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浮生欢(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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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欢(69)

    弗德丽卡自然不会告诉舒乐她是以什么理由让裴绍之离开这里的。

    而这座岛的一切无线通讯都与世隔绝——

    这也就代表着,就连裴绍之也没办法在今天联系到舒乐。

    舒乐开开心心的翘着二郎腿,用手机了一天的单机游戏。

    并且中午饭点的时候还多吃了一碗米饭,引来了一名女佣诧异的目光。

    舒乐眉眼一弯,毫无吝啬的对那名女佣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然后抛出了一句他从裴绍之嘴里学来的意大利语:“甜心,你好漂亮。”

    女佣年龄不大,被舒乐一下子撩得羞红了脸。

    连汤碗都没顾得上拿,端起托盘便像只喜鹊似的跑了。

    舒乐心满意足的调戏完人家,又老老实实的将汤碗里最后一口海鲜浓汤喝了。

    然后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那句意大利语。

    甜心。

    宝贝。

    你好漂亮。

    裴绍之对他这句话的场合可比刚刚要限制级一千一万倍。

    也重复过更多更多次。

    ——宝贝。

    ——你身上都羞红了,好漂亮。

    ——宝贝。

    ——你的东西站起来了,好漂亮。

    ——宝贝。

    ——你低头看,你社出来了。

    ——……

    ——别捂住眼睛。

    ——我很喜欢,很漂亮。

    ——我爱你。

    舒乐了个寒颤,勉强无比的将这个心理包袱通过刚才那句话给丢了出去。

    临近冬日,夜晚总是会来得更早一些。

    屋内早已经开了顶灯,昏黄而柔软的缓缓洒下,照亮了这间主卧的每一个角落。

    厚重的窗帘一整天都没有被拉开,隔着内层的纱帘远远望去,可以看到窗外寂静的深色。

    还有深色边缘的那一轮浅淡的月亮。

    皎洁的月光在光滑的沙滩上氤氲,碧蓝色的海浪拍击永不止息。

    这看上去实在是太过寻常的一天。

    寻常的没有丝毫波澜。

    舒乐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间,将那支被他玩了一天已经没有丝毫电量的手机从桌上拿了起来。

    然后走到壁炉前,蹲下/身子,看着炉内熊熊燃烧着的明亮火苗。

    就这么看了两眼之后。

    舒乐伸出手,将手机毫不客气的丢了进去。

    银灰色的金属外壳由于自重的原因,跌落在炉内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铿锵的撞击声。

    像是最后一份不甘的挣扎。

    舒乐面无表情的盘着腿坐在炉火前,格外有耐心的盯着那丝丝灼烧的火焰将金属外壳与塑料走线的边缘一点点烧开焦化。

    发出“咔嚓咔嚓”碎裂的声响。

    在挂钟走到夜晚十一点的最后一分钟时。

    主卧的大门被悄然敲响。

    舒乐将壁炉的无烟板细致无比的装回了炉上,然后拍了拍双手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他站起身,走到了桌案前。

    弗德丽卡的勃朗宁正放在上面。

    德国产的型手/枪做工细腻又精致,在暖光下泛出一种逼仄又阴郁的灰色调。

    舒乐穿好外套,又将枪套塞进羊毛大衣外套宽松无比的衣兜里。

    待一切全数准备完毕。

    舒乐走到主卧门前,伸出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张熟悉的不能更加熟悉的面孔。

    舒乐眉峰一蹙,下意识用衣摆遮了遮腰间别着的枪套,故作不明所以的道:“乔斯先生,这么晚了,不知你……”

    老乔斯却只看了舒乐一眼便断了他:“您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舒乐一愣,却在下一秒便明白了老乔斯的意思。

    德姆斯·简·弗德丽卡离开的时候只告诉过他,今夜十二点的时候会有人来送他离开。

    但却没有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而这座岛本身就是裴绍之为了他而准备的。

    弗德丽卡能充分调动的人……

    自然只有这个从她那里派来给儿子当管家的心腹。

    一切似乎都能得通。

    但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舒乐总觉得面前的一切有种莫名其妙的维和感。

    然而对比这份违和感,舒乐更加清楚。

    这是他唯一一个能够离开这里的机会。

    一旦裴绍之回来。

    就算老乔斯的确更加服从弗德丽卡,也不可能在明面上跟裴绍之对抗。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舒乐看了一眼门外,接着立即挂上了迎客式的灿烂笑容,并熟练地送出了一张好人卡:“原来德姆斯夫人指的是您,太感谢您了!您真是个大善人!”

