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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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次日,邓黎月与丫鬟都重新换了马匹,将受伤的马匹留在丹狄王帐调养休息。因为祁楚枫的吩咐,云甲玄……◎

    次日, 邓黎月与丫鬟都重新换了马匹,将受伤的马匹留在丹狄王帐调养休息。因为祁楚枫的吩咐,云甲玄骑还真给程垚寻了张软软的羊皮,固定在马鞍上, 程垚骑上去之后果然好受多了。

    阿克奇陪同他们一路往北行去。

    因昨夜没有机会, 裴月臣一直不知昨日王帐之中的谈话内容, 今日原本想在途中问楚枫,但是……程垚一改之前模样, 策马跟在祁楚枫旁边,时不时问些荒原上的风土人情,祁楚枫也极有耐心地细细讲给他听。

    他二人能够相处融洽, 不管是对楚枫还是对烈爝军都是一件好事, 裴月臣明明知晓自己应该这么想,却仍是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不适感在体内翻涌。

    日近正午, 众人停下来尖,裴月臣这才终于有机会与祁楚枫上话,只是才了两句, 便有兵士来报:“将军,西北方有数十人马朝这边来!莫约还有二里地。”

    “数十人马……”祁楚枫倒不见惊慌,吩咐道, “派两个人去探探。”

    两名云甲玄骑领命而去,其余人等也顾不上尖, 吃了一半面饼复揣回怀中, 上马严阵以待。阿克奇皱起眉头, 眺望西北方向。邓黎月暗暗猜度着是不是遇上了东魉人, 甚是紧张, 拽着马缰, 手足无措地等待着。

    “将军,会不会是东魉人?”程垚虽然内心紧张,面上倒还算镇静。

    祁楚枫撕下一块面饼放入口中,边嚼边望着西北面,道:“等一会儿就知晓了。”转头间看见邓黎月,后者虽然一声不吭却看得出脸色泛白,显是被惊着了。她遂轻叹口气,专门行到邓黎月身旁,温言安慰道:“李夫人不用怕,即便是东魉人,也未必敢与我们硬碰。何况还有月臣在这里,有他在,不会让人伤着你们。”

    裴月臣闻言,也朝邓黎月微微一笑,以示安抚,而后看向祁楚枫,目光中带着感激。

    “我不怕,就是恨自己没用,帮不上忙。”邓黎月歉然道。

    祁楚枫淡淡笑道:“夫人此言差异,不过是各人各执其职罢了。此番你入荒原寻草药,对于两地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不必与我见外。”

    邓黎月望着她,心下自是感激不尽。自先夫去世,李家上下无人能掌大局,她一个妇道人家才不得不站出来,也知晓背后多少人指指点点,待人处事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至见到祁楚枫,虽然才与她相处短短几日,却意识到了女儿家原就可以这样活,自己实在无须妄自菲薄。

    去探查的云甲玄骑很快回来,禀道:“将军,是赵将军一行人马。”

    闻言,众人皆松了口气,该尖尖,该喂马喂马。程垚原本在脑中已预演了一遍自己抗敌的景象,当下揣好靴筒里的匕首,暗松口气。邓黎月与丫鬟也都放下心来。

    祁楚枫见裴月臣一直没吃东西,把自己手中的面饼撕了一半递给他,无奈一笑:“从前出门也不见你这般紧张,竟是茶饭不思。放心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优先保障李夫人的安全。”

    裴月臣接过面饼,低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嗯?”荒原风大,祁楚枫没听清。

    “昨日王帐之中……”裴月臣先望了一眼稍远处的阿克奇,确定他听不见自己的话,才接着道,

    “阿克奇可有为难你?”

    祁楚枫笑了笑:“他要求每月再增开一次马市,而且只为丹狄族人而开。”

    裴月臣一怔,皱眉道:“这位少族长野心不啊!你如何应对?”

    “拿圣上当挡箭牌,先糊弄过去了。”祁楚枫道,“这事根本不可能,至少眼下不可能,他心里难道没数吗?不过是为了探我的口风罢了。”

    裴月臣在北境十年,与阿克奇见过数次,看着他从一名略带羞涩的荒原少年成长为而今的少族长。阿克奇自然是有野心,但一直以来,他并没有表露地如此明显,而如今赫努族接连亡故两名族长,让他察觉到了机会。

    祁楚枫继续道:“昨日我与三土讨论了此事,他倒是能明白……”

    “三土?”

