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我心
百年前。
沁水河在夜幕中归入了岑寂。
月上楼台, 竹下风来。
乔岩和楚长老一起回到了晞山。
山涛兜满了衣袖,飒飒作响,剑灵自半山腰回首, 远方灯火融融,映于他浅色的眼底。
他默默望了许久, 终于回过头,不再去看。
乔岩默默, 他观其局势, 已经决定和凌华宗撕破脸,此次他们对楚长老下手, 更是不可原谅。
但剑灵却让他等了几日。
几日后, 曜灵的一册文集问世, 经他的弟子们广为宣传, 又请几位笔墨灵动的修士出了几套通俗易懂的书。
其中便包括《道心三千则》等。
这些书并不专讲灵物,但其中篇幅多有提到灵物心性乃返璞归真。
又有寓言发人深省,试问究竟是兵刃有罪,还是执握兵刃者需扪心叩道, 颇有哲思, 也算是无形中为灵物们正了正名。
虽依然作用微薄,却也引来一些修者的思索。
仙道盟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但也没算穷追不舍。
他们得到了兰因剑的本体,再大肆追捕灵体, 未免动静太大。
谷盟主刚掌权不久, 亦有许多要操心的事宜,两相权衡下, 便先搁置此事。
索性剑在他们手中, 以龙骨镇压, 天长日久那灵物也不足为惧,没准还会送上门来。
又因谢苍山为太徽殉身的缘故,也不能拿凌华宗如何,且不斩草除根,还要礼遇有加,只等来日再算。
仙道盟正大刀阔斧,凌华宗内却仍是寂静。
回晞山当夜,乔岩犹豫要不要把楚长老往他处带住下,毕竟睹物思人,必不好过。
师父也嘱咐过他,剑灵切忌情绪波动,不然容易发生灵力躁动。
但楚兰因坚持要住在原先的屋子里。
乔岩放心不下,在椅子上陪了他彻夜。
他们抵达晞山时,天边本就浮了白,待到流云成了金色,剑灵便睡了过去。
稀薄的天光落满檐间,浮浮冉冉,似一层细雪。
乔岩推开木门,山的对面却已大亮了。
传大修士陨落时会有天象的异动,但想来谢苍山死的那天,其实并无甚么大动静。
没有电闪雷鸣,更没有地动山摇。
这位来自异界的顺位,悄无声息地来,又寂寂无声地去。
楚兰因大睡一场,足睡了有十几日。
第十六日,他紧抱了被子,从这无梦的沉眠中苏醒,长发铺了一枕。
庭中的花跃过窗棂吹了进来,柔柔软软地落在流泻的青丝上。
黑白分明,阴阳环扣,仿佛已过去了多年。
他起身飘到院子里,见岩子守在外面。
这新任的乔宗主已经好几夜不曾睡着,整个人乱糟糟的,十分潦草。
而其实他已经足够游刃有余,能够应付修真界那些恼人的交际,可大抵回到了晞山,他便无所谓维持那些“好模样”。
他在桌边一边骂这都是写什么狗屁东西,一边又硬着头皮给仙道盟回信。
凌华宗现在是威名有余人力不足,如今有了这个转圜余地,他也冷静下来。
楚长老已经回来,他不能冲动带着剑灵一起去鱼死网破,只能继续与之周旋。
写完了全是废话的辞藻堆砌的回信,他拍拍上头不存在的灰,嫌弃溢于言表。
之前乔岩怕楚长老突发灵力波动,又不能不处理这些,便直接把办公的地方移到了院子里。
他听闻木门的声响,自木影参差中抬头,只见剑灵一席广袖青衫,站于光下,身姿挺拔,似乎与从前并无何不同,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可谁又与从前相同?
