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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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里都在忙商队马市里的事情,直至晚上,邓黎月才得空来将军府探望裴月臣。之前以为裴月臣恢复得不错,不……◎

    白日里都在忙商队马市里的事情, 直至晚上,邓黎月才得空来将军府探望裴月臣。之前以为裴月臣恢复得不错,不料进府之后才知晓他情况不太好。待进了院中,一眼便瞧见祁楚枫眉头紧锁坐在石阶上, 身后房门紧闭, 屋内灯光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在窗上, 愈发令人忐忑不安。

    “祁将军!”她上前施礼,心翼翼地问道, “月臣哥哥他……不要紧吗?是毒还没有解吗?”

    “不是。”

    祁楚枫简短答道,似乎疲惫之极,连话也不肯多。邓黎月也不敢追问, 只能也在一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 房门被拉开,邢医长走了出来, 祁楚枫立时迎上前。

    “月臣怎么样?”她急急问道。

    邢医长道:“军师没事,将军请放心。他身体虚弱,又在外奔波许久, 未进水米,加上急火攻心,才会晕厥过去, 现下已经醒了。”

    “他的伤口不要紧吧?”

    “换过药了,并无大碍。日常也可以煮点山药汤帮扶正气, 只要身体调理好, 正气充足, 伤口很快就能痊愈。”邢医长顿了顿, 稍稍加重了语气, “最好是能静养, 养心宁神嘛。”

    祁楚枫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邢医长告退之后,祁楚枫望着房门,踌躇良久,终还是没进去,转身朝邓黎月道:“李夫人,月臣还在恼我,看了我不免又要生气,我就不进去了。您若不急着回去,不妨陪着他吃点东西,也帮我稍稍劝一劝。”

    “你们俩怎么了?”邓黎月不解。

    “……是我让他失望了。”

    祁楚枫复看了一眼屋内的灯火,便转身快步出了院子。

    邓黎月微怔片刻,也不知他们之间怎么了,轻叹口气,这才迈进屋,一眼便看见裴月臣靠在软榻上。

    “楚枫走了?”他显然听见了。

    邓黎月点头:“你们……怎么了?”明明能看出两个人都惦记着对方,怎得偏偏连见面都不肯。

    裴月臣皱眉道:“她关闭马市一事,你可知晓?”

    邓黎月点点头:“我知晓。”

    “她为何关闭马市,你也知晓?”

    “我知晓。”

    裴月臣看向她,语气低沉:“你也是奔着马市来的商户,你怎么看?”

    “我……”邓黎月已明白裴月臣为何气恼,“将军下令之时,我确实觉得此事不妥,但当时情势危急,只有这样才有希望拿到解药,她都是为了救你。”

    裴月臣缓缓摇了摇头:“马市乃朝廷国策,我一人安危怎能与此相比,她太糊涂了。”

    侍女们端上米粥和各色清淡菜,邓黎月扶着裴月臣坐到桌旁,替他盛了一碗粥,然后才道:“当时你死在顷刻,将军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以为,其情可谅。”

    裴月臣仍是皱眉摇头。

    邓黎月轻叹口气:“祁将军虽然手握大权,但她也是一位桃李年华的姑娘家。以她这个年纪,遇事能这般沉着冷静,已是难得。月臣哥哥,你是不是对她太过苛责了?”

    “不是我对她苛责,我知晓她是为了我,但是……”裴月臣道,“祁老将军对她期望甚高,才会将烈爝左军交给她。我受老将军临终之托,如今却看到她因意气用事而弃北境民生而不顾,怎能不叫人失望。”

    “但是,祁将军她毕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有软肋。”邓黎月道。

    闻言,裴月臣突然怔住。

    “月臣哥哥?”

    见他怔怔出神,半晌都不话,邓黎月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裴月臣回过神来,看向她,轻声问道:“你方才,我是她的软肋?”

    “你……”邓黎月本想“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吗?”,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换了缓和的法,“你在祁将军身边十年,将军她重情重义,难道也错了吗?月臣哥哥,你想一想,若那日换成是祁将军中毒,你要设法救她,你会怎么办?”

    她这话,问得裴月臣立时呆住:若是楚枫中毒,命悬一线,那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关闭马市?