    “就是程垚。”祁楚枫笑道,“垚可不就是三土嘛。”

    裴月臣自然知晓三土指得是程垚,只是未想到祁楚枫对程垚会称呼得这般随意,像是两人早已颇为熟稔,有些愣住。

    “三土提议,虽然不可能增开马市,但是可以在归鹿城开设免费的学堂,教荒原人知文识字,丹狄族距离北境最近,而且阿克奇到中原学习过,从丹狄族开始最为恰当。”祁楚枫抚掌笑道,“他这个提议倒是与我之前所想不谋而合!你巧不巧?”

    “嗯……真巧。”裴月臣迟疑地附和着。

    “而且他是圣上的人,这事就让他去跟圣上,也省得我麻烦。”祁楚枫看向另一边正尖的程垚,笑道,“三土这个人,迂腐是迂腐了点,好在心眼是正的,不像杨铭,成日里只惦记着官场那些事儿。”

    裴月臣点了点头,程垚身上确无那些官场习气,确是一股清流,圣上必定也是考量过这点才让他来北境。

    “树儿来了!”祁楚枫以手搭棚,朝远处眺望,笑道。

    裴月臣转头望去,西北面马蹄滚滚,一色的绛红军袍,果然是赵春树一干人马。

    “参见将军!”

    赵春树飞驰至近前,翻身下马,朝祁楚枫施礼,又一一向裴月臣、程垚施礼。他一身的风尘仆仆,眼下泛青,显然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祁楚枫看在眼中,也有些许心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简短道:“情况如何?可查清楚了?”

    赵春树见周遭聚拢的人颇多,裴月臣自然无碍,但程垚在近旁,且阿克奇也在场,犹豫了一下,示意道:“将军,我们借一步话。”

    祁楚枫随他行到旁边,才听见他压低声音道:“我检查了尸首,从刀口上看是荒原人常用的劈刀,但一刀致命,手法上我判断应该是东魉人所为。”

    “可查到他们的踪迹?”祁楚枫道。

    赵春树愧疚道:“属下将方圆二十里都找过了一遍,没有找到东魉人,请将军责罚。”

    “一点踪迹都没找到?”祁楚枫皱眉,“难道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赵春树犹豫片刻,才道:“我疑心,有荒原人在帮助东魉人藏匿。”

    “可有证据?”

    赵春树摇头:“西面的好几户人家,一问三不知,我总觉得有点问题,可他们的帐篷我们也不能进去搜,实在没办法。”

    祁楚枫沉默片刻,用余光瞥了眼阿克奇,暗自思量:若当真是东魉人,必定有人相助,不然在荒原上根本挨不过冬季。

    “对了,赫努族的大公主格力玛已到了河水北面的草甸子,好像是专程在等将军您。”赵春树又道。

    祁楚枫点点头:“我知晓了。”她返身回到众人所在,朝阿克奇笑道:“现下赫努的族长就在河水北面的草甸子,你二人见上一面,把草场的归属谈清楚,我正好可以给你们做个公正。”

    “如此甚好。”阿克奇闻言冷笑道,“我正好也想问问她,上回赫努族送来的牛羊,其中混杂着数头瘟羊,差点害死我们的羊,究竟是什么用意?”

    祁楚枫闻言一怔:“还有这等事情?昨日怎得未听少族长提起。”

    阿克奇看向她,淡淡道:“祁将军不是一向偏心赫努族吗,我了也没用吧。”

    此言一出,莫祁楚枫,连旁边裴月臣、程垚等人听了都是微惊。

    “我何曾……”祁楚枫忙道,“少族长,这误会可大了!你这么想着实误会我……”

    裴月臣刚想帮着两句,程垚已从旁插口笑道:“少族长可是冤枉祁将军了,将军昨夜还与我要开设免费的学堂,教授中原文字,就从你们丹狄族开始。”

    阿克奇诧异地看向祁楚枫:“当真?”

    “自然当真!”祁楚枫言之凿凿,“而且连教案我都已经吩咐人开始编写,专门针对荒原人的教案,与中原的又有所不同。”此事其实还在构想之初,并未落实,但眼下为了安抚阿克奇,也只能这么。祁楚枫这话时,她脑中所想的便是沈唯重为阿勒所编写的那本识字册子,倒也不算是骗人。

    阿克奇自己曾经去中原学习,深知掌握中原文字之后,对丹狄族的发展大有裨益,当下闻言,喜不自禁,也问道:“这等好事,怎得将军昨日不提?”