他们皆与当年不同了。
少年时光,无忧岁月,也融化在了这斑驳影中。
“我是不是最好不出门?”楚兰因问。
乔岩一怔,道:“仙道盟的传言还要用一段时间压下来,我已经请人……”他握紧拳,垂下眼低声:“是我办的不好。”
剑灵走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缓声笑道:“不,你已经做的很好,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一定来和我吱一声。”
这之后,剑灵就真的没有出晞山。
和在杏花镇一样,他在晞山也百无聊赖,仍在捣鼓他以前的那些乐子。
等到凌华宗正式招生,楚兰因便在大比时暗中观察,甚至参与了一关的试炼,不过无人知晓。
凌华宗真的热闹了起来。
他有时在晞山上听到第一批的弟子在跑圈,吭哧吭哧,谁掉队了前头的会拉一把,他们的训练量大,要绕山很多很多圈。
对于他们而言,一圈之后还有一圈,总也没个头似的,可真的到了末了的三圈,便会一边在心中呼天抢地,又隐有期待。
剑灵坐在屋顶上,看到他们的灵线,清清爽爽的,像是春日的新丝。
楚兰因让乔岩不要曝露自己的行踪,于是凌华宗的修士大抵也只听过他的存在。
在凌华宗的晞山上,住了一位神秘的长老,神龙见首不见尾。
长老会在除夕夜放烟火,在夜里练他那惨不忍听的埙。
而他也十分富有,全宗门的伙食水准几个连跳,托他了的资助,还会在冬日批发冰糖葫芦,炎炎夏日来一碗绿豆莲子汤。
每当出现冰糖葫芦和绿豆汤时,便是代表从今日开始宗门弟子会有几日的休假。
于是神秘的楚长老便常和愉快的休憩联络在一起。
有时乔岩走在剑坪旁,会听到累瘫在地的弟子们扯东扯西地唠。
他们宗门的伙食太给力,中午的炸鸡腿真香,下回还要再加把劲多抢一只。
另有一位谈起他独有的经历,他半月前白日被脾气大的师尊痛骂一顿,半夜爬起来,蹲在山道上偷摸着抹泪,却碰上了一位样貌极好的先生。
先生宽袍广袖,走动间有清脆的铃声,却是端正的风仪。
他一时怔住,以为是山上的草木灵华化出的灵魄,直到看见对方腰间琥珀玉令才知是长老。
正要问礼,却被长老问起深夜在此的缘故,听了他的话后居然噗呲一笑,让他演练白日那套被骂的剑法。
看罢笑的更欢,直言他不被罚挥几个时辰的剑已经很不错了,凌华宗的教育方式真是温柔了许多。
这弟子听的满面飞红,长老完又伸手,托了灵光在掌中,灵光变成一个人,竟在练那一套的剑法,行云流水,矫若游龙。
长老把这人往他手里一塞,让他甭在这哭唧了赶紧去练吧,哭干了明儿也还是这样练不出来。
后来他便在剑坪照着这活灵活现的人练了一彻夜,黎明前天幕如绸,启明伴月,正是天地晦暗时分。
他精疲力尽,手上的灵光人便收了剑势,背过剑去,做了个气的动作,再纷纷散成了一朵烟花。
众人听他这一段不知多少遍,越听越羡慕,还真有弟子夜半去山道上碰这位传中的长老,却再没有人遇见。
又有弟子趣笑道:“晞山长老总不下山,真是很内敛寂静啊,真厉害,是心无旁骛。”
这位弟子大抵读了些风花雪月的书,措辞还挺偏僻。
乔岩隐去了气息,在一旁听见这一句,心中生出几分啼笑皆非的伤怀。
那在晞山上风风火火嚣张无所顾及的剑灵,竟也成了后来人口中的内敛与寂静。
待到第二批弟子被招入凌华宗,楚兰因便来对乔岩,他想出去走走。
剑灵以易容符重新幻化外形,站在凌华宗的山门前,仰头去望那玄门上的磕了他腰的问心石。
剑灵一席白衣,长发间别了一枝椿木,迎风而立。
楚兰因并不能认出这问心石予他的文字,乔岩也望不见,而假如他可以识得,便会读到问心石映照出的他心中丝缕的灵念。
离开凌华宗后,楚兰因去了许多地方,也结识了许多生灵,各族皆有。
若是性子相合,便同游一路,乘兴而来兴尽便散,分道车马路前,问起此后,只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也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
风中的花灵江南的柳绿了,便去江南,集市上的老汉漠北孤烟,就去漠北。
偶尔也会回晞山,住上几日,把各地的特产收入木箱中。
他听遍了太徽的话本子,有关谢剑尊的书太火了,真真假假的故事听来总有几分好玩儿。
但还是甘州的书先生讲的最好,剑灵一掷千金,请他们写新篇,结局多为开放,被曜灵的弟子请做专访,出了几篇晦涩的文章。
在他的故事里,谢苍山总离死很远很远。
又三年后,他又去了一趟冥府,想再一壶冥河水,试一试五行阵。
便是这一次,他在冥河边捡到了且祝东风的碎片。
在救治且祝东风的过程中,楚兰因于其识海内,知晓了那个有关定天针的秘密。
那一日,剑灵在冥河边坐了很久。
冥河无涯,红花烂漫。
原来,他曾有机会阻止这场灾难。
出冥府后他找到了曜灵,请他写了一个方子,并在这一次回晞山,启用了椿木枝,召唤来了第二个木傀。
楚兰因许楚律来日的自由,交换的条件便是她去龙骨雪山寻至净的九寒心石。
灵物不可直接去接触九寒心原石,楚律则会按那方子锤炼出冰魄,封存后送到他这里来。
定天针又能再撑几时?