    老乔斯还穿着平日里的那身管家服,大喇喇的暴露在监控摄像头下,似乎完全并不在意是不是会被裴绍之发现。

    他的面色中有种显而易见的复杂神色,看了舒乐好几眼,才侧身让开了门:“时间紧迫,舒先生,请。”

    面前的走廊光线明亮,比主卧中要亮堂许多。

    而舒乐在迈出门的一瞬间,才突然发现了这份奇怪的违和感究竟来源于哪里。

    裴绍之曾经跟他清楚明白的过。

    这岛上的除了ryan之外,其他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不会英文。

    可是刚刚老乔斯和他对话的时候,英语分明得无比流畅。

    舒乐陡然一惊,不着痕迹的停下了脚步。

    老乔斯却似乎完全明白舒乐到底在惊讶什么。

    他微微躬身,向舒乐示意了一下楼梯的方向,下一句便道:“舒先生不必惊讶,我跟在夫人身边走南闯北三十多年,自然是会英语的。”

    舒乐神色一冷,问道:“也就是,这岛上所有人其实也许都会英语?”

    “您误会了。”

    老乔斯带着舒乐走下了楼梯,又对在客厅里忙碌的佣人和善的点头,脚步不急不缓,丝毫也看不到背叛的征兆,“这里的确只有我和ryan会英文。”

    “ryan毕竟十分年轻……少爷便让我装作不会英文,这样方便注意到你们用英文的对话内容,也能降低你的防备心。”

    老乔斯完之后,转过身看了看舒乐,开口道,“舒先生,少爷的确是非常喜欢你。”

    所以要把他关起来?刺青?阻止他和外界的所有交流?甚至连普通正常对话都不能进行?

    如果不是面前这位管家看上去实在上了年龄,舒乐真的很想拆开他的大脑看看构造。

    大概可能和正常人有所差异。

    见舒乐似乎完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老乔斯便也只能住了口。

    两人已经走到了洋房的大门面前。

    刚刚在楼上给舒乐送过饭的那名女佣正巧端着托盘经过,好奇的看了两人一眼,用意大利语对老乔斯了些什么,灵动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舒乐看个不停。

    老乔斯笑着发走了那名女佣,然后转向舒乐:“她你刚刚夸了她漂亮,让我替她谢谢你。”

    舒乐对漂亮的姑娘没有抵抗力,于是耸了耸肩:“不算夸奖,她是很可爱。”

    乔斯放在舒乐身上的视线收了回去:“她还让我转告你,你也很帅气,比很多意大利男孩都要帅。”

    舒乐眉毛一挑,礼尚往来的道:“那请您改日也替我谢谢她。”

    “应该没有这个机会了,放走您后,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夫人会将我调回她身边去。”

    老乔斯从随身的钥匙匣里抽出一支,探入锁孔转了几圈,终于拧开了这道看上去沉重无比的大门。

    屋外的月色便终于肆无忌惮的洒了进来。

    舒乐在第一秒愣了一下,第二秒便发现,自己竟然无声无息的咧开嘴笑了出来。

    他已经算不清楚究竟在这里呆了多少天。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风是自由的,月光是自由的,连一草一木也是自由的。

    他也终将自由。

    老乔斯将一盏随手的提灯塞入了舒乐掌心,又随着他走了一段路。

    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沙滩时,乔斯停了下来。

    他似乎判断了一下方向,然后又带着舒乐向前走了一段。

    这一段的海滩背朝那栋洋房,亦没有停机坪那一端的灯火通明,显得昏暗而幽微。

    海浪细碎的拍声让人觉得寂寥而惊惧。

    老乔斯走在舒乐身前,一前一后两把提灯在沙滩上映衬出两个长长的倒影。

    大概是为了躲开裴绍之留下的岗哨,老乔斯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四处看看。

    等走到海边的时候,月亮已经正当中的挂在了天空上。

    正巧是满月。

    老乔斯在原地查看了一番,然后用提灯照出了地上留下的痕迹。

    舒乐跟着乔斯的视线看去,在不远处的海滩边上发现了一艘停泊下来的深蓝色快艇。

    是极其不易被发现的颜色。

    老乔斯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道:“舒先生,这座岛上的停机坪目标太大,夫人不便使用,所以只能用快艇送您出去,让您受罪了。”

    舒乐赶忙摆了摆手,真情实感的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怕受罪!”

