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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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去一连数日,程垚始终没有给祁楚枫任何回复,祁楚枫却知晓这些日子他奔走在归鹿城的商客之间,了解货运怠◎

    接下去一连数日, 程垚始终没有给祁楚枫任何回复,祁楚枫却知晓这些日子他奔走在归鹿城的商客之间,了解货运的情况。她暗中吩咐了孙校尉,让他在商客放出风声, 程垚的意图也是她的意图, 叫他们不可觑或是怠慢了他。

    紧接着便是赵春树与施家姑娘的大婚, 祁楚枫虽知晓日子,无奈实在太忙, 无暇亲自为树儿置办贺礼,好在吴嬷嬷懂她心意,早早便备下了一份厚礼。黄昏时分, 堪堪处理过军务的祁楚枫匆匆自军营回府, 换了一袭鲜亮衣衫,带着阿勒还有贺礼赶往赵府。

    此时, 赵府已然张灯结彩,赵暮云立在门口亲自迎接宾客,看见自家将军到了, 连忙迎出数步。

    “没来迟吧?”祁楚枫朝里头张望,“新娘子到了吗?”

    “我哥已经去迎亲,正在路上。”赵暮云忙道, “将军请里头坐,位置都给您留好了。”

    总算没来迟, 祁楚枫转头吩咐家仆呈上礼单, 然后带着阿勒入内, 先拜见了赵老夫人, 然后才落座, 又看见裴月臣、程垚, 还有沈唯重,以及烈爝军中诸多将领皆已到了。阿勒不肯坐,挨到沈唯重身旁,两人叽叽咕咕声着话。自从沈唯重回来,阿勒的中原话得越来越好,话也比原先密得多。

    裴月臣自然而然地行到祁楚枫身旁,也不坐,就陪在她身旁。

    祁楚枫忽得想起一事,歉疚道:“对了,你可备了礼?我应该让嬷嬷也替你备一份礼才对,这些日子真是忙昏了头。”

    裴月臣含笑道:“不妨事,我也备了礼,只是比不得你的。”

    “是什么?”祁楚枫好奇道。

    裴月臣刚要回答,忽听外间锣鼓齐鸣,原来是赵春树接了新娘子回来。众人齐齐往府门口涌去,要瞧个热闹,其中以阿勒对此事最为新鲜好奇,朝前头挤得最起劲,沈唯重一面被她拉着,一面还想护着她,结果连自己的鞋都被踩掉了,忙着又要捡鞋,一时手忙脚乱。

    新娘子下轿,与新郎入内拜堂,三跪九叩首。

    赵老夫人居于上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她旁边蹲着橘猫大胖,不耐烦地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数次想蹦到主人膝上,都被制止,不免神情委屈。

    礼毕之后,新娘子被引入内室。新郎亦入内,但稍坐即出,开启夜宴,请众宾客入席,赵春树上前一一敬酒。受母亲嘱托,赵暮云一直跟在哥哥身旁替他挡酒,只是他的酒量实在不及赵春树三成,不过四五桌下来,赵春树还不觉得怎样,他的脚步便有些发虚。祁楚枫看得直摇头,朝赵春树的副将了个眼色,那副将立时会意,上前替下赵暮云。

    因祁楚枫常年在军中,甚少出现在其他场合,席间赵家的亲朋挚友有不少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位烈爝军的左将军,加上还有军中的大将领,上前向她敬酒者亦是不在少数。酒席未过半,祁楚枫也已喝了二三十杯酒下肚。裴月臣在旁不免忧心,但今日是赵春树的好日子,他也知晓,祁楚枫是不愿扫了大家的兴。

    刚满饮下一杯,祁楚枫甫要坐下,面前又来一人,正是程垚。他一句话都不,酒杯朝祁楚枫一敬,便仰头饮下。

    他本就不善饮酒,今日婚宴上的酒是北境当地的当梁烧,一口闷下去,喝得太急,喉咙间火烧火燎,呛得他连连咳嗽。

    “程大人,没事吧?”祁楚枫关切道,又吩咐阿勒,“快给程大人盛碗汤喝。”

    阿勒赶忙要盛汤,被程垚以手势制止。

    “不、不用……”

    他总算顺过气来,眼睛尚且红着,挺直背脊,认真无比地看着祁楚枫:“差事,我接了。”

    因一时未反应过来,祁楚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笑意:“多谢!”罢,她直接拎过酒坛子,不用酒杯,而是用碗,倒了满满一碗,朝程垚一敬,满饮而下。

    程垚未再作任何言语,点了点头,缓步回座。

    直至这刻,祁楚枫的一块心中大石才算落下,她深知程垚做事严谨,今日能接下这差事,明他数日里联系商队已有头绪,并且有了能够服圣上的底气。粮草问题若能得到解决,这场战事便又多了两成把握。