楚兰因不知道。
他头一回收到楚律送来的原石时,晞山下了一场大雨。
而在他心中,亦头一回生出一种情绪,那太过复杂,他无法准确定义。
他自认那可称作贪念。
——到此为止罢。
他想要彻底终止这场变乱。
楚律在完成了任务后,去到了人间。
其实并非全是因为她读给剑灵的那些话本的缘故,只因剑灵偶然与她谈起的人间,是那么美。
女侠依然会在每年的年节上晞山,只是手中不再有九寒心,而是一壶酒。
初几年,她在明月花下为他护法,却又伶仃大醉,还曾对剑灵:“不要做了吧,我们停下吧,没有可能完成的,你会在中途死掉。”
可是后来,她自己也没有停下。
冯晚冰求到楚兰因跟前时,楚兰因已将十二颗九寒心冰魄凝成了刚好一只玉杯的量。
他把那壶冥河水送给了冯晚冰,竹篮水一场空,却总有人执迷。
星流月散,第二枝大椿木化的傻丫头,也竟成了曲州城外的一林枯木。
劫后余生的曲州城中百姓陆续回来了,楚兰因站在山崖上看到那重新开始恢复生机的城镇。
书院的胖先生差人在收集椿木的落叶,坐在墙头张望的孩儿们双颊泛红,他们好似没有经历这场颠沛流离,只知道城外多了一片林子。
过了片刻,他们闲得无聊,便唱起逃亡路上先生教的那首诗:“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便是这一年,楚兰因在晞山凿了个山洞,对乔岩请封此地,他要闭关。
乔岩问他闭关为何,向他发誓必夺回兰因剑本体,楚兰因只想睡个长觉,至于剑体这百年不必去拿,仙道盟不好对付,先建大凌华宗才好,要在被忌惮中壮大势力,其中平衡很难,他知岩子的辛苦。
送走忧心忡忡的乔岩后,楚兰因量着他这个也许要住许久的洞,四壁幽寒坚固,光秃秃的并不美观。
如果是谢苍山的话,定是会发挥他万能家装的本事,把这里也点地舒舒服服,可惜这个他没学会,也就只能潦草对付了。
石桌上,正放了一杯九寒心的灵魄。
能完全唤醒他剑体内的九天幽的至阴之气,并圆融多年前的绕指柔残线。
冰寒灵魄本就明澈如一盏佳酿,楚兰因取了一坛子出来,还真就加了桃花酒进去。
他想喝酒很多年了。
酒坛一开,便可以想象清冽的酒香。
曜灵精通灵物,却从来没有这样锤炼法器。彼时曜灵写方子的手都在抖,哑声对他:“一旦启铸,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啊。”
剑灵只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头。
洞外一轮满月,恰是人间团圆。
晞山沉在寂静与安宁中。
楚兰因执了那玉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便是凌华宗濒危,十七用铜铃叩门,他启动了第三根椿木。
他把谢苍山唤了回来。
冥冥之中,剑灵已经猜到了这一只木傀的身份,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灵体对他便有仿佛天生的亲近,却未能去认。
他终究也学会了人族的自欺,一面高兴,一边难过。
楚兰因不后悔之前的决定,但又遗憾再一次的分别。
他已经,不能算是一把剑了啊。
可谁知谢苍山也不能长久。
在障中弹因果琴的那一日,所有的真相已再不可隐瞒。
楚兰因伏在谢苍山背上,却偏偏在那一刻,他心中的喜悦盖过了浓密的惘然。
他想着:真是太好啦,我还可以捞你,这一次,我可以把你留住。
*
半时辰前。
素拂一路撞碎了十几块大石,被悬空拎到了剑灵面前。