    祁楚枫笑道:“我是想等教案编写好了,再将少族长请来商议,这样方能表达我的诚意。”

    阿克奇道:“好!等教案编写好了,请将军一定给我看看。”他少年时进中原,学习衡朝文化吃了不少苦头,深知中原那套教学方法其实并不适用荒原人。

    祁楚枫笑着点头,心中长舒口气,总算是将阿克奇安抚下来,又向程垚投出感谢一瞥。后者也佩服祁楚枫随机应变,应对机智,报之一笑。这一幕被裴月臣收在眼底,未料到在短短一夜之间程垚与祁楚枫已有了这般默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默默退开来。

    众人复上马,继续向北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河边,寻了一处浅滩过河,再行莫约一里路便看见了赫努族临时搭建的几个帐篷,帐篷外生着火堆,炊烟袅袅。

    格力玛一袭黑袍,心事重重地坐在火堆旁边,呆呆出神,直至旁边胡力解出言提醒才意识祁楚枫等人将到达,连忙起身。看见阿克奇也在队伍中,她面色便不大好看,但仍强撑笑颜迎上前。

    祁楚枫看见她,立时便感觉到格力玛明显的瘦了一大圈,比起上一次见面,她的身形瘦削了许多,想是这些日子她孤身支撑赫努族十分不易。

    日头渐渐西落,寒意一点点从四面八方沁起,众人各自围着火堆而坐。阿克奇自见到格力玛,虽然碍于祁楚枫在场,并未恶言相向,但神情始终冷淡。祁楚枫踌躇再三,还是觉得想要两族将来和睦相处,该解决的事情还是得解决,该的事情还是得开才行,遂道:“少族长向我提到,送去的牛羊其中混入了传染了疫病的羊,此事格力玛你可知晓?”

    格力玛皱眉,先看了眼阿克奇,才向祁楚枫解释道:“不瞒将军,今年入冬之后我族的羊群就经历了一次瘟疫,折损过半。我曾向丹狄提出,能否拖延一些时日,等到瘟疫完全过去,母羊也下了崽儿,入秋后再把羊群送去,但是他们不同意。我族只得咬紧牙关,尽量挑选出健壮的牛羊送去,可能其中有的羊已感染但症状不明显所以未被发觉,我很抱歉。”

    “原来如此……”祁楚枫暗叹赫努族是屋漏又逢连夜雨,接连失去两名族长,竟又遇上羊群瘟疫。一阵夜风刮来,虽已是春日,荒原上的风依然冷得彻骨,她本能地缩了缩肩,把手探向火堆。裴月臣看在眼中,起身离开火堆。

    阿克奇仍是不做声,神情冷淡。

    格力玛见他模样,便道:“少族长若是不信,可以到我族去看,死去的羊有上万头,都埋在土里,现下天冷,都冻得硬邦邦的,刨开就能看见。”

    一旁胡力解听格力玛提此事,亦是一肚子的气,又不能话,只得狠狠地抽烟杆,浓烈的烟草味弥漫在周遭。荒原的烟草与中原大为不同,邓黎月恰好坐在下风口,被烟草呛得连连咳嗽,丫鬟忙给她拍背。胡力解见状,有点尴尬,皱了皱眉头,便起身行到一旁去抽烟。邓黎月却觉得这烟草味道有点奇怪,遂起身跟过去……

    祁楚枫见阿克奇仍不言语,便问道:“少族长,丹狄今年牛羊可还好?我在北境,似乎没有听丹狄有大规模牛羊死亡的消息。”

    阿克奇闷哼一声:“幸好我族事先便有所防范,他们牛羊送来之后,便单独看守。”

    “那就好!那就好!”祁楚枫忙夸赞道,“少族长果然行事稳当。”

    看在她的面子上,阿克奇勉强笑了笑。格力玛的脸色却不甚好看,目光盯着火堆,一言不发。

    祁楚枫干咳了两声,继续道:“关于牧民被害之事,我已让树儿去查,他判断是东魉人所为,只可惜荒原太大,至今未找到东魉人的行踪。两位也请多加留意,若是发现东魉人的行踪,莫要惊动,速速派人告知我。”

    格力玛皱紧眉头,沉声问道:“将军以为,东魉人为何会突然杀我族人?是否受人指使?”