    抹去唇边的酒渍,她坐下来,朝裴月臣笑道:“他应承了。”

    裴月臣已替她盛了一碗汤,笑道:“把汤喝了,压压酒劲,你方才喝得也太急了些。”

    祁楚枫依言低头喝汤。

    很快又有人过来,她原本已经又是来敬酒的,未想到来人却是奔着裴月臣而去。

    “久闻裴先生温文儒雅,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来人是北境大儒吴时峰,“在下吴时峰。”此人颇读了些诗书,又因年岁较长,旁人也都敬他几分。

    裴月臣虽在北境十年,除了跟在祁楚枫身边,其他时候皆深居简出,外头的人想见着他,比见祁楚枫更少。吴时峰作为北境大儒,早就听过将军府的军师文武双全,有心结交,苦无机会,今日总算在赵春树的婚宴上见着真人,连忙上前攀谈。

    隐约也曾听过此人,此时又在赵春树的婚宴上,裴月臣不愿失礼,遂起身还礼:“原来是吴先生。”

    吴时峰又朝祁楚枫施礼:“祁将军。”

    祁楚枫酒劲上头,已懒得应酬,只颔首微笑示意。

    因存心结交,吴时峰絮絮地与裴月臣攀谈,又是中原的风土人情,又是书法写意等等,随之又有席间的数名儒士也相继加入,竟聊得甚是热闹。起先祁楚枫并不在意,直到有只言片语飘入她耳中——

    “……舍妹年方二九……也可侍奉笔墨……”

    她猛地转头,看向吴时峰,疑惑问道:“你们在什么?”

    吴时峰朝她笑道:“我们正,裴先生孤身一人,实在不妥,身边也该有人红袖添香才是。正好舍妹年方二九,平日在家喜读诗书,粗通文笔……”

    听到此处,祁楚枫已然明白,心里自然不好受,却又什么都不能,勉强笑了笑:“诸位有心了。”

    裴月臣低首看向她,目光温柔,转而看向诸位儒士:“多谢吴先生好意,只是在下心中已有牵挂,不敢耽误令妹。”

    闻言,众儒士皆露出了然的笑意。吴时峰之前是听过的,知晓裴月臣多年以来都不曾有娶亲之意,私下揣测北境多粗人,多半是他眼界高,瞧不上中意的,怎么都没想到他已有意中人。

    “先生既已有意中人,为何迟迟不成亲?”吴时峰笑问道,“这莫不是先生的推托之词?”

    裴月臣含笑答道:“先生多心了,待我备齐聘礼,便会登门提亲。”

    众儒士皆笑,皆道:“甚好甚好,我等便等着喝先生的喜酒了。”

    这些话,祁楚枫皆听在耳中,裴月臣就住在将军府内,她从未听他在备什么聘礼,只道是裴月臣糊弄他们的言语,但又听他言语诚恳,心下禁不住各种猜度。

    酒过一巡,该尽的礼数也尽到了,作为烈爝军的左将军,祁楚枫也知晓自己在此间,众人不免多有拘谨,遂起身向赵老夫人告辞,又嘱咐了几名军中将领,绝不可酒醉生事。走时见裴月臣仍被那群儒士围着,她不愿扰,便独自出来。

    此时正值初夏,夜风凉爽,拂面而过,将身上所沾染的酒味也吹散不少。祁楚枫想着沧易河不远,吹吹河风想来不错,遂将随行的侍卫和家仆都遣走,自己牵着马慢悠悠地往河边行去。

    不多时,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尚未回头,一抹青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她身旁,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她连头都不用抬便知晓是谁。

    “你……恼了?”裴月臣轻声地问道。

    “我为何要恼?”

    “怎得也不和我一声便走?”

    “我看你与他们聊得正好,”祁楚枫顿了顿,忍不住道,“……又是聘礼又是喜酒什么的,你之前可一点都没与我提过。”

    裴月臣微微一笑:“好,那你问,我。”

    “我……”祁楚枫本想问,你心里的人是谁,话到嘴边,心中一阵抽痛,便又咽了回去,只道,“你瞒着我,莫不是觉得我会拦着你成亲,在你心里,我就这般霸道么?”不自觉间,她脚步走得更快了。

    “自然不是。”裴月臣快步跟上她,自自然然地挽上她的手,拉住她,“等我备好聘礼,头一件事便是告诉你,好不好?”