    他会不会胁迫荒原人?

    他会不会不管不顾任何后果,只要能先救回她的性命?

    他不敢去想,但即使不想他也知晓心里的答案——他会!

    明明知晓不应该,但他还是会去做,因为楚枫也是他的软肋。

    裴月臣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使楚枫陷入两难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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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府的厅堂,祁楚枫并未去休息,而是让崔大勇悄悄去归鹿城把阿克奇寻来,然后听阿克奇讲述了他在马市上的遭遇。

    “明日就是马市的最后一日,这些皮货若是卖不掉,难道要真如他们所,拖回去放着烂掉。”阿克奇胡子拉碴,已是几日都未睡好过。

    祁楚枫皱眉,已然明白其中的套路:“这帮混蛋!我知晓他们怎么想的,其实就是拿东魉人的事情吓唬你,联手想压你的价!明日是马市最后一日,他们知晓你不甘心把皮货拖回去,到时候出一个更低的价格,让你不卖也得卖。”

    阿克奇咬牙道:“我知晓他们的想头,可是……我还能怎么办?”

    “你放心,你这批皮货,不,你们丹狄族所有的货品都会按市价来卖。”祁楚枫道,“这件事交给我,你且回去,明日只管正常卖货。”

    阿克奇却知晓交易自由,祁楚枫虽是将军,也不能强买强卖,所以仍是心有戚戚。“将军,您有什么法子?”他不放心问道。

    祁楚枫看出他的焦虑,遂道:“我的话放在这里,你的皮货明日若卖不到,我将军府按市价全收了!这样,你可放心了?”

    阿克奇这才终于安心些许,拱手道:“多谢将军!”

    “回去歇着吧!”

    待崔大勇送阿克奇出府,匆匆返回来,才苦着脸朝祁楚枫道:“将军,他那皮货可都上万件,咱们府里要是收了,今年和明年上上下下可全都得喝西北风去。”

    “还到不了这步。”祁楚枫捏捏眉心,“你去算算今年府里该换的皮货,也不用太细,大概有个数就行。”

    “行!”崔大勇答应着,又不放心地朝她道,“将军,真不能全买回来,买回来也没地儿搁呀。”

    “哎呀,你就放心吧,到不了那步!”祁楚枫挥手要他快走。

    话间,邓黎月由家仆引着,从裴月臣的院子出来,正要回归鹿城的客栈去,来向祁楚枫告辞。

    “夜深了,夫人若不嫌弃,不如就在将军府歇一晚如何。”祁楚枫看出她也是面带疲容

    邓黎月含笑道:“将军好意心领,只是这两天是马市,那边也离不开人。”

    她是李家商队的当家人,祁楚枫自然明白她身上的担子也不轻,点了点头:“多谢夫人,百忙之中还特地来探望月臣,他心里定然欢喜。”

    邓黎月望着她,目中有同情也有怜惜,劝慰道:“月臣哥哥,他这人……就是太板正了,才会有当年的境遇,你这番行事都是为了他,他其实心里是知晓的。”

    祁楚枫艰难一笑,语气中有着万般无奈:“我知晓,我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他会是何反应。原想再多瞒几日,等他身子痊愈了再发火不迟,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我挨几句骂不算什么,就是担心影响他的伤势。”

    听了她这番话,邓黎月想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是多余,最终轻叹口气道:“唉,月臣哥哥什么时候能明白你的这份心意就好了。”

    祁楚枫抬眼,邓黎月也在看着她,双目清澈而温柔。

    想不到自己这份心意,月臣不懂,邓黎月却懂了,祁楚枫强制压下鼻腔中泛起的酸意,勉强笑道:“以他的性情,还是不明白得好,若是当真被他知晓了,不定他就要躲得远远的。”

    “将军……”

    邓黎月这才知晓她心中的顾虑,又可叹又可敬。

    不欲再深聊这个话题,祁楚枫遂道:“不早了,我命人备快马送夫人回去。”

    邓黎月颔首:“多谢将军。”

    祁楚枫让了一下,两人并肩往府门行去。行至一半,祁楚枫忽想到一事,问道:“夫人家的商队,可收皮货?”