    未料到格力玛当着阿克奇的面直截了当地问出来,祁楚枫一愣,尚未回过神来,便已经听见阿克奇道:“此言何意?莫非你是想背后指使之人是我?”

    “少族长是承认了?!”格力玛横眉冷眼,看向阿克奇。

    阿克奇怒而起身:“岂有此理!”

    “两位!两位!”祁楚枫连忙起身安抚,“凶手尚未拿住,真相不明,两位切不可相互猜忌,伤了两族的和气。”

    程垚也跟着起身,只是他对于赫努族并不熟悉,之前赫努族博日格德的所作所为,祁楚枫也未与他细,故而在旁也不知该如何帮忙。裴月臣因看起了夜风,去帐中取了一件斗篷,回来便见双方这般剑拔弩张,边替祁楚枫披上斗篷,边温言道:“两位稍安,去年我们剿灭了东魉人的老巢,残渣余孽无处可去,又苦捱了一个冬日,必定穷凶极恶,为了抢夺食物杀人也极有可能。”

    “月臣得对,”祁楚枫拢了拢斗篷,看向格力玛,“我知道被害族人帐篷里的物件都被洗劫一空,确实杀人掠物的可能性最大。”

    格力玛似还想什么,但终是没再吭声,复坐了回去。阿克奇冷哼了一声,也坐了回去。祁楚枫朝裴月臣悄悄舒了口气,刚想话,便看见邓黎月与胡力解回来。

    “祁将军,月臣哥哥!”邓黎月面带喜色,“方才这位胡大叔给我看了他的烟叶,里头有赤血如意,正是我这次想要寻找的稀有草药。而且他告诉我,再往北走,在天启山脉南麓的树林里,有不少赤血如意。”

    祁楚枫不解:“赤血如意?”

    胡力解补充道:“我们管它叫火牛鼻子。”

    “哦哦……我知道了。”这么一,祁楚枫就懂了,“这东西是稀有药材?”

    邓黎月点头道:“是,它在中原非常稀少,不仅能活血,而且还能止血,是极难得的药材。”

    “能活血还能止血?”祁楚枫奇道。

    “对,具有双向调节的功效!”起这种药材,邓黎月双目放光,“月臣哥哥,明日我想与这位胡大叔一道前去看看。”

    “去天启山?”裴月臣微微一怔,本能地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并不急着回应,先看向胡力解,问道:“南麓有很多?”

    “这东西没啥人要,磨碎了掺在烟草里头特别香,也提神,可这牛鼻子硬得很,磨起来太费事,所以没啥人愿意费神弄它。”胡力解道,“南面好多树上都有。”

    思量片刻,祁楚枫点头道:“行!月臣,明日你就陪李夫人去看看,我让树儿和你们一块儿去,顺便也能看看东魉人有没有回老巢的迹象。”

    “那你呢?”

    祁楚枫着看向格力玛和阿克奇,笑道:“我陪两位族长在附近转一转,这河水改道导致地界划分不清,我既然来了,就帮着做个公证,两位意下如何?”

    闻言,格力玛抬眼,阿克奇挑眉,两人对视片刻,各自漠然地转开目光。

    一时饭食煮好,新鲜宰杀的羊肉带骨,炖得香气四溢,端上来给诸人品尝。祁楚枫常来荒原,自然而然就拔出匕首,用刀剔羊骨,直接用手拿着肉吃。一旁的程垚之前在军中吃过烤羊,也算是长过见识,当下十分镇定,从自己靴筒中拔出匕首,依样画葫芦也割肉来吃。只是他不善此道,割肉的模样看得人惊心胆战,总担心下一瞬他就得割了自己的手。

    祁楚枫朝旁边士兵使了个眼神,吩咐道:“程大人的刀太钝了,你帮着他把肉割下来吧。”

    士兵会意,抽出自己的配刀,上前帮着程垚将羊肉尽数剔下来置于碟中,然后复退开来。

    另一旁,邓黎月虽不会用刀,但裴月臣也已帮着她将羊肉剔下。这羊肉是荒原的煮法,不似中原添加调料,膻味甚大,邓黎月自是吃不惯,但也努力一口一口地边吃边往下咽。

    “月臣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邓黎月望着天上的孤月,不禁想起往事,笑道,“那年中秋月圆,你和阿哥在安南,我随父亲前往探望。阿哥为了在父亲面前显摆,请我们到酒楼吃蟹宴,把月俸花光了都不够付账,还偷偷地向你借银两。”