    乔斯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裴绍之的洗脑包,还是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舒乐柔弱到不行,表情还有些愧疚,又跟舒乐保证道:“虽然快艇不比飞机舒适,但也是很安全的,您……”

    人上了年龄总是喜欢唠叨。

    舒乐还没来得及断他,坐在快艇上的另一个人已经不耐烦的砸了颗石子儿过来:“行了老头儿,有完没完啊,再磨蹭下去,裴绍之一回来我们都要完蛋。”

    这声音实在……非常耳熟。

    而且欠揍。

    舒乐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ryan的那张脸。

    他那张纯白人的面孔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失血过多,在柔和的月光下显得分外苍白。

    脸上还沾着一道一道的血迹,就连一边的手臂都是被绷带包起来的。

    看上去实在是惨得不能再惨。

    之前两人的事儿的确不能算得上愉快,就其实在这种阴森森的场合中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时,舒乐整个人都吓得抖了抖。

    不怪他怂。

    他只是真没想到裴绍之会留了ryan一命。

    老乔斯瞪了ryan一眼,转过头来安慰舒乐:“舒先生,你不必害怕。这岛上的人手有限,能安全送您离开的人不多。再加上隔墙有耳,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麻烦。”

    “夫人已经许诺了ryan,只要他将您安全送离此处,便也送他离开意大利,还会给他巨额的佣金。”

    舒乐实在是佩服极了弗德丽卡的骚操作。

    这个女人今天做的两件事,无论是找老乔斯来送他走,还是挖出ryan来开快艇,出去都非常的一言难尽。

    还没等舒乐做好心里建设,ryan已经从快艇上跳了下来。

    他一边伸手去解勾在沙滩上的锚,一边对舒乐道:“你放心,您这条命现在分外值钱。看在钱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和您过不去的。”

    这么现实?

    他喜欢。

    大不了就是意外翻船,还能趁机脱离。

    舒乐想完之后,又看了一眼ryan包着绷带的手,确认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还能开得了……快艇?”

    乔斯似乎对舒乐这个问题也有些无奈,他撑住了快艇的一边船舷,摇摇头道:“舒先生不必担心,他的一只手足够用了。”

    完之后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舒先生请吧。”

    舒乐咬了咬牙,最终顺着乔斯撑住的那一边船舷爬上了快艇。

    ryan从另一边翻身上来,坐在了驾驶座上,朝后吹了个口哨,转过来对舒乐道:“美人儿,安全带在座椅上,记得系好了。”

    舒乐将安全带从腰间穿过系住了,面带沉郁的看了ryan一眼:“别叫我美人儿。”

    “怎么?膈应啊?还是被裴绍之叫怕……”

    ryan的话还没来得及完,冰冷的枪口对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到一半的话猛然间哑了火。

    舒乐这才不紧不慢的将枪收了回来,别回腰间:“想拿钱就该知道少话。”

    ryan噗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舒乐狐假虎威还是笑他假仁假义,但的确是闭上了嘴,一句都没有再了。

    快艇启动的拨水声从发动机处传来。

    舒乐朝乔斯招了招手:“感谢您这一段时间的照顾,珍重。”

    “舒先生珍重。”

    老乔斯面上有些几不可见的犹豫。

    他站在沙滩上许久,终于在快艇即将离开的前一秒开口道:“舒先生。”

    舒乐歪过头:“嗯?”