他浑身淌血,清醒过来,眼底的怒火几乎喷出,但随即却被剑灵周身的灵气波动给深深震慑住。
素拂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竟是颤声道:“你……你……”
楚兰因席地而坐,在灵光散后,伸手去碰已经借由大魔的血肉复原出的谢苍山原本的躯壳。
他顺着谢苍山面部轮廓的起伏去接触,从眉骨到高挺鼻梁,再到嘴唇,原还想捏一捏他的脸。
但那双唇太有吸引力,剑灵一时不想收手,于是从心而行,俯下身去亲了一下。
又往下挪了挪,去听他的心跳。
静听了好一会儿后,楚兰因甚至闭上了眼睛。
这一声声的心跳中藏了太多的光景了。
是隆冬檐下,吹雪如绵。
是光阴一箭,杏花春雨江南。
他从袖子里把一块留影石,塞到了谢苍山前襟里,但几息后,又取出给捏碎了。
而后他站起身,拂袖用传送符把谢苍山传送走。
他默了一瞬,风吹衣袖,又转身大步向素拂走去,还顺道把仞山问心石给嚼了吞了下去。
至坚仞山石入体的一刹,剑灵读到了属于他的问心题字。
唯寥寥二字,仅“不悔”罢了。
素拂惊讶地发现他所有的道具皆已失灵,厉声喊道:“剑灵,你莫要冲动!”
“我为何冲动?”楚兰因托了他的下颌,从他眉心中抽出灵丝。
既然太仪那位曾篡夺天道光环,这位虽不至有那般本事,但想必也没少照葫芦画瓢,似解少封等他界配角的光环,也多少暗中掠了些残片来。
只是真解构了他的灵线,其中纠缠的旁人的光环碎片数目之多,如悬在屋檐下的一行风铎。
——这便是穿书者们曾信赖的人。
诸如巫浔,亦曾生死相托,可若可剖开素無的胸膛,便可一观其冷淡。
天生有七情六欲的素無与无情无欲的剑灵相对照面。
楚兰因眯起眼,把那些灵线随意一撮,凝成一块块鳞片大。
数量太多,转眼他便似托了满满一掌,如他平日里磕的装袋子里的灵石,流光溢彩,倒也可口。
而素拂浑身泛冷,眼前这剑灵的所作所为未免太过可怖。
灵石光彩流转,可在他看来,不亚于生剜下他血肉,放干他的鲜血。
素拂的喘着气,生生挺住了这令人疯狂酷刑,他心念急转,竟也将其中因果猜的七七八八。
他极力劝道:“楚兰因,何必弄得这么惨烈,你身上有大机缘,已经是太徽灵力的泉眼了!你是法则的一个后门,甚至可以做到我不能做的所有事情。”
话时,素拂仔细盯着剑灵淡然的面庞,想从其上看到一分动摇。
动摇等于破障,便还会有余地。
“只要你想,我可以发天道誓。我知道太仪是如何落败,在而今的太仪,便是心念一动可造化万千。”他心思敏锐,也着实口才不错,笃定道:“你不就是想要活谢苍山吗,我愿意倾尽全力协助你,此后你便是太徽的新的天道!”
楚兰因扬起唇:“天道啊……”
素拂死死凝着他的眼睛,可是却什么也望不到。
最后一颗灵丝化成的琉璃石被取出,素拂只觉神魂中一阵尖锐的剧痛,截断了他的话语。
当年他为了强化自己的神魂四处吸纳光环碎片,如今全部剥离,灵力失衡,那被改造的一身灵线将摧折他的灵魄。
剑灵抬手按上素拂的脖颈。
他轻声道:“我当了天道,太徽倾覆,你让我守着个死球天天拍着玩儿吗?素無,时序崩塌,你是要成全你的私心,弱肉强食,死的便是我的家人,你的那些,我也不稀罕,何况苟且偷生当个破天道有什么好。”
素拂瞳孔骤缩,却已不足以大声质问,只能虚虚吐气道:“你不能杀我,我的神魂与怜拂的肉身牵连,你杀我便是你杀孽因果上最后一根鸿毛!”
“我真是听烦了。”楚兰因淡淡一声:“真当我怕这个吗?”
“你要干什么?!”
楚兰因倏然笑道:“要你的命。”
剑灵指下用力,拧断了他的脖子!
轰隆——
天道下了一道雷,大风骤起!