    忆起那时情景,裴月臣也不禁面带微笑:“自然记得。邓大哥为人豪爽,常拿银两接济军中家境不好的兄弟,每月月俸都花得干干净净。他曾与我,幸而你和伯父是月初来,若是月底才来,便只能请你们吃烧饼了。”

    祁楚枫默默地听着,心不在焉地拿刀剔肉:裴月臣义兄的事儿,从来未听他提起过,也只有邓黎月,才能陪着他聊起这些前尘往事。

    邓黎月抿着嘴笑:“那时候,你,还有霍泽哥哥,简直就是阿哥的两个钱袋子,老是替他补亏空。三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想起从前鲜衣怒马少年时,裴月臣心中亦是有些许怅然,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如今你在北境,霍泽哥哥守着南境,一南一北,想再聚首也是不易。”邓黎月轻叹道,“你们可还有联系?”

    裴月臣道:“前些日子,我才写了信给他,那柄沥雪枪要多谢他替我留了这么多年。”

    “霍泽哥哥守着南境,兵少地广。”邓黎月叹道,“去年见面时,他虽未多言,但我看得出他也难得很。月臣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去南境帮他?你们兄弟二人若能再聚,也是一件好事。”

    剔骨的刀刃微微一错,正碰在食指指尖上,殷红的血一下子渗出来,祁楚枫若无其事地撮起一口肉,连肉带手指头一同放入口中,不着痕迹地吮去指头上的血,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她的目光虽然不曾从羊骨上移开,然而整个人的心神都在等待着裴月臣的回答。

    裴月臣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眼下还未想过这些,将来……将来的事,将来再吧。”

    手指头隐隐生疼,祁楚枫一言不发,将受伤的手指蜷在掌中,冷着脸起身离开火堆。

    邓黎月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安道:“……我错话了,是不是?”

    裴月臣望了眼祁楚枫的背影,苦笑道:“没事,她是在恼我,与你无关。”

    夜已深沉,赵春树安排好各处的岗位,又在营帐周边巡了一遍,方才回到火堆旁,见裴月臣仍未回帐中休息,诧异道:“军师,怎得还不休息?”

    裴月臣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铁桶,不答只道:“新鲜的羊乳,你要不要来一碗?”

    赵春树摇摇头:“我不爱喝这个。”刚完,他便已明白过来了。“给将军热的?”

    裴月臣点了点头。

    赵春树压低声音,挨近他道:“咱家将军怎得近来脾气这么大?我也就罢了,怎得连你都被她甩脸子?”

    祁楚枫的帐篷距离此处并不远,裴月臣朝他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莫再下去。赵春树会意地闭上嘴,做了个惧怕的滑稽表情。

    羊乳已沸,裴月臣用木制长勺舀了一碗,见桶里还有不少羊乳,便唤来兵士,吩咐让他们再盛两碗羊乳给邓黎月主仆俩送去,若是还有的多,便再盛一碗给程垚。他自己则亲自端了碗给祁楚枫送去。

    祁楚枫已散了头发,伏在帐中预备歇息,听见裴月臣在帐外求见,她抬起身,看着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帐帘上,熟悉却又模糊,心中百味杂陈:“……进来吧。”她随手拉过旁边的羊裘裹在身上。

    裴月臣端着热腾腾的羊乳,掀帘进来,半蹲下来递给她,温和道:“格力玛她们带来的羊乳,你喝了再睡吧,暖和一些。”

    祁楚枫沉默地接过碗,抿了一口,热乎乎的,喝下去很是舒服。

    “还在气恼?”裴月臣细察她脸色,试探问道。

    祁楚枫别开脸:“我有什么好气恼的。霍泽是你的好兄弟,李夫人是你的黎月妹妹,你们才是一自家人,我不过是个外人,哪有资格气恼。”

    裴月臣一怔,原以为她是气恼自己没有一口回绝,没想到她所恼之事远超过自己所想。

    “他们……是我的故友,与你不同,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不同。”他努力想着合适的措辞,“你是烈爝军的统帅,是北境的主心骨,是老将军要我尽心尽力辅佐的人,是、是……”

