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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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清风徐徐。裴月臣旧日所住的院,荷花缸里有嫩芽悄悄探出水面,清风朗月相伴左右。娇嫩嫩……◎

    月明星稀, 清风徐徐。

    裴月臣旧日所住的院,荷花缸里有嫩芽悄悄探出水面,清风朗月相伴左右。娇嫩嫩的荷叶卷曲着,月光下, 不胜娇羞……

    程垚立在荷花缸旁, 一径出神。

    他也不知晓他为何会在深夜踱到这个院中, 他只是睡不着,闭上眼, 脑中就满是祁楚枫惨白的脸、绛红衣袍上凝固发黑的血迹,和紧紧捂在怀中的手。当时他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至后来才从孙校尉口中得知, 她为了依照荒原礼起重誓, 自断一指。

    自断一指,仅仅想一想, 程垚都不由得汗毛直立,他不明白她对自己如何下得了这般重手,若自己当时在场, 肯定要劝住她……可是,他事先居然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

    从得知车毅迟死讯之后,祁楚枫虽然沉默了些许, 但并没有因悲伤而乱了分寸,她处理军务, 照常过问识字教案的进展, 安排赵春树料理车毅迟后事, 诸事井井有条, 丝毫不乱, 至少看上去很正常。

    他以为, 她身为烈爝军将领,大概已经看淡周遭的生生死死。他远远低估了压在她身上沉甸甸的责任,也完全忽视了她深藏的负罪感。她把真正的自己深藏起来,包裹地严严实实,拒绝任何人的窥探,而他就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到。

    手无意识地拂过荷叶,嫩嫩的荷叶,带着湿意从指尖滑过……

    院外吴嬷嬷经过,借着月光,看见院中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大喝了一声:“谁!”

    正在出神之中的程垚,骇了一跳,缩回手来,定在原地不动。

    吴嬷嬷进了院,举高灯笼,这才看清是程垚,连忙歉然道:“程大人,您怎得在这里?”

    “我……我睡不着,起来走走。”程垚道。

    吴嬷嬷不放心地拿灯笼照了照荷花缸,见上头的嫩芽无损,这才安心:“我还以为有人想弄这花,姑娘费了好些劲儿,这眼看就快开花了,可不敢有损伤。”

    程垚看向荷叶嫩芽:“这花,是祁将军是为裴先生种的吧?”

    “可不是嘛。”吴嬷嬷爱怜地看着荷花缸,“折腾了好几年,总是种不活,今年好不容易种出来了,偏偏军师又走了。”

    “那这花……”

    “姑娘没发话,别这花,这个院子里头的一块砖,屋子里头一张纸都没人敢动。”吴嬷嬷叹道,“她想留就留着吧,算是个念想。”

    裴月臣虽然走了,但这个院子依然每日有人洒扫,可见在祁楚枫心里一直有他。程垚喟叹道:“……若是裴先生没走,不定今日还能拦着些。”

    “谁不是呢。”吴嬷嬷跟着他长叹,提着灯笼,挪动脚步往外走,“路上黑,我送您回去吧。”

    程垚跟着她朝外行去,边走边问道:“将军现下可还好?她的伤,很疼吧?”

    “药是吃过了。”吴嬷嬷语气里都是疼惜,“十指连心,疼哪能不疼呢?这孩子其实就怕疼,偏偏性子又倔,把自己关屋子里头,谁都不许进,让人干着急,也不知她一个人疼成什么样子。”话至末端,已带有哽咽之音,显然是对祁楚枫心疼之极。

    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怎么能行?!程垚刚想话,便看见游廊另一边数人提着灯笼急急而行……

    “大勇?”久在将军府,吴嬷嬷仅凭身形便能分辨出来,紧接着愣了一下,“军师?!”

    裴月臣?!程垚也愣住。

    “军师回来了!回来了!”是大勇的声音,朝吴嬷嬷喊过来。

    不过片刻,那群人已至面前,居中之人果然是裴月臣。

    虽看见了程垚,却顾不得寒暄,裴月臣急急问吴嬷嬷:“楚枫可还好?”

    吴嬷嬷摇头如实道:“不好,这孩子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

    裴月臣听罢,不再多言,快步往祁楚枫所住的院落奔去,其余人等赶不上他的步伐,在后头追着过去。

    院之中,房门紧闭,阿勒眼泪汪汪地坐在石阶上,腾腾趴在她脚边陪着。

    看见裴月臣进来,阿勒腾得站起来,又惊又喜,刚想唤人,又似想起了什么,慌忙先规规矩矩地施礼,然后才唤道:“军师!”