    乔斯张了张嘴道:“少爷也许的确做过许多让您不开心的事,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您。”

    舒乐一时间没能理解乔斯这句话的含义,于是机智的保持了沉默。

    老乔斯停顿了片刻:“我从看着少爷长大,他从来没有像在乎您这般在乎过另一个人。他若是知道您离开,一定会非常难过的。”

    舒乐很配合的点了点头:“哦。”

    乔斯:“……”

    老乔斯似乎觉得舒乐的回应有些不可思议,重新又问了一遍:“舒先生,离开少爷,您真的不会后悔吗?”

    舒乐:“……”

    并不会。

    甚至还想要放两串鞭炮。

    离了锚的快艇已经随着水流的速度在海面上飘出了几米远,而老乔斯还站在原地。

    那已经上了年纪的脸倒映在月光之中,显得苍老而又不解。

    这让舒乐口中本来无比流畅可以一口气下去的投诉词噎在嗓子眼里。

    最终。

    秉着不伤害老年人的原则,舒乐在转瞬之间想出了一个无比绝妙的点子。

    他万般沧桑的望了一眼月亮,然后愁苦万分的叹了口气,接着欲言又止的看向了老乔斯。

    酝酿好情绪之后,舒乐幽幽道:“您也知道,我还年轻,而年轻人的姓生活是很重要的……”

    “但是裴绍之他……”

    舒乐语气精妙的使用了一个具有意味深长作用的省略号。

    然后他在老乔斯越来越复杂的表情中摇了摇头,忧愁又婉约的道,“算了,裴绍之他到底年轻,积极配合医生,遵医嘱治疗,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老乔斯:“……”

    快艇在老乔斯受到了重创般的表情中驶离了岸边。

    ryan将档挂入了自动操作,扶着方向盘在驾驶座上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英文的国骂都骂了出来:“哈哈哈哈哈你竟然跟乔斯裴绍之不行,哈哈哈——”

    他笑得动作幅度太大,不心碰到了方向盘。

    快艇在幽静的海面上一个急转弯,差点像不远处的礁石冲过去。

    舒乐惊魂未定:“你能不能看看路!”

    ryan从前面转过头:“看不了路,海面上能看得到什么路?舒大导演,我们看的是导航哦。”

    舒乐深吸了一口气,第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和中二病计较。

    虽然当时被裴绍之蒙住了眼睛,但舒乐根据前后两地的时间,还是大概能推断出飞行的时间大概在四十分钟左右。

    现在早已经入了后半夜。

    早已经凉透了的夜风刮在脸颊上,吹得人着实不怎么舒服。

    快艇上只有最前端驾驶座的位置开了向前照明的指示灯,其余的地方一片幽暗。

    在黑暗中呆的久了,人心总是难免不安。

    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舒乐越发觉得心慌的厉害。

    他坐在后排换了个姿势,又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问ryan道:“照着这个速度,大概什么时候能上岸?”

    ryan正在用手机试图寻找一点海上的新号。

    他将手机转了三百六十度都没有成功,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答道:“我们抄了近路,不算刚刚的二十多分钟,最多还有一个半时就能到。”

    在海上往往是没有更多选择权的。

    更何况现在和他共处于海面上的这人之前相处的过程还并不愉快。

    舒乐算了算时间,也只得强自镇定下来,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枪套。

    ryan的余光看到了舒乐的那把枪,眼见的一眼认出了型号:“勃朗宁95k3,二十年前那款?”

    舒乐的确是学过射击,但对枪/支门类一窍不通。

    他急于找到一些话题转移自己不出到底为什么紧张的情绪,于是续上了ryan的话题:“你认得?”

    ryan重新将快艇换了档,转过身道:“当然认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德姆斯·弗德丽卡贴身的手枪就是这个型号。”

    接着他很八卦的往舒乐面前一凑,盯住枪套多瞅了两眼,大惊怪的夸张道:“再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支枪就是她的那支?”

    舒乐将ryan的脑袋毫不客气的推远了点,双手合十毫无庆祝之意的拍了拍:“哎呀,恭喜你,答对了,没有奖励。”

    ryan坐回了驾驶座上,有些惊讶的道:“不过她竟然会把这支枪给你,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舒乐又看了一眼快艇来时的路线,幽暗一片,看不出有任何有人追来的模样。

    他缓缓松了口气,道:“怎么,这枪还有背后的故事?”

    ryan瞥了舒乐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接着还是道:“你知道少爷的父亲是中国人吗?”