    不待他完,祁楚枫便转过脸来,闷声道:“不用你来哄我。”

    “不是为了哄你,只是怕你误会了我。”裴月臣急忙诚恳道,“对我而言,你才是最要紧的。”这话他未及多想,冲口而出,立时便意识到此言不妥,待要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帐帘未用石头压好,夜风吹过,拂起帐帘,外间的火光透进来,映在祁楚枫的眼睛里,闪闪发亮。过了片刻,她什么都没再,低头接着喝羊乳,直至喝完一整碗,才将空碗复还回他手中。

    “这羊乳很好,李夫人那边也送两碗过去吧。”她道。

    裴月臣应道:“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祁楚枫微怔,随即自嘲一笑,轻声自言自语道:“是啊,她的事儿你自然会上心。”

    “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裴月臣道,“明日有树儿与黎月一同前往南麓,应该不会出差池,我想留下来。”

    祁楚枫微微有些诧异,挑眉道:“你当真放心?那可是你的黎月妹妹。”

    裴月臣正色道:“明日你要帮着他们划定地界,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想让两边都满意绝无可能,弄不好两边都得得罪。”

    “你是在担心我?”祁楚枫笑道。

    “虽有程大人在,但他毕竟是初入荒原,对于两族此前的事情也不甚清楚。”裴月臣的模样甚是认真,“还是让我留下来比较妥当。”

    见他真心诚意,祁楚枫也不再与他顽笑,遂道:“我让你陪着李夫人,也是有我的用意。南麓挨着赫努,那边若当真有许多火牛鼻子,将来便是赫努族的一条财路。李夫人是个好人,但她毕竟是商人,在商言商,我担心她把采购价压得太低。这事儿树儿不上话,你好歹是她的月臣哥哥,你的话才有分量,能帮着赫努把采购价往上抬一抬。”

    原来她是在考虑此事,裴月臣这才明白过来。

    “赫努族接二连三出事,元气大损,这笔生意若能成,也能帮他们补回来一点。”祁楚枫思量着,“赤血如意既能活血又能止血,在中原又是个稀罕物,价钱肯定低不了。”

    “还是你想得周全。”裴月臣道。

    祁楚枫挑眉:“月臣,你可不能徇私,帮着李夫人压价。”

    “你放心便是。”裴月臣无奈一笑。

    丘河,是一条横亘在荒原之上的河流,起源于荒原以北的雪山之中,河水清浅,且挟有五色彩砂。曾有人看见河水中的五彩砂石,认为雪山之中定然藏有丰沛的宝石矿产,想要入雪山寻宝,前赴后继数十批人都是有去无回,看似平静实则暴虐的古老雪山把这些探险者永远地留下,也阻挡了后来人的脚步。

    河水的上游经过白狄族的地界,中游隔开丹狄和赫努,最后汇入沧易河。因为河水本就清浅,有时到了旱季,还会断流,加上荒原地势不平坦,河道常有变化。从前丹狄和赫努两族关系好的时候,河道变迁只是一件事,双方都不会太过计较。然而近几年两族关系恶化,河道变迁便成了一件大事,为了河道两岸的草场归属两族争吵不休,也曾有过大出手。

    此时祁楚枫带着云甲玄骑,随格力玛和阿克奇一同来到河边争议最大的那片草场。荒原人大部分逐水草而居,除了荒原上分布的大大数十个水泡子,河水两岸也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前年丘河河道北移动了莫约一箭之地,原本属于赫努的草场被河水天然划到了丹狄地界,便是为了这一箭之地,原赫努少族长博日格德与丹狄闹得十分难堪。

    河水里碎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岸是刚刚长出的嫩绿新草,荒原上的风刮过草尖,刮过粼粼水波,向远方一路呼啸而去。祁楚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阿克奇:“格力玛与我过,年前她就已经吩咐族人撤出这块草场,仍是以河水为界。我以为此举也算妥当,不知少族长还有何不满?”

    阿克奇冷淡道:“原先定的便是以河水为界,本就该归属我族,赫努占了大半年的草场,杀我族人,现下一句归还回来就能了事么?”

    “此前的事情,确实是博日格德做得不对,但赫努已用牛羊赔偿,此事少族长不是答应了吗?”祁楚枫道。

    “送来的是得了疫病的牛羊,此事将军不是也知晓了吗?”阿克奇反问她。

    祁楚枫语塞,只得探他口风问道:“少族长如今是何算?”