    腾腾早已摇着尾巴迎上前,大脑袋起劲地往裴月臣身上蹭。

    “楚枫呢?”裴月臣问道。

    阿勒委委屈屈地指了指屋子:“姐姐关着门,我叫她也不应,我……”一边着一边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屋内,透着昏暗的灯光,她大概还未睡。

    裴月臣行至房门前,抬手,深吸口气,然后轻扣了两下房门。

    “楚枫,是我。”

    等了片刻,屋内毫无动静,并未有任何回应。

    裴月臣又轻扣两下,情急之下,也不再掩饰声音里的焦灼:“楚枫,我是月臣。”

    屋内依然静悄悄。

    阿勒在他身后,抽泣着唤道:“姐,你开门好不好?让我看看你。”阿勒身后,程垚、吴嬷嬷、崔大勇和家仆们站了一地,目中满是担忧。身为将军,祁楚枫在府中,她的话一不二。她既然关着门,不许人进,将军府里头上上下下,莫吴嬷嬷和阿勒,即便是程垚,也不敢违抗。

    裴月臣换了语气,柔声哄道:“你不开门,至少出个声,行不行?”

    罢,他用头抵着门,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屋内仍是一丝回应都没有,心中的焦灼随之升至顶点……

    “我要冒犯了。”裴月臣转头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何尝不是担心之极,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遂点了点头。

    裴月臣以肩撞门,重重撞了两下,门扇被撞开的一瞬,一眼就看见祁楚枫——她披头散发,整个人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楚枫!”

    他掠身上前,轻轻扶起她,同时挡去其他人的目光,知她甚深,明白她是绝计不愿自己的狼狈模样被旁人看见,口中只唤:“嬷嬷进来,关门。”

    吴嬷嬷赶忙进屋,关门,将其余人等隔在屋外。

    裴月臣低头看向怀中的祁楚枫,她紧紧蜷缩着,额上全是冷汗,受伤的手本能地护在怀中,人已然疼得晕厥过去了,却仍不由自主疼得颤动。他心翼翼拨开她汗湿在脸上的头发,即便是这样最轻微的触碰,他不得不谨慎心,生怕再次弄疼她。

    再往下看,她受伤的手,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衣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

    “这孩子……”吴嬷嬷只看了一眼,泪一下子淌下来,“好好的,这么折磨自己,何苦……”

    裴月臣何尝不是心疼如绞,但此时此刻,仍需镇定,沉声道:“嬷嬷,她的伤口必定是裂开了,需要重新换药。这种伤口,一般的金疮药效验不好,我记得两年前咱们府上采买过西南的血竭,此药对止血有奇效。”

    吴嬷嬷连连点头:“我记得这药。”

    “还有,再把邢医长请过来,断指之疼,非常人所能忍受,请他务必再设法为楚枫止疼……楚枫,她比常人还要更怕疼些。”他非常了解她。

    “我知晓,好好……”

    吴嬷嬷抹着泪,出了房门,复关上门,迎上众人关切的目光。

    “大勇,咱们府里头前两年买回来的血竭呢?”吴嬷嬷顾不得多,先问崔大勇,“赶紧拿出来,给姑娘止血。”

    崔大勇愣了一下,惊慌道:“血竭去年就被将军拿去军中,是有人受伤要用。”

    “血竭我有!我去拿。”

    程垚忙道,他离开西南边陲时,临行前当地人特地送了血竭,是一种既能止血又能活血的奇药。他来北境时带上了,但也一直没派上用场。他着,匆匆赶回院中,让春星找出来,将一整瓶的血竭粉送了过来。

    裴月臣将一部分血竭粉洒在伤口上止血,另取三钱,和热酒,喂祁楚枫服下。不多时,邢医长也赶到,赶忙给她用了止疼的汤药。祁楚枫虽在昏迷之中,幸而还会吞咽,汤药一点一点地喂下去,如此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她的身体不再发抖,呼吸渐稳,应该是疼痛消减下去了。

    试过她额头,裴月臣不放心地朝邢医长轻声道:“有点发烧。”

    邢医长遂再次为祁楚枫把脉,之后安慰他道:“这样的伤口,发烧难免。但方才所用血竭,对止血消炎有奇效,再等等,不定天亮时就能退烧。若是烧得更厉害,我再用药。”

    裴月臣点了点头,又待什么,不待他开口,邢医长已然会意:“我不走,就守在将军府里。”

    如此,裴月臣方才稍稍放心,复看向祁楚枫,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邢医长看着裴月臣,原想问些什么,终还是没有问,起身退了出去。外间,晚一步赶来的祁长松也到了,听邢医长禀报了祁楚枫的状况,稍稍安心,原想进去看她,在门边看见床榻旁——

    裴月臣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祁楚枫,目光温柔而专注。

    这个画面映入眼帘的时候,祁长松脑子里头的迷雾突然而短暂地被一阵狂风吹散,骤然之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本已迈入屋中的腿悄悄地退出来,祁长松掩上门,一脸地若有所思。

    “大公子,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去。”吴嬷嬷道。

    回将军府,便如同回到自己家中是一样的,吴嬷嬷又是从看着他长大,祁长松也不客气:“行,烦您再给月臣也下一碗,我们俩赶了一夜的路,都饿得很。”

    “好,好。”

    吴嬷嬷连忙下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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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事,天蒙蒙亮时,清脆婉转的鸟鸣声透过窗纱传入屋中。

    祁楚枫缓缓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眼睛,以及熟悉的声音……

    “楚枫,你醒了?”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轻柔,仿佛稍稍重一点都生怕吵着她,又带着彻夜未眠之后的沙哑。

    又梦见了!

