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午夜巴黎
◎夏日最后的玫瑰。◎
去到圣潘可拉斯车站时刚巧赶上当天的最后一班列车。
那位中年售票员连多犹豫几秒的机会都不给, 坐在窗子里温馨提示道:“余位已经不多。”
与来英国时同样冲动,一日间辗转几个城市,连行装都来不及收拣。
直到双手空空地上了车, 陈棠苑才想起巴黎那幢房子的钥匙并没有带在身上。
——就算带了也不可能无端端领着一个男人住回去。
“是不是太匆忙了。”她翻转着手里的车票, “今晚要在哪里过夜呀……”
出口才反应过来,这话讲得似乎过于惹人遐想。
好像某种摆上台面的明示。
陈棠苑加紧补充:“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起来又像越描越黑。
她神情局促, 坐立不安地梳理起自己脸颊的发丝。长发撩开, 可以瞥见她耳后的一片皮肤都泛出樱润的粉。
他突然很想恶劣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里装作听不懂, 问她是哪个意思。
但她一定会觉得他轻佻, 然后跑得飞快, 像在森林里无意间撞上捕猎者的鹿, 慌张地躲回她认为安全的屏障里。
他还没有找到时机将心迹宣之于口,他们也远不到可以随意调情到地步。
他保持住正经人的姿态,体贴地安排道:“梅仑在巴黎也有很不错的酒店,如果陈姐不介意, 可以住在那里。”
陈棠苑想起梅仑集团的核心业务里就有度假酒店这一块, 于是点点头, 算是默认。
她又找出巴黎百货店里几个相熟店员的联系方式, 随意订下几套日常服装, 要他们稍后送到酒店去。
陈棠苑又顺道替他问:“这家牌子也有男装成衣, 要不要一起送过去?”
庄律森却摇头道:“没关系,可以不用管我。”
他这几日也一直住在巴黎的酒店, 接到她的电话才立刻赶回来。
想不到才隔几时,又转回原点。
他待她挂断电话, 才详细解释道:“为了工作方便, 我在西欧那几个大城市的酒店里都有固定房间, 有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不需要操心。”
梅仑集团的酒店版图广泛,近至欧洲大陆,远至北美、非洲都有开展业务,在西欧国家里更是大城市都星罗棋布。
“我记得梅仑集团在许多城市都有酒店。”陈棠苑设想道,“那你岂是不是可以走就走地去往欧洲的每一个角落。”
难怪她如此随性地提出要去巴黎,他一点异议也没有,大概过去也常常这样做。
他回道:“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每次去都是出于工作,多半只会在酒店附近,也不会久留。”
“诶?为什么呢?”她感到不解,“难道不可以顺道游玩吗。”
“也不是。”他垂了垂眸,似是自嘲,“孤家寡人,没什么好玩的。”
要怎么告诉她呢。
因为他怕时间太短,还未等他够资格站在她面前,她就已经遇到钟情的人。他怕她的家族觉得他无名无姓,配不起这样的金枝玉叶。他也怕自己没有能力,维持不了她拥有的一切,护不了她此生无忧无虑。
唯有在最短的时限里,拼命证明自己的实力,哪里还有多余精力分给娱乐消遣。
起初梅仑先生的确是在利用他,而他何尝不是在利用梅仑。
梅仑集团想要向远东市场进军,需要他的存在,而他倘若不借助这样的平台,单靠自己白手起家,不知道要捱到哪一年。
陆司麟他早晚可以收拾,可是陈棠苑,不会等他。
*
欧洲之星于千禧年初提过一次速,从伦敦到巴黎行程缩减至2时15分钟,甚至比那些老钱贵族们在乡村的庄园与城市的公寓间往返还要便利。
列车渡海。
欧洲大陆在洗刷不退的雾雨里,一点点显出轮廓。
出了北方车站,天色仍然未见暗意,但空气里的潮湿分子总算被甩脱在海的另一头,没有跟过来。
庄律森拦下一辆的士,向司机报上酒店地址。
想不到他会讲法语,并且讲得还不错。
两个时的路程,就从满耳抑扬顿挫的英文过渡到法语环境中,身边还陪着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不是不恍惚的。
熟悉的城景被渲染出异调,好像随时准备着发生点什么。
汽车转过街角,车窗外隐隐约约飘来风琴声,是街头艺人奏起爱尔兰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古老的调子拉得悠长。
每逢夏天,伦敦天气最晴好的时节,但凡有点爵位的贵族们都爱在自家庄园里举办各式野餐集会,绅士姐们齐聚一堂,斯斯文文地享受难得的一季日光。
港城上流社会过去处处热衷模仿英国习惯,以彰显自己的显赫风雅,于是把这一套草坪园会也复制过来。在自家后院架起乐器,摆上鸡尾酒与冷餐,又照着各家传统添上各种中式礼节,邀请四方宾客前来,成为某种中西合璧的另类社交活动,十分风靡。
依稀想起时候,陈家也不可免俗地办过类似的园会。女士们戴着宽檐的编制草帽,身穿色彩鲜艳的缎面鸡尾酒礼服,着镶蕾丝边的阳伞,男士们头顶高礼帽,夹着雪茄坐在帆布折叠椅上谈笑。
而她头戴希腊桂冠,被按坐在半人高的手工竖琴前伴奏助兴,另一头是弹钢琴的陈玮芝。
其余六个表兄弟一水的白衬衣黑背带,高高矮矮地背手而站,充当男童唱诗班,没有声部地乱唱一气,同新春佳节时向长辈来客表演背唐诗也没什么区别。
保留节目,也是这首《夏日最后的玫瑰》,好像唱完这一曲,夏天就能充满仪式感地度过去。
一转眼,逝者如斯奔奔流流。依誮
旋律一响就唤醒回忆。
而长大成人却不是一件美妙的事,童年的烦恼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
庄律森引着她走向电梯厅。
电梯同样被刻意还原成百年前的老派金属栅栏式样,复古的推门轿厢缓缓开启,从电梯里走出两位时髦的年轻男女,似乎正准备出门开启今晚的夜生活。
男子伸出一只手挡在电梯门前,绅士地容女伴先行走出去。
女子是典型的法国女人,两颊细碎的雀斑,身材瘦高纤细,标志性的棕色卷发凌乱随性。
她慵懒地把腿迈出来,目光随意地向外扫了一眼,随后定住。
“Layson?”