    格力玛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话,阿克奇瞥了她一眼,才道:“那些得了疫病的牛羊我也不敢再要,我的要求是除了这块草场,我要赫努往北再让出一里地。”

    “你……”格力玛闻言大怒,“你不要欺人太甚。”

    要知晓,阿克奇话中的往北让出一里,可不仅仅是一里地的草场,眼下之意便是让赫努完全放弃河边的草场,以后只能靠水泡子过活。祁楚枫也觉得此事确实太过分了。

    “两位,我觉得此事可以再商榷。”祁楚枫忙道,又转向阿克奇,“少族长,丘河对于荒原人而言意义非凡,我仍是认为以河水为界最为妥当。”

    阿克奇冷哼道:“我也曾经过这话,可惜博日格德不是这么想,他抢占草场,杀我族人,那时候怎得不见将军出来话。”

    “……”

    祁楚枫语塞。爹爹生前交代过,荒原人之前的争斗尽量不要插手,除非出现双方力量悬殊的场面,再出面调停,并且须得尽力帮助弱方,以免荒原上出现一家坐大的情况。

    去年确实是她大意了,她此前以为这片草场两族吵一吵争一争过阵子也就消停了,没料到博日格德野心太大,竟然利用东魉人来杀害丹狄族人,最终自酿恶果。如今赫努式微,她不出面不行,可一出面注定就要得罪丹狄。月臣的对,此事吃力不讨好,弄不好两边都得罪。

    “那时候我确实不知博日格德与东魉人暗中勾结,此事确是我的责任,在此我向少族长陪个罪!”祁楚枫诚恳道,“只是划分地界一事,还请少族长以和为贵,许我三分薄面,向北的一里地就算了吧。”

    程垚一直静静随在一旁,因对两族恩怨知之不详,也不好插口,听到祁楚枫提到博日格德与东魉人暗中勾结一事,这才骤然一惊。他之前只知晓赫努老族长与少族长皆被东魉人所杀,没料到他们竟然还勾结了东魉人。而在京城时此事圣上只字未提,显然也并不知情。

    所以,是祁楚枫故意瞒报了?

    他看向祁楚枫,后者眼下心思都在阿克奇和格力玛身上,压根没有留意他的异常。

    阿克奇自是不愿意,又不好立即驳了祁楚枫的面子,便只是一直沉默,虽未断然拒绝,却也不愿应承。

    格力玛见状,冷冽道:“少族长若执意如此,我赫努也不是软弱之辈。此前送去牛羊,是因我阿哥有错在先,确实心中有愧。但不代表赫努可以任人欺负,我们绝对不会再退,你若要抢,那便来试试!”她这话得极为硬气,祁楚枫在旁有些许吃惊,之前倒是觑了这位新任族长。

    阿克奇原想着就是再逼一逼格力玛,丹狄此前吃了亏,自然是想要加倍讨要回来,但也未料到格力玛竟是半步也不肯再退。这两年两族冲突,对丹狄族也带来极大的不便利,能催羊乳的生麻草大部分都在赫努地界,因为数量多,以往丹狄人会在春天驱赶母羊去吃草催乳,赫努也默许,但两族冲突之后,丹狄羊乳产量也大不如前。族人不得不从中原人手中买来黄豆,磨成豆浆喂羊催乳,费财费力。

    两人互不退让,一时间僵持在原地。

    “不至于,不至于……”祁楚枫见阿克奇目光游移,显然有所动摇,遂圆场道,“少族长,赫努与丹狄比邻多年,彼此相互扶持,且两族之间互有通婚,当真争斗起来,又岂止是伤了和气这么简单。少族长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见她递了台阶,阿克奇语气才稍有缓和:“我何尝不希望两族和睦,可此前博日格德勾结东魉人杀我族人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对族人如何交代?”