    邓黎月道:“我家虽然主营药材,但皮货若有好的,也会收,只是收的不多。”

    祁楚枫停步转身看向她:“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可否帮我一个忙。”

    邓黎月忙道:“将军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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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鹿城,本月马市最后一日。

    基本上大宗的生意在前两天都已经谈妥,最后一日忙着交接,还有些宗的零散生意在谈,彼此都在试图探对方的底线。

    马市上,唯独丹狄族的皮货还堆得高高的,阿克奇面无表情守着摊子,族人蹲在地上苦着脸,吧嗒吧嗒抽旱烟,连闲聊的兴致都没有。几名中原商贩远远地看着,也不上前讨价还价,就想等着阿克奇熬不住的时候再出手。他们心里很清楚,到那时候这皮货的价钱就能压到最低,再到京城转手一卖,利润之高,和白捡的没两样。

    日头渐烈,马队和驼队托着沉甸甸的货,从街市上行过,尘土飞扬。阿克奇还记得昨晚祁楚枫的话,可心里仍是没底,转头看身后沉甸甸的山一样的皮货。祁楚枫她有法子,究竟是什么法子?这些皮货够将军府用上十年都不止,难道她买回去放着让虫撕鼠咬吗?

    他正心绪杂乱地胡思乱想,忽有三、四个人影站到摊前,抬眼望去,是脸上带着笑的崔大勇。

    “少族长!”崔大勇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听今年你这儿的皮货好,将军了,让我就从你这儿挑,把今年府里的皮货都先置办了。”

    阿克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迟缓地站起身:“……哦哦,好。”

    “哟!还有珍珠毛,这是草上霜吧?”崔大勇把羊皮拿起来看,啧啧道,“这可是稀罕物儿呀,什么价?”

    “市价是十两。”阿克奇补充道,“既是将军府要,再减些,八两便是。”

    崔大勇笑道:“那怎么行,马市的规矩不能低于市价成交,你可别害我挨骂。这草上霜不易得,难得碰上了,十两便十两。你再帮我挑些羊皮,适合做皮袄的,里外发烧的大褂子,再要几张做褥子。对了,猞猁皮可有?”

    “要羊猞猁还是马猞猁?”

    “自然要羊猞猁,毛细些,摸起来舒服。”

    “有!但是不多,不如看看灰鼠皮,还有银鼠皮,用做本毛出风,又好看又暖和。”阿克奇眼角余光已看见好几名中原商贩往这边聚拢过来,便抖擞精神,认认真真地向崔大勇推荐。

    崔大勇手上拿着皮货,在阳光下看来看去做比较:“果然都是上等货!这样,灰鼠和银鼠各拿十张。”

    “好!”阿克奇转头吩咐族人去取皮货。

    此时几名中原商贩已到近前,他们都是在北境常来常往的商客,自然认得崔大勇是将军府的总管。见崔大勇到阿克奇这里买皮货,自然心中诧异,一名商贩凑上前,先朝崔大勇施礼,然后才问道:“崔总管,今日怎么亲自出来买皮货?”

    崔大勇笑着还礼道:“置办府里头的皮货可是个大宗,我自己来买放心。”

    “这个……这可是丹狄族的皮货呀,您家将军没交代什么话?”

    “交代了,将军特地交代的,她刚从荒原回来,知晓少族长置了一批皮货,品相上等。”崔大勇笑道,“我前两日有事耽搁了,还怕来迟了买不着,幸好幸好。”

    那几名中原商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又试探问道:“丹狄族与东魉人不清不楚的,将军就不介意?”

    崔大勇一脸的莫名其妙,斥道:“这是哪里传出的谣言,将军都了,这次捉拿凶犯,丹狄族可是立了大功的!”

    几名中原商贩闻言,面面相觑,皆露出疑惑之色。

    此时,邓黎月带着丫鬟,旁边还跟着自家的账房先生,也行到阿克奇的摊子跟前。邓黎月挑拣着皮货,又与丫鬟耳语,面露赞赏之意。

    “夫人,这些皮子看着真鲜亮,比咱们在京城里买的可不差。”丫鬟道。

    邓黎月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是可以收一些皮货,北境的市价也不贵……把珍珠毛也拿过来给我瞧瞧。”后一句是朝阿克奇道。

    阿克奇忙让族人拿了四、五张珍珠毛的皮子,摊在邓黎月面前:“您摸摸,这是真正的胎羔皮,可不是拿羔羊皮来糊弄您,这见了风和没见风是真不一样,您一摸就能摸出来。”

    邓黎月摸了摸,问道:“什么价?”