    被他挽着手,手心贴着手心,暖意直透过来——祁楚枫的心突地一跳,这十年以来,两人之间虽然也有亲密举动,大都是她任性为之,他只得惯着,像眼前这般主动挽她的手,却是从来未曾有过。

    以月臣的沉稳持重,他轻易不会对人有这般举动。

    有夏虫在鸣叫,轻巧如吟唱。

    声音像是从周遭草丛里传来,又像是从她心里传出来。

    “你心里牵挂的人是谁?”她听见自己在问,“她知不知晓你的心意?”

    “我答应过她,从今往后,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寸步不离。”裴月臣侧头看向她,含笑道,“她若不傻,应该知晓吧。”

    “你谁傻?”

    祁楚枫仰头看他,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胸腔起伏不定,突如其来的巨大欢喜让身体一时难以承载。

    “我。”裴月臣看着她,叹息道,“我才是真正的傻子。”

    这话算是把祁楚枫的眼泪尽数引了出来,却又不愿让他看见,跺了跺脚,埋头一径往前行去。

    裴月臣追上她,并肩而行。

    良久,祁楚枫都没有话,裴月臣也不话。两人沿着河边道,一直行到沧易河边的沧浪亭,河水拍石岸,哗哗作响,显得周遭愈发安静……

    “你、你是何时……”祁楚枫此时方才心神稍定,拽住他的衣袖,问道,“怎得我一点都不知晓?”

    裴月臣让她先在亭中石凳上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身前,握了她的手:“楚枫,我只是将军府的门客,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何况老将军临终前嘱托我尽力辅佐你,所以我不能想,也不该想。”

    祁楚枫咬着嘴唇,静静等他下去。

    “直到那日,从阿勒口中得知你已有意中人,又听见你……”裴月臣静默片刻,仿佛复听见了她清冷而决绝的声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将就,绝不。”

    “当时我的心里,又是心疼你,又是羡慕那个人。”裴月臣抬眼看她,目光坦诚而恳切,“自那时起,我便知晓自己原是有些不对劲的。”

    祁楚枫原是想笑,不知怎得禁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我自知以我的身份,实在不该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即便知晓了自己的心思,也觉得是龌龊心思,自责不已,并刻意疏远你。”

    听到此处,祁楚枫便抽出手来,重重捶了他两下。

    裴月臣复将她的手合在掌中,含笑道:“那时候你不是罚过我吗?去京城那么久,明明知晓我担心,却连一封信都不肯写。”

    祁楚枫吸了吸鼻子,仍是皱眉看着他。

    “是我错了,”他摩挲着她的手道,“你的心里,比我更难受,我现下知晓了。”

    祁楚枫哼了哼,哑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你为了我,关闭马市,还差点以身试毒,我被你吓着了。一方面觉得自己有负老将军的嘱托,另一方面……”他看着她,郑重道,“楚枫,你记着着,你的性命重我百倍,绝不可为我做任何冒险之事,否则我万死难辞其咎。”

    “不是……”祁楚枫立时要反驳。

    “是!”他断她,握紧她的手,尽管知晓断指处已经痊愈,仍是心翼翼地不去碰触,沉声道,“我怎么样都可以,但你一定要好好的,不可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祁楚枫咬咬嘴唇,反手覆上他的手,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嗯。”裴月臣抚着她的手,“再后来,我看到霍兄的来信,才知晓,原来那个人是我。”

    祁楚枫恍然大悟,立时回想起他当时的异样,原来如此。她想了想,不解道:“可是,霍将军的信是后来才到的,而你在之前就答应要留下来。”

    裴月臣轻轻地点了点头:“是。”

    祁楚枫此时方才明白过来,心头一震:“所以,即便你以为我心里有别人,还是决定要留下来。”

    裴月臣轻轻抚过她断指之处:“若当时我在,绝不会让你自残其身,你不知晓我有多后悔……只要你能好好的,和旁人成亲也好,生子也好,我都会守着你。”

    祁楚枫怔怔看着他:“你心里不难受吗?”

    “我怎么样都可以,不要紧。”他看着她,“楚枫,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

    听到此处,祁楚枫再忍不住,揉身扑入他怀中。长久以来,她默默恋着裴月臣,以为自己爱得又深又苦,但扪心自问,自己能否能默默看着他娶妻生子,大抵还是做不到。直至今日,她方才知晓,裴月臣心里的情感,比起她来,只重不轻。

    两人静静相依,看着月光倾泻而下,倒映于水中,江面上波涛吞吐澎湃,又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连雾气也一并随着波涛翻滚蒸腾,煞是好看……

    “我们就在这里等日出,好不好?”祁楚枫道。

    “不回去?”

    “不回去。”祁楚枫往他怀里埋了埋,嘟囔道,“回去万一睡着了,醒来发现是一场梦怎么办。”

    裴月臣忍俊不禁,将她拥得更近些:“……好,那我们就等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