙递给了他,等保安把车开过来,他把雨伞递到保安手里,“帮我拿一下。”

    保安下车,顺手替他接过雨伞,程京泽进车关了车窗,淡声:“淋完雨记得洗个热水澡。”

    保安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没什么。目送着他离开。

    程京泽刚开了一段路,到红绿灯的时候有些堵车,四处都有喇叭声,听得叫人一阵烦躁,他在车柜里抽出根烟点上,开车窗让烟散出去,只是夹在指缝间,也不抽。味道闻着有些安心。但他始终不太喜欢烟的味道,对烟不算上瘾,以至于关在纪淮家的那一个月里没被烟瘾折磨。

    停电的缘故,今夜城市很黑,星星很亮。

    是个看夜景的机会,他把头探出去时雨已经停了,可惜云翳尚未散尽,只露出半截弯月与几颗孤星,照在他的眼里却也足够明亮。

    手机响了,来电人是个陌生号码,他盯着号码思肘半晌,想起来了。

    是陆洋。

    他想起上回陆洋没来救他的事,心底划过一丝失落,就好像一件期待已久的事忽然落空,他曾短暂期待过与陆洋的美好未来,相信陆洋也不会也没有想过。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去主动问陆洋,他知道陆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抽不开身。可难免有些失望。如果要他再次做选择,至少不会再选择陆洋了。

    他接了起来,黑梭梭的瞳仁眺望着不远处红绿灯跳动的数字,把手机贴到耳机,“喂。”

    “是我。”听得出那头声音有些低哑,咳了一声,沉默了一两秒没等到程京泽的回应,于是补充:“我是陆洋,你…还好吗?”

    “我已经出来了。”程京泽抬手吸了口烟,白雾将他的面庞缭绕得不甚清晰,朦胧的眸光有几分散漫慵懒,烟气钻入肺腑,他长长吁了出来,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没事就好。”陆洋松了口气,他的语气常是温雅儒风的,透着男人特有的磁性有些犹豫地问:“你…在哪?”

    “正要回酒店呢。”

    路口跳到了绿灯,前面车子只短暂挪了一步,后面的车子气得摁了两声喇叭,尖刺的声音更加剧了程京泽的躁意,他将烟探出车窗,指节了下烟头,掉落烟灰后被风吹到后面的车子。

    程京泽暂时还没找到房子,原本想找家离公司最近的五星级酒店,但他又有些担心肖峻。他没少听人过,得抑郁症的人在他人面前或许没多少异样,可一旦自己闲下来关进屋子,独自呆在空寂的空间,就像有无数双魔爪掐着喉咙让之无法喘息,心理上的痛苦是最难以根治的。他害怕肖峻走不出白宁的影响,毕竟肖峻陷入爱河时的专注不是常人可及的,把一颗填满的心活生生剥开,必定是血淋淋的,两年间他以为肖峻已经走出来了。谁知白宁之后又折返回来做出那种龌龊事,他看得出肖峻的痛苦。于是租了家离肖峻家最近的酒店。

    陆洋闻言愣了愣,“你……”

    “我过会和他离婚的。”程京泽断他,语气决然,“但你好像没有信我。”

    陆洋默了几秒,挂了电话,给他发来一个地址,“见面吧。”

    程京泽正想拒绝,发现定位是银狐酒吧,从车窗望出去,只有二十米的距离。

    与其在这里堵个大半天的车,还不如和故友叙叙旧。

    他开转向灯,把车靠边停,走了下去。

    周二是工作日,银狐酒吧没多少人,有也是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或者是几个初出茅庐想见识场面的大学生。

    程京泽鞋子里还积了点雨水,下车时被风一吹,通身都泛起寒意。

    这个天气,过几日许是要下雪了。

    推开门就看见陆洋与简裴坐在吧台饮酒,程京泽实在想不到简裴竟是交际花,他身边就这么几个好友,没想到被简裴认识了七八成。

    简裴又老了两岁,不过眉宇间依旧那么成熟不失男人韵味,戴上了初次见面时那副银链眼镜。陆洋三十出头,看上去却像个二十出头的伙,当他一开口,就能感受到男人稳重的气质,不似年轻人的青涩懵懂,这种感觉是会令人着迷的安心。

    程京泽拢紧衣衫,走到他们二人背后,一手揽一个肩膀,“嘿!”

    “京泽?”陆洋转过头,笑了一下,“调皮。”

    简裴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抬了抬高脚杯,“坐,我请。”

    “哪能啊。”程京泽坐到他俩中间,让调酒师给他来杯温水,原本是想点Bloody Mary,可他开着车来,便不喝酒了,他抿了口温水,降去身上的寒意,才笑道:“上回还让你请我呢,这回当然得我请。”

    “行啊程总。”简裴笑着拿酒杯碰了下他的杯子。

    程京泽莞尔,转向陆洋,拍了下他的肩膀,量着他的神情不禁调侃:“怎么回事,看上去还有点emo?”