    祁楚枫默默地想,即便是在梦里也是好的,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楚枫?”

    裴月臣不放心地试了试她的额头,昨夜的热度已经退了下去,想来是血竭起了效验,这才稍稍放心。

    他的手覆上她额头时,带着些许温暖,这触感着实过分真实。祁楚枫挪了挪身子,抬起手来,想要试着去握他的手。这一抬,触及伤处,原本尚在沉睡之中的疼痛闪电般醒来,瞬间击中了她——

    “啊……”

    她痛楚地皱紧眉头,手僵停在半空中。

    “心!”裴月臣连忙扶住她的手,先察看包扎情况,确定伤口没有再次裂开,这才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回被衾上,“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来帮你,好不好?”

    是梦?是幻?或是真?

    祁楚枫有点懵,怔怔地看向他,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吴嬷嬷端着食盒进来,声道:“军师,你熬了一宿,先吃点东西吧。”

    裴月臣转头道:“楚枫醒了,烧也退了。”

    吴嬷嬷闻言一喜,放下食盒,忙过来看楚枫,伸手摩挲她的额头和脸颊,笑着松了口气:“退烧了就好……姑娘,你可是把我们吓坏了。”

    看了眼吴嬷嬷,祁楚枫的目光复回到裴月臣脸上,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大概很快就要消失了。她本能地用没有受伤的手探出被衾,揪住他的衣袖。

    裴月臣顺从地由她揪着,手覆上她的手,轻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吴嬷嬷也看出祁楚枫的心意,柔声安慰道:“军师回来了,他守了你一晚上,哪里都没去。对了,大公子也来了!”

    话间,祁长松的声音自门口传过来:“枫醒了吗?”

    吴嬷嬷回身笑道:“姑娘醒了!也退烧了!”

    闻言,祁长松大步过来,看向祁楚枫,神情又是欢喜又是气恼,薄责道:“你呀你,手指头也能随便剁吗?!简直胡闹!我可告诉你,你再这么乱来,下回我可不饶你……”

    手指头?

    祁楚枫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手,上头包扎着厚厚的布条,昨日发生的事情慢慢浮现在她脑中,她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梦!

    她缓缓抬眼,复看向裴月臣,疑惑而迷茫……

    如果不是梦,月臣为何会在这里?他已走了月余,按日子推算,此时人应该在京城。

    祁长松看出她的疑惑,忙道:“月臣一直被我扣着呢,就没走成。老车出了事,他立刻就跟着我回来了。”

    祁楚枫眼底的光迅速黯淡下来,默默收回被他覆住的手,别开目光,只问道:“老车送回来了?”

    “回来了。”祁长松沉声道,“今早刚到,树儿和云儿已经把他送到军中祭奠大帐。”

    祁楚枫点了点头,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无奈手上疼得厉害,吃不上劲儿。裴月臣连忙要扶她,却被她格开……

    “裴先生能特地回来送老车最后一程,他若知晓,定然欢喜。”她语气疏离而冷淡。

    裴先生?裴月臣一怔。

    “楚枫……”

    他才刚唤了她一声,即刻便被她断:“请先生出去,我要更衣。”

    “枫,月臣都回来了,你还置什么气?”祁长松是真不明白自家这个妹子。

    “哥,你也出去!”祁楚枫冷道,“嬷嬷,帮我更衣。”

    “你……”

    祁长松还欲话,被裴月臣拦住,拉着他出了屋子。

    “楚枫还在病中,大公子莫与她计较。”掩上门之后,裴月臣才朝祁长松轻声道。

    祁长松皱眉道:“她都管你叫裴先生了,你还纵着她?”

    裴月臣苦笑:“她心里有气,我明白,都是应该的。”

    见状,祁长松无奈地摇摇头:“……你呀,你就惯着她吧。”

    屋内,祁楚枫一定要换上军袍前往车毅迟的奠堂,吴嬷嬷苦劝无用,只得心翼翼地替她更衣。因她伤处疼得厉害,连更衣这等事都变得困难重重,吴嬷嬷须得万般心,尽量不让衣物触碰到她的伤手。往常片刻功夫就能完成的事情,今日足足花了两刻钟才替她换好衣袍,饶得吴嬷嬷已是心再心,祁楚枫还是疼得冷汗直冒。

    单手推开门,祁楚枫也不看一直候在门外的裴月臣和祁长松,径直往外行去。

    祁长松追上前,拦在她前面,急道:“你去哪儿?伤还没好,又乱跑!”

    “老车回来了,我去看他。”祁楚枫道。

    祁长松闻言微愣,祁楚枫遂不再理会他,径直越过,继续往前行去。

    车毅迟之死对她而言是压在心上的重石,裴月臣知晓绝计拦不住,却也知晓她的身体怕是吃不消,只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