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下)
◎偎在他怀中,暖意浓浓,原本被凉风压下去的酒劲复缓缓上头,困意渐起,为了不睡着,祁楚枫东一尽◎
偎在他怀中, 暖意浓浓,原本被凉风压下去的酒劲复缓缓上头,困意渐起,为了不睡着, 祁楚枫东一句西一句地与裴月臣闲聊。偏偏她话又不老实, 她的头发就在他的下颌处蹭来蹭去, 弄得他怪痒痒的,过得片刻, 便得替她拢一拢头发。
忽想起今日他来不及的话,祁楚枫抬首问道:“对了,你给树儿的贺礼是什么?”
“盘龙枪法。”裴月臣道。
“三十六路盘龙枪法!”祁楚枫吃了一惊, 坐直身子, “枪谱吗?这些年,怎得我从未见过这本枪谱?”
裴月臣笑着, 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都在这里,我也是最近才把枪谱绘出来,除了心法和招式, 还有我自己的心得注。”
“你竟拿这个当作贺礼……”祁楚枫着实料想不到。盘龙枪法,自裴月臣来北境之后,从来不见他使过, 即便是教授祁长松枪法,也从未见他传过此套枪法。祁楚枫原以为, 他大概此生都不会再提及三十六路盘龙枪法,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用它来作为赵春树的贺礼。
似已猜到她心中所想, 裴月臣笑了笑道:“从前不教长松, 因为长松内力有限, 若硬是要教他, 怕他反而因此受伤。”
“我哥那性子……”祁楚枫无奈地摇摇头,祁长松在武学上确实懒散,爹爹在世时,亦是拿他没有办法,好在祁长松为人宽厚又不失威仪,是个带兵的料子,爹爹方才没有苛责于他,“不过,树儿的内力虽好,但他素来用刀,枪法上可生疏多了。你这个贺礼贵重是贵重,在他手中,还是可惜了。”
闻言,裴月臣只是笑,也不作声。
只片刻功夫,祁楚枫已然反应过来:“你是想着,可以给云儿?”赵暮云昔日在京城便曾拜名师,学了一身精湛的枪法。中原武学,师门派别尤其讲究,裴月臣此前虽有心传他盘龙枪术,却碍于他的师门,不便传授,今日正好借树儿大婚,送出此套枪术。
“树儿不练,可以给云儿,这是他们兄弟情谊,便与我不相干,云儿也不必承我的情。”裴月臣含笑道。
祁楚枫看着他,心思百转千回,她并不在意他将这套枪法传给谁,她在意的是,他可还愿意重拾这套盘龙枪法。沥雪枪虽然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却始终没有见过他用过……此时已是初夏时节,沧浪亭周遭的青肤樱已到了花季末期,夜风拂过,便有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她看着花瓣落在他肩上,禁不住想起那年大雪中的他。
“自那年京城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三十六路盘龙枪法。”祁楚枫怅然一笑,“看来,不定能看见云儿使这套枪法。”
裴月臣转头看她,语气平静而自然:“你若想看,我随时可以使给你看。”
闻言,祁楚枫一愣,看向他:“……当真?”
“自然当真。”
“我……”她想都不想便道,“我现下就想看。”
“好!”
裴月臣丝毫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他随身并未带兵刃,顺手在近旁断了一截枯树,折去枝叶,撩袍系于腰间,朝祁楚枫一笑:“比沥雪枪略长了些,你且将就看看。”
话音刚落,他持枪退开三丈,振臂一抖,身巨震,发出嗡嗡的鸣声。
“第一式,困龙得水;第二式,或跃在渊……”
只听他口中道,枪尖急点,,又化作漫天星尘,忽而聚,忽而散。月光落下,能看见树上的花瓣被枪身带起的劲风催动,落得又急又密,他就在花瓣之中,舞得密不透风……
恍惚间,祁楚枫又看见了那年大雪中的他——
枪随意走,意随心动,刺,戳、点、扫、挑……
步伐飞旋,雪尘在他脚下腾出团团雾气。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被枪身带起的劲风所挟,在他周身飞舞,如烟如雾。
寒星点点,银光灼灼,破雪而出……
“第三十六式,潜龙在渊!”