    “六两。”

    “确实不贵。”邓黎月又翻捡其他皮子,越看越满意,“这些、还有这些……还有那些灰鼠皮,我都要了!”

    闻言,旁边几位中原商贩顿时急了,这几家都是北上来收皮货的,原本想要联手压阿克奇的皮货价格,所以故意一直抻着他,想在最后以最低的价格吃掉所有皮货,没想到半路上冒出了邓黎月。

    “等等!等等!”他们上前,朝阿克奇陪笑道,“少族长,您忘了,这些皮货好了卖给我们,咱们前日就谈好了,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阿克奇心中厌恶,脸上不好表露,只面无表情道:“你们出的价太低,生意不成。”

    “价钱还可以慢慢谈嘛。”中原商贩忙道。

    阿克奇不作声,旁边的族人没压住火,恼怒道:“你们那是出价吗,根本就是劫!还能怎么谈?”

    听到劫二字,崔大勇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劫?怎么回事?少族长,你跟我清楚,我好向将军回禀。”

    “误会误会!崔总管误会了!”中原商贩忙道,“我们只是和少族长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少族长当真了。”

    邓黎月在旁皱紧眉头,很是不满:“这些皮货到底还卖不卖?”

    “卖!”阿克奇道。

    中原商贩忙道:“不卖!这些我们都包圆了,您请下回吧。”

    阿克奇虽不满,但语气仍旧和缓,朝中原商贩道:“你们出的价,我不会卖,也请不要扰我做生意。”

    “我们按市价收,羊皮一万一千张,珍珠毛两百张,还有灰鼠皮两千三百张对不对?我们全要了!”中原商贩大声道,“现下就要!”

    阿克奇为难地看向邓黎月,依然秉承公道道:“现下不行,买卖也有先来后到,这位夫人先定。”

    “你……”

    邓黎月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那几名中原商贩:“这样吧,大家都是买卖人,和气生财,我就不多要。羊皮两千张,珍珠毛一百张,灰鼠和银鼠皮各要五百张,都按市价,不过须得让我先挑货。”

    “……那,剩下的我们包圆了。”中原商贩道。

    崔大勇插口道:“且慢,先让我把府里头的皮货置办了,你们再包圆。”

    中原商贩无奈,脸上还得陪着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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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府内,崔大勇喜滋滋地把吴嬷嬷请来,让她看新买来的皮子。

    “瞧,这草上霜怎么样?难得能碰上这么好的皮子。”崔大勇邀功道,“您老可不能再抱怨我不会买东西了。”

    手摸着皮子,吴嬷嬷嗔了他一眼:“姑娘吩咐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妥当得很!”崔大勇忙道,“将军早就看透他们的伎俩,就是想要压价,故意抻着阿克奇。所以先让我出面,替丹狄族澄清,再让李夫人来出价。那些人唯利是图,以为李夫人要都买走,一下子就慌了。上万的皮货全都是以市价卖出去,可一点都没便宜他们。”

    “那就好。”吴嬷嬷这才稍稍放心,挑出几件皮子,递给崔大勇,“拿着,去问裴先生喜欢哪件?做袄还是做褂?”

    崔大勇不解:“您又不是不知晓,军师压根不讲究这个,何必让他费神呢。”

    吴嬷嬷责备地看着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又怎么了?”崔大勇不解。

    “让你拿皮子过去,就是为了皮子吗?”吴嬷嬷只得解释道,“为了马市的事情,裴先生一直在生姑娘的气。你拿着皮子过去,把事情好好一遍,或许能让他消气也不一定。”

    崔大勇这才恍然大悟:“明白明白,我这就过去。”

    看着他出门去,吴嬷嬷无奈地摇摇头,低头接着看皮货,翻翻捡捡,选出适合做袄的,翻毛的,做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