连绵万里的龙骨雪山传来低沉的鸣声。
素無的神魂被剑气一同绞碎,碎片在雷电中翻涌。
楚兰因望向天边,青亮的电光照亮他的眼睛。
大雪如裁断的雪白布帛纷纷落下。
他是一把剑啊。
总要奋力斗上一斗。
他需要足够的力量。
至阴至阳至柔至坚,功德元灵,光环碎片,太微天道的法则。
力量并不分对错,分这个对错的是使用者的心。
阴坑的大火灼烧天穹,其下邪水与涅槃火争斗,似在缓缓流动。
大火将这无尽的长夜点亮——
剑灵的快乐已经足够填满他的一生。
那么也该能填平这三个讨厌的坑。
楚兰因站在阴坑边,瞳孔内映作鎏金火色。
热浪吹得衣袖猎猎,铃声清脆。
他眨了眨眼,忽然道:“谢苍山,我想回晞山了。”
当年谢苍山的那个谎言,他是真的相信,明知那是假的,可却也愿意去当真。
谢苍山死后,楚兰因有足够的时间去审视过去,如流水抚过锋刃。
他本来在那块留影石内录了一长段话,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矫情。
倒像是情窦初开,于花枝后一瞥,还要当做不在意。
他想:谢苍山,你离开之后,我也去了许多地方。
行过山河锦绣,踏遍春秋。甘州的桃花酿,魔界渡河酒;沉龙关的长风白漠,落阳关的烂漫流霞。
茶楼酒肆,空山竹里,暮鼓钟。
那繁华尽处,我也一一看过。
路上给我递饼的老妪已成了坟前的青绿,檐下的燕子与我一同听见窗后那初生婴儿的第一声的啼哭。
四季更迭,生生不息。
人间真的不一样。
你若在这苍生之中,又会在哪里?
是我游过江南时,袖中的一缕荷香,还是我马过雪原,吹上面颊的那一片雪花。
亦或古刹门前的那一只雀,寒潭池中的一尾鲤鱼?
还是年关当夜,烟花如海时,与我匆匆擦肩的那个人?
这钟灵毓秀,这万丈红尘,我看不见,也分不清。
便诸相皆若谢先生了。
你活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写在留白的话本间。
天道雷劫在上。
想平生有憾,却不曾有悔。
剑灵之心,锋刃秋水,锋刃从来向前,至死也不会后退。
……你若在这苍生之中。
楚兰因又低笑一声,化出本体,紧紧攥住。
自大火中铸出的兰因剑,又将归于火中。
他纵身跃下,携了太徽万千的因果机缘,投入这茫茫火海。
你若在这苍生之中。
那这苍生,我便会竭尽全力护下。
因太徽真的很美,因你也活在此间。
来日只愿喜乐,平安。
*
沉龙关方向,金色的大火将所有的邪水吸纳,邪物的影子于烈火中蒸发不见。
地动止住,修士们不约而同望向魔界方向。
被感染的修士在热浪中感受到体内邪气的消失,冯晚冰一怔,看到身边濒死的几位凌华宗长老揉着腰抱着头哎呦哎呦爬起来,虽还是受伤,却不至于丧命,还皆不知发生了什么。
宋行杯冲下山崖,紧紧抱住了柳云裳,而柳逢舔着身上的伤口,喵了一声,撞入了他们怀中,又用力拱了拱,哭着道了声:“他喵的咋回事,老猫我差点就没了!”