    舒乐自然知道。

    ryan道:“这个型号的手枪便携,后坐力,易于出警时携带。”

    出警……

    舒乐愣了愣。

    ryan点了点头,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点了点舒乐腰间:“早期,大概二十多年以前了,这批勃朗宁被你们国家购入作为警用枪。”

    “这把枪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作为遗物被德姆斯·弗德丽卡留在身边的。”

    ryan朝舒乐摊了摊手,同样疑惑道:“不过她为什么要把这支枪给你,我就搞不懂了。难不成是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他着着就high了起来,自顾自的道:“嘿,你别,还真挺贵重!这可算是古董枪了!”

    舒乐:“……”

    给你尝尝古董枪的滋味好不好?

    虽然ryan这幅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但出于那对神经病母子的推测,舒乐总觉得也许事情还真的就像是他的这么回事。

    于是,腰间枪套里的那支枪顿时便烫手了起来。

    舒乐直起腰,将那支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

    借着快艇上昏暗的灯光,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圈。

    枪面上写着生产的年份,一个早已经泯灭在了历史中的数字。

    但除了那一枚烙印数字,整支枪看上去都被保养得干净而明亮,和新枪并没有什么两样。

    就仿佛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在此停驻。

    从此不再向前。

    ryan又将脑袋探了过来:“要不等到了岸上你问问德姆斯夫人把这支枪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非亲非故拿死人的枪,在我们这行可不太吉利。”

    舒乐点了点头,正要话,还未待开口——

    一道惨白的光线便从快艇的背后不远处直射了过来。

    光线实在太强,顷刻间将这一片海域印得仿若白昼再临。

    舒乐心下猛的一沉,立即转头向后看去。

    然而身后的海域却依旧是安静一片。

    就在这时,不紧不缓的声音从舒乐的头顶上飘了出来。

    那声音温柔却阴冷,伴随着夜色中的海水腥味,直冲冲的浸入舒乐的耳廓中。

    “宝贝,向上看。”

    舒乐霎时抬头。

    一架直升机悬空在快艇侧后方,而裴绍之就站在拉开门的舱门口,面含笑意的看着他。

    紧接着,裴绍之启唇:“乐乐,你要出去玩,怎么不向我知会一声呢?”

    夜风实在太凉,舒乐登时了一个寒颤。

    坐在驾驶座上的ryan显然比舒乐还慌,立即按下了加速的按钮。

    顿时,快艇便像是离了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然而不管快艇怎么加速,直升机就像是幽灵的影子,永远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

    像是在等待舒乐最终崩溃的时刻。

    ryan猛地手切换了档,整艘快艇急停一下,速度紧跟着掉了下来。

    舒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近乎尖锐的道:“怎么了?”

    ryan挠了下头发,同样不安极了:“不行。刚才那个开法油耗太快了,我们坚持不到对岸的。”

    舒乐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甚至希望这艘快艇立即沉默,也不愿意多看裴绍之一眼。

    可偏偏裴绍之的直升机又下降了高度,几乎只和舒乐的快艇留了最基础的保证安全的五十米距离。

    裴绍之朝舒乐伸出了手,嘴角在笑,可笑意却完全未答眼底。

    他的笑是冷的,眼睛是冷的,舒乐甚至看到了他那条笔挺的银灰色西装裤脚上一抹未干的褐红色痕迹。

    那是血。

    裴绍之幽声道:“乐乐,你主动过来,我不罚你。”

    舒乐坐在快艇上抬眼看向他,没有话。

    裴绍之嘴角的笑容渐渐深了几分,他张了张口,越发轻声的道:“三……”

    “二……”

    “一。”

    他摇了摇头:“宝贝,你再次没有珍惜我给你的机会。”

    舒乐勾了下嘴角:“这样吗?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你要干什么?!”