    格力玛上前一步,沉声道:“既是我阿哥做错了事,我不会推卸。我愿意在王帐为那些死去的族人举行祭天礼,请我族大巫师做三日祝祷,让亡者可登天境。”

    祭天礼是荒原上的大礼,通常只有族长去世才会行此大礼,格力玛愿意为死去的丹狄族人举行祭天礼,可谓是代表全族向丹狄赔罪,此举确实甚是有诚意,莫祁楚枫,连阿克奇也微微动容。

    “此话当真?”阿克奇终于正眼看向格力玛。

    格力玛猛地抽出随身佩刀,刀身雪亮,将祁楚枫与程垚都骇了一跳,以为要出什么事。“少族长若不信,我可以断指起誓!”她道,每个字仿佛撞击在刀刃上般铿锵有力。

    未料到格力玛性情这般刚烈,阿克奇亦是被惊到,只得道:“倒不必如此,只要你言而有信即可。”

    对格力玛此人性情并非特别了解,祁楚枫方才还真担心她做出傻事来,此刻暗松口气,笑道:“少族长不必担心,今日我在这里,与你做个见证!待举行祭天礼时,我也会派人前来。”

    格力玛点头道:“到时也请少族长前来我王帐观礼。”

    如此这般,丹狄与赫努两族终于在地界上达成了一致,并在祁楚枫见证下约定好,将来即便河水改道,只要不超过一箭之地,依然以河水为界。

    祁楚枫此番入荒原,最大的心结便是两族不合,见此事终于落定,心情大好,立在河边,吹着风而,牵马饮水,又想着不知裴月臣那边怎么样了?冷不防转头间看见程垚,后者神情古怪,定定地盯着她看。

    “怎么了?”祁楚枫莫名其妙,“程大人有事?”

    “将军。”

    程垚面色凝重,先朝左右望了望,确定近处无人,这才沉声问道:“方才提到,赫努族的博日格德勾结东魉人一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圣上为何不知情?”

    光顾着调和丹狄和赫努两族,竟把程垚这茬给忘了,祁楚枫原地怔住,此时再要遮掩显然已经来不及。思量片刻,她突然反问道:“程大人,我能信你吗?”

    这下,轮到程垚愣住,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坑。

    “……将军,此话何意?”

    祁楚枫看着他,诚恳道:“我敬重大人的人品,也无意隐瞒,我会此事的前因后果尽数与你听。至于听完之后,大人若要上折参奏,我也悉听尊便。”罢,她便将博日格德为了抢草场,勾结东魉人,最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死老族长害死自己一事详细地与程垚来。

    当程垚听到祁楚枫为了避免祸及赫努全族,孤身一人与青木哉周旋,也不禁微微动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保全这些荒原人,不愿让他们已然十分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你也知晓我朝现下与东魉人陷入战事胶着,此时上奏赫努族勾结东魉人,必引圣上大怒……”祁楚枫后面的话并不明,轻轻巧巧转了个弯,“我主要是为了圣上龙体着想,不知程大人可否明白?”

    程垚听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她的心思,但毕竟圣恩在前,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只能沉默不语。

    见他陷入两难,祁楚枫退开一步,恭恭敬敬朝他深躬一礼。两人官阶有别,祁楚枫还在他之上,这一礼程垚如何受得,连忙上前扶住:“将军不可如此。”

    “程大人莫要误会,我并不是要逼你。”祁楚枫正色道,“而是因为令大人陷入两难而致歉。有此两难,便知程大人绝非铁石之人。”

    “将军……”

    “三土,此事你可以好好思量,不必急着做决定。”祁楚枫拍拍他肩膀,“无论什么决定,我都敬重你的为人。”

    程垚心中感佩她的心胸,过了半晌,又问道:“对了,今日那位女族长实在刚烈,竟要断指起誓?”

    “这是荒原的习俗。”祁楚枫解释给他听,“断指起誓是荒原上最重的誓言,他们相信十指连心,断指方能证明誓言发自真心,绝不会更改。”

    程垚深吸口气,叹道:“未免过于血腥了些。”

    两人话间,格力玛专门来与祁楚枫辞行,她与阿克奇定了举办祭天礼的日子,随即便准备启程回赫努王庭,

    “族长今日之举,不愧女中豪杰,令楚枫刮目相看!”祁楚枫朝她笑道。

    格力玛抿嘴一笑,凑近她,轻声道:“实不相瞒,这个法子是裴大人教我的。”

    “月臣?”祁楚枫微微讶异。

    “裴大人,若退无可退,不妨试试以进为退。”格力玛道,“举行祭天礼也是他向我提议,我考虑再三,觉得若能解开两族恩怨,举行祭天礼确实可行。”

    原来这也是月臣的主意,他即便去陪着邓黎月,但心底还是惦记着自己,祁楚枫不禁唇角含笑,与格力玛拱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