庄律森也在同一时刻认出对方,客气地颔了颔首:“晚上好。”
里奥后脚跟出来,眼见庄律森再次出现在这里,不免吃惊道:“你怎么又……”
庄律森朝他悄声摇头,示意他不要揭穿。
里奥又注意到站在庄律森身后的陈棠苑。多年的默契令他及时收住问话的后半段,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虽然照片里那张一晃而过的脸早已忘了,但不是她还能是谁。
能够让庄律森一反常态地抛下手头一切,回伦敦去见的人,想必就是那位传中的缪斯女神。
特殊性不言而喻。
庄律森却并不算为他介绍,只顾朝陈棠苑解释:“集团的同事。”
陈棠苑点点头,先前听到里奥开口讲的是英文,便也用英文了个招呼。
里奥遭到冷落,立刻凭借丰富的情感经验推论出这两人的关系还处在无法点破的阶段。
他浮起一丝暧昧的笑,对他举步维艰的进展表示同情,随后颔首告辞:“回见。”
法国女人却看不出两人间心照不宣维持的秘密,疑惑地追问了一句:“Layson,我听里奥你下午就回了伦敦,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圆厅里静了静。
里奥心中发出一声“哦嚯”,却发现陈棠苑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里奥料想她未必听得懂法语,于是揽上女人的腰,临走前用法语揶揄道:“大概是回去换了身衣服。”
庄律森这下彻底被暴露,也不敢去看身后人的反应,认命地轻舒一口气。
他侧身容她先进电梯,低头对着感应器扫上房卡。
电梯里没有镜子,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指示灯亮起,在缓缓跳升的数字中,狭窄的空间里一片幽沉的寂。
陈棠苑方才不是没有反应,只是接连的乘车辗转过于消耗体力,思维也跟着迟钝了片刻。
她又去看他身上经典剪裁的枫糖色风衣,规整硬挺的帆布面料,修饰得身形利落挺拔。
她突然反应过来,他不仅是接到她的电话才回的伦敦,还特意换过一身衣服才过来见她。大概先前又是西装革履的商务装扮,担心又被她吐槽。
她纠结地想,他应该不知道她父亲是法国人吧?应该不知道她也会讲法语吧?
电梯叮地展开大门,过道里铺着柔软的长绒地毯,走起路来依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领着她走到套房门前时,才轻声询问了一句:“我想陈姐,应该听得懂法语吧?”
陈棠苑“啊?”了一声。
她本算装傻到底,当作毫不知情,但他开诚布公地问了,她也只能无声地点点头。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庄先生不在伦敦……是不是扰乱你的行程了。”
“绝对没有。”他生怕她这样想,立刻否认道,“本来也计划要回去了的。”
顿了顿,又真诚道:“不需要道歉,可以见到陈姐,我很开心。”
陈棠苑低垂着眼,迟迟没有接话。
意识到他似乎把她随口的每句话都郑重记在心上,她却觉得千般沉重,好像受不起他这样的好。
因为,她注定要成为一个负心人。
见她不答,他替她开房门,把套房外厅的灯亮起。
“累了吧?早点休息。”他重新出到过道,朝门里的她露出体贴的笑意,“明日睡醒了随时给我。”
洗过澡又恢复一丝清醒。
型豪华套房布置得高雅温馨,从黑白地砖到天花板的石膏线都遵循黄金分割。外厅里摆着质感一流的亚洲漆器、造型不一的黄铜镜子,描金窄口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粉玫瑰。
推开木质百叶窗,晚风卷过来,掀起叠在两侧的纱帘。
天已经完全暗去,巴黎特有的昏黄街灯回环曲折,将对楼墙沿处的石膏雕塑映得油画般忧郁。
有人在外面敲门。
陈棠苑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身上披着棉质浴袍,已经没有其他干净的衣服可以换,只能拉开一条细缝探头出去。
然而不过是百货商店的店员为她送衣服过来。
她暗骂自己神经质,把手提袋接下,随手扔在墙边,然后爬上床,把脸闷在柔润的丝绒枕里。
好在跨时差飞行的疲倦没有给她太多机会继续思考,身体一沾上舒适的床品,下一秒便坠入沉睡。
作者有话:
别管苑苑如何渣女思想,要相信庄可以锁死……
PS:欧洲之星最后一班好像是19:00,文中有推迟就当剧情需要了。
◎最新评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