    一个攀岩勾准确的从直升机上落下,牢牢嵌进了快艇的船面上。

    厚重的绳索从攀岩勾一直连接到直升机上。

    下一秒,裴绍之握住了那条攀岩勾。

    他脱去了西装外套丢给了机上的随性心腹,只剩下内里的一件马甲和白色衬衫。

    白衬衫的线条紧绷,勾勒出他姣好的肌肉形状。

    只可惜从头到脚舒乐都不愿意再欣赏裴绍之一眼。

    裴绍之双手戴着一双防滑手套,轻而易举的紧抓住那条攀岩链固定住了自己。

    他朝舒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然后摇了摇头:“既然你不愿意主动回来,那我只能亲自抓你回来了。”

    “你别下来!”

    舒乐倒退了一步,抬头死死的盯住了裴绍之。

    然而裴绍之怎么会听从舒乐的意思。

    他挑起嘴角一笑,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攀岩勾上,后跟抬起,眼见着就要顺着那条攀岩勾滑下来。

    而就在这时——

    一声沉闷的枪响划破了寂静的海面。

    直升机上的其他人在短暂的茫然之后飞快的判断出了开枪的人。

    几乎是立刻,一支支黑漆漆的枪口从直升机上指向了坐在快艇上的舒乐。

    舒乐飞快的给手枪再次上膛,漂亮极了的脸上全是厌恶。

    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紧张,只瞧得出漠然的冷静。

    老式勃朗宁的枪口直直对准了直升机上的裴绍之。

    舒乐无比缓慢的道:“裴绍之,来去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曾经教过你的。”

    裴绍之轻笑了声,道:“你是跟我过。可是舒乐,我更加清楚如果今天放你走了,日后更没有好相见的时候了。”

    舒乐摇了摇头:“你别逼我。”

    裴绍之却抬了抬下巴,指向舒乐手中的枪:“那是我母亲给你的?”

    舒乐一怔,没有想到裴绍之在直到被弗德丽卡骗了之后还能这么快的冷静的找过来,丝毫看不出一丝恼羞成怒的神色。

    裴绍之也并不在乎舒乐有没有答复,而是接着道:“那把枪是我父亲在中国工作时的配枪……是他的遗物。”

    舒乐瞳孔猛缩了下,没有话。

    裴绍之柔和的笑了起来:“乐乐,用我父亲的枪我,你会忍心吗?”

    白衬衫下的肌肉显现出来,他握住攀岩勾的手紧了紧,双脚呈一个标准的下投式姿势,嘴角的笑意缓缓加深:“你当然不会忍……”

    “砰——!”

    “砰砰砰——!!!”

    惊厉的枪声将柔和的月色撕了个粉碎。

    连带着一起被撕碎的,还有裴绍之那张英俊的脸上,最后一抹温柔极了的笑容。

    再被子弹贯穿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只感觉到像是胸口一下子空了,冷飕飕风声夹杂着冰凉的触感撞进五脏六腑。

    撞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像是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顷刻间被连根拔起,连带着所有的记忆和温存,变得一文不值。

    裴绍之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砍了翅膀的鸟雀,毫无任何倚靠的从天空中坠了下来。

    在漫长的,宛如人间酷刑的坠落过程中——

    他看到了舒乐的脸。

    平静的,冷淡的,似乎还有一丝丝几不可见的怜悯的。

    和初见时一样精致而漂亮的脸。

    这张脸,拥有这张脸的这个人。

    从毫无色彩的童年生活中救赎了他。

    又将他重新一把推进了地狱里。

    他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靠近那个人,试图想要留住那个人的脚步。

    却最终徒然无功。

    徒然无功。

    就在坠落的最后一秒。

    他又听到了舒乐的声音。

    “我当然会忍心。”

    那个人神情寡淡的收起了枪,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裴绍之隐约听到直升机上心腹们惊恐的声音和跟随他跳海的水声。

    还有快艇加速离开时,马达近乎无情的喧嚣声。

    午夜的海水冰冷刺骨。

    后知后觉的疼痛感泛了上来,裴绍之只觉得全身像是灌了铅般的往下沉去。

    尾随着他跳下来的心腹拽住他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托出了海面。

    在分别的最后一眼——

    舒乐站在快艇的舷窗边,居高临下的看了过来:“你没有折磨死我,所以我也不会一枪杀了你,记得上岸送急诊,枪击位置在左肺和左手。”

    “生死有命,裴绍之,再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