    陆洋愣了一瞬,“……什么膜?”

    简裴失笑,“最近没少网络冲浪哈,二零二一年的网络热词都知道了。”

    “最近是挺闲。”程京泽朝陆洋扬了扬下巴,“你怎么了?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呢。”

    陆洋动了动喉结,抿了口酒,“没事。”

    “越没事就是有事。”程京泽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出端倪,于是转向简裴,“他怎么回事?”

    简裴无奈地摇摇头,耸肩:“你问他吧。”

    “啊?”程京泽蹙起眉,“到底什么事?”

    “上次…对不起。”陆洋倏然。

    “哦,都过去了。”程京泽满腹狐疑,“你让我来就这个?”

    陆洋抬起头来,似乎下决心般抿着唇,深邃的眸光透着几分热忱,艰涩地扯了扯嘴角:“我要回H国了。”

    “然后呢?”程京泽问。

    “我应该不会带你走。”

    “这个啊。”程京泽笑着点头,嘁了一声,“我他妈还以为有什么事呢,就这,我原本是有想过跟你走,但如今早就不算和你走了。”

    顿了顿,他又问:“不过,你回去做什么?”

    他记得陆洋今年是有盘算到A市发展的,把那边的生意都揽到了这头,并且项目股东也搬了过来,基本上再要回去,就是逢年过节回家吃团圆饭,可眼下距离过年的时间还很远,怎么又突然变了主意?

    陆洋垂下眸子,与平日一般低沉的声调变得喑哑微颤:“我堂弟出车祸了,已经是…植物人……”

    程京泽“啊”了一声,属实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他大概懂这种感受,如果陆洋现在不回去,意味着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的堂弟最后一面,可他的事业好不容易拓展到A市,如今回H国,这边的项目没有他,必定是会功亏一篑的。

    他最终还是让调酒师给他做了杯Bloody Mary,“陪你喝。”

    杯酒下肚,陆洋才回过神似的,让他喝酒不能开车,记得叫代驾,先日精锐的眸光在酒后有些涣散,但语气仍旧是平稳,走起路来倒也不踉跄,意识到自己喝多以后,也知道给自己善后。程京泽听见他用平稳的语气接了项目合伙人的电话,中途几乎听不出来他已经喝醉了,每句话都吐字清晰,逻辑缜密,在工作上能做到这种地步,足以见得陆洋有多么热爱他自己的事业,而现在让他放弃事业,又有几分痛楚。

    简裴和程京泽都没有话,他们没有同样的经历,有的只是同情心,在旁边默默替他添酒,结果把自己也喝了个七荤八素。

    夜半时分,陆洋一个电话让助理把自己接了回去,还不忘提醒程京泽不能酒后驾车,简裴则被调酒师拉回休息室,独留程京泽一人,醉剩七分识,于是漫步走至马路。

    外面在下雨,程京泽没有雨伞,隔壁就是便利店,他在雨中漫步,这次没有简裴与他同行,浅卡其色的风衣被淋成棕色,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想往前一直走着,至少走出尽头,可他分明知道地球是圆形的,根本没有尽头。雨从额头爬到睫毛上,滴进眼睛里,程京泽眼前变得模糊,忽然想起在纪淮家看的那本日文书,第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酒喝多了,脑子也不清醒,忘记手机可以直接翻译,他想去书店买本日语的诠释书,于是忽然有了目标,继续向前走的脚步也有了底气。

    他忘记了,当下是凌三点。

    云翳笼罩下,A市除了酒吧有专用发电机以外,其他地方均已断电,连路灯都没有,好在这是条酒吧街巷,有微弱的霓虹灯照亮他前进的道路,后方的灯光将人影拉在眼前。

    程京泽蓦然分不清自己是人是影,似乎马上就要坠落其中,变成一团黑色。

    他走了很久,久到雨停,风却不息,缭乱着他的发梢,就像被抽空的思绪在摇摆。

    大约五公里,他走了一个半时。

    没找到书店。

    找到一家亮着灯的,精神卫生中心。

    他还记得,重生后第一天,他和肖峻在银狐酒吧喝酒,肖峻就曾趣过要将他送入精神卫生中心。

    五公里,他在心中默着,还真是不远不近,刚好花光他脚下的力气。

    明明是想找书店的,找到日语诠释书,才能得到那本日语书第一句话的含义,那句他有强烈预感,可能预示他的未来的话。

    可为何在精神卫生中心驻足观览?