青鸟震动翅膀,在化解着遍地的障。
鬼官们喜极而泣,相互搀扶着去把剩下的鬼魂逮了。
屠窗伸出手,雪落满他的手心。
大地渐而铺满柔白。
李普洱如有所感,忽然便落下泪来,几度想要开口,却难以成句。
乔岩在激战中已一身褴褛,身上就是披了几块破布,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南方,恍然又回到当年他入凌华宗,唤出了改口不叫恩公后的那一声称呼:“……楚长老。”
兵灵们在大雪中长鸣,漆黑的天幕星河灿烂。
杀红尘重重合了眼,与百川一并合本体在掌,单膝点地,向魔界方向长拜。
他们悄无声息地行了这个礼,却竟带动了在场所有的修士。
修士们手中若有兵刃,便执兵刃行灵族礼,若无法器,则是修士礼。
沉龙关的风雪仿佛吹过了太徽四面八方。
宁州仙道盟内,负责看守的弟子听见剑峰灵舟方向传来的鸣声,对负责协助主持各宗联络的穆忻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穆忻手执思美人,与苏长老一起,向南方长揖而下。
太多人在问“怎么了”“我们是活下来了么”“太徽没事了吗”。
随后,长街上渐响起了劫后余生的哭泣和欢呼。
穆忻落泪不止,剑灵们从不恭送一路走好什么的,她感知到替思美人的心念,便代她道:“恭喜兵主,得偿所愿。”
客栈内,曜灵托了且祝东风的盆在窗边,而怜拂要等鬼官来带他去轮回,此时正哭的稀里哗啦。
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榻上,谢苍山的眉峰一紧。
被剑灵捏碎的留影石的碎片留了一丁点儿在他的指尖。
伴随他天道顺位光环的艰难圆融,以及太徽光环的内嵌,此碎片亦被复原。
谢苍山大抵知晓自己在梦中。
他看到剑灵坐在他房中的樟木箱上,晃着腿歪头朝他笑。
窗外吹花如雪,晞山春日正浓,楚兰因着淡青内衫,一身海天霞色的长衣,是他曾经极喜欢的人间流行的样式。
流水般的袖尾衣摆逶迤垂下,衬的他轻灵又不失锋芒,长发梳的也不并规整,倒像是在哪疯玩了一回。
眼角眉梢还有几分愉快,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当初剑灵得了这银环,戴在了脚踝上,很少有兵灵戴在这里,因为太容易发出声响,不比戴在手腕手臂上来的便捷。
那时兰因是怎样的呢?谢苍山想。
天下兵主若是想隐藏气息,谁也发现不了他的靠近。
他绕着他笨拙地学人族一脚换一脚的走动,:这样每次你听到铃铛声,就知道是我来了,我只让你听到。
木箱上,剑灵的神情应是喜悦的,他抱了一沓书,似乎在等他来念,道:“我才不想那么俗套的留一段絮絮叨叨呢,可是又有好多话想和你,那也就‘不可免俗’一回?”
剑灵就像在和他抱怨一本话本子的内容,叹道:“喏,你看,我想来找个参考,但这些告别的套路我都不喜欢,好像很煽情,其实很磨叽,还挺反常识。”
顿了一顿,又:“我尽量简练,不过你不能我太啰嗦。”
“你肯定能好好生活下去,这点我完全放心,你可不要让我脸疼,总之就是该吃吃该喝喝,心情不好了就多睡觉,也不要太拼命,好吧我觉得这一点你不成,那就记得好好养伤。”
“不过太徽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危机了,想你以前当顺位当的太尽职尽责,是时候休息一下啦,我给你留了份……你们那儿叫什么,旅游攻略?反正那些地方都不错,你也可以去走走,很多吃的可以代我尝尝,不过千万不要胖成柳逢的样子,那我会认不出你的!”
他在怀中的书封上敲了一下,道:“这些书里的经典桥段,让你另寻新欢,鬼扯!但那什么放下啊另寻一个喜欢的人啊,怎么可能。”剑灵一本正经道,故意板着脸:“谢苍山,如果你要是敢有别的剑,我会生气,非常生气!”
强调后,他放松了肩膀,从袖子里掏了个挂件出来,低声道:“总是拿不定主意要送你什么,现在想好了。”
他垂下眼,又抬眸望来,憋了一股气一般道:“这个给你,不许不喜欢。”
谢苍山看清了那究竟是什么。
一枚光华婉转玲珑骰子,内嵌一枚剑气凝成的珠玉,并非正圆,倒像是一点相思豆,下方流苏漫长,是一串银铃。
“谢苍山,当初你你在太徽,让我好找。”楚兰因牵了他手,把玲珑骰放在他手心道:“我不乱跑,我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便在哪里。”又合上他的五指,莞尔笑道:“谢苍山,我心悦你啊。”
梦于此破碎,留影石化光纷纷逐去。
放在谢苍山手中的玲珑骰将他磅礴的灵力抚平,与躯壳完全契合。
窗外夜色静谧,风雪缠绵。
谢苍山走出梦境,无声唤道:“兰因。”
他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
老迢:QAQ
老迢:啊啊啊啊!
老迢:鲨了我吧!!!
老迢:老谢老谢你还好吗——
老迢:啊啊啊啊啊人呢!!!
阴坑:点烟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