    他听见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还有奇怪的呻吟,在这夜里,只有风声和落叶在动,周遭连行人看不到一个,本该感到阴森,程京泽却有种莫名的雀跃。

    顽劣的本性被烈酒彻彻底底烧了出来,精神病院一米八的围墙就像是专门为他造,他稍一踮脚,触到顶端,凭借支撑点攀附而上,翻过了墙,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是醉酒人的行为。

    程京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病态,莫名其妙的想法,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归宿,他应该是得了精神病。

    他早该死去,这一定是梦。

    走入那里,那是精神病人的归属地。

    他踏进去,守门的保安在磕睡。

    他开门,值班的护士在刷桃.宝,恰逢双十一,购物狂欢节。

    灯光忽明忽暗,看起来时有些日子没修过了,还有“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在空寂无人的医院走廊回荡着,他抿着唇往前走,看见住院的病房里,精神病人被绑在病床上,声嘶力竭可嘴角带笑,分不清是痛苦亦是欢愉,主治医师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烫在病人的后背,之后便是病人的一声长啸,声音持续了半分多钟,越来越微薄,很快销声匿迹,连蜷起的膝弯都变直了,而后医生满意地摇头,勾着唇角在一张表格上面了几个叉。

    程京泽楞了一瞬,很快意识到这家精神卫生中心不太对劲。

    他悄声往前走,皮鞋擦过地面的声音依旧无可避免地在走廊回荡,过了一分钟左右,护士似乎终于听见了端倪,将视线从手机移至走廊,坐在椅子上头来回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之后又看向手机。

    有个戴着口罩的护士从办公室出来,将手套随手丢在垃圾桶里,曲起指骨在看手机的护士头上敲了一下,刻薄冷声:“209,查房了没有?”

    护士连忙把手机揣兜里,站起来低着头,唯唯诺诺道:“查…查过了,就是和昨天…一样,没什么变化。”

    “啧。加强剂量。”

    护士楞一下,咽了咽口水,“可是那个……用多了不是会死吗?”

    “废话。”那人瞪了她一眼,“再不行,就用其他的。”

    “啊……”护士点了头。

    程京泽在拐角处盯着她们,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护士,也可以决定如何治疗病人?

    他的醉意未褪,却是好奇心在作祟,走在那名护士的身后,跟着她来到209。

    房门被关上,但上面有一道玻璃窗,并没有拉帘,能从玻璃窗的角度看到里面的情景。

    这个房间比程京泽刚刚看到的那些宽敞多了,即便他有5.2的视力,被护士的背影挡住了视线,也难以看到病床上男人的脸。

    他听见电流的声音,之后是一声低吼。

    听见护士:“看到什么?”

    那男人的声音甚是低哑,喉咙像是被钢丝球刷过一般,出来的话让人难以辨别,“……他。他来了。”

    护士退开一步侧身拿了什么东西,程京泽与病床上的男人对视着。

    他看到护士拿出一根针管,扎入男人的胳膊。

    男人重复着低喃,眸光却是涣散,根本不像是能看清的样子,手指颤抖着想要抬起,“他……”

    护士骂了句脏话,把针眼狠狠推了进去,似乎带出了血。

    程京泽不知是在何时将自己的嘴巴捂上的。

    眼眶装不住泪便从眼梢大滴大滴滚落到手背上,挪不动脚步,他忽然听不到纪淮在什么,也听不见周遭有人在喊他,脚步像是被冻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先生?”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发现他在发抖,看他衣冠楚楚,虽然淋了一身雨,却也不像是这里的病人,于是问道。

    “你怎么了?”

    程京泽被自己的手捂住导致吸不到氧气,脸憋成了红色,看见房里的男人正盯着他,嘴唇煽动着,不知在什么。

    护士从柜子里取出表格,用红笔在上面涂涂写写些什么,之后拨通床头柜的电话,叫人过来。

    医生很快就到,看见门口的程京泽还愣了两秒,但在医生眼里当然病人更加重要,眼神没在他身上作多停留。

    程京泽后知后觉回过神,看向旁边的人,点了头,“不好意思,我有点恐针,刚刚看到针就走不动了。”

    那人给他递了纸,想把他扶到走廊旁的座位坐下,程京泽却站着不动,于是那人也跟着他不动,叹了口气问:“你也是来看家属的?”

    程京泽抿着唇,摇头。

    “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那人像是无处诉心结,滔滔不绝地了起来,“我对象也在这,他失忆了。”

    程京泽回过头看他一眼,没应。

    视线回转,看见医生给男人做治疗,每摁下去一次,胸膛就跟着往上抬起,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医生问他:“还看得见吗?”

    “…看…看得见。”

    “那病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