只听他沉声道,枪身攒出万点银光,继而高高抛于空中,祁楚枫心中猛然一紧,目光紧紧盯着那柄枪在花瓣中落下……
他单手牢牢擒住,轻轻巧巧挽了个枪花,这才收了枪,望着祁楚枫微微一笑:“的学艺不精,看官若是满意,捧个钱场如何?”
见他肯复拾起盘龙枪法,想来是已经放下当年的心结,祁楚枫又是替他欢喜又是心疼他,也不知该什么,半晌才咕哝道:“……我可没钱。”
裴月臣丢开树枝,笑着看她,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花瓣,轻声道:“那就捧个人场吧。”
“嗯?”祁楚枫不解,仰头看他。
裴月臣望着她,然后俯下身来,轻轻地亲了亲她。
祁楚枫脸一下子就红了,而且滚烫滚烫的,把头埋进他怀里,过了好半晌,才道:“其实,我也可以不要聘礼的。”
裴月臣拥着她,低低一笑:“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给。”
“嗯?”祁楚枫不解。
“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不了主,须得圣上点头。”裴月臣解释道,“以现下我的身份,圣上决计看不上,我总得……”
祁楚枫抬头看他,皱眉断道:“就算他不许,又能拿我怎样。大不了我就,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兵法有云,君命有所不受。”裴月臣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对你的?”
祁楚枫闷闷答道:“你,这句话不是给将领听,而是给君主听。”
“不错,这句话是希望君主能够信任出征在外的将领,相信他们的判断。为将者切不可将此话当真。”裴月臣道,“婚事看似与兵权无关,但一旦抗旨,圣上对你必生罅隙,后患无穷。”
祁楚枫低下头,其实她又何尝会不知晓呢,只是旁的事情她都能忍,唯独婚事她无法听从皇命。
裴月臣道:“这是一则,不能因我,让你和圣上生出罅隙,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老将军;二则,你的名声也是极要紧的,不能让人在背地里拿着话柄嚼舌根。”
“你样样只为我考虑,难道我能看着你去冒险。”祁楚枫急道,“你所的聘礼,一定是战功对不对?这次南征,本就是一场硬仗,你若存这种心思,我如何敢让你去。”
“楚枫……”裴月臣安抚她道,“你忘了,半本兵书是我慢慢讲给你听的,其中道理我岂会不懂。进不求名,退不避罪,我怎会去做那等贪功冒进之事。”
祁楚枫不放心地看他。
“再者,你才是大将军,没有你的军令,我又怎敢擅自行动。”裴月臣笑道。
祁楚枫沉默了半晌,才道:“自古以来,就是圣心难测,你千万不可因此而以身犯险,不值得。”
“你放心,我知晓。”裴月臣道。
“纵使将来圣上不肯下旨赐婚,你我也……”祁楚枫本想,你我也能相守终老,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对他不公,便不再下去。
她虽未出口,裴月臣却很清楚她想什么。
“我自然守着你,只不过,若能有个名分,想来也不错。”他故意逗她。
祁楚枫噗嗤一笑,却知他话虽这么,实则是在为自己名声着想,心下感动。
这一夜,两人在沧浪亭中谈天地,直至天明之时,并肩看着红日自江面上喷薄而出,霞光万丈,驱尽雾气……两人方才同乘一骑,返回将军府。
此时的将军府,崔大勇正在焦急等待着,见着两人回来,连忙迎上前。
“将军,周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明旨终于到了,祁楚枫与裴月臣对视一眼,快步行入府中。
周云正在偏堂休息,他是日夜兼程,今堪堪赶至将军府,看得出神情之间颇为疲惫。
“周公公!”祁楚枫上前。
“祁将军!”周云连忙起身施礼,自怀中掏出圣旨,“我带来了圣上的旨意。”
祁楚枫连忙道:“公公稍候,容我先去更衣。”此时她身上所穿并非官袍,若是贸然接旨,生怕是对圣上大不敬。
周云拦住她道:“将军是戎马中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如今战事紧急,还是先接旨吧。”
“就依公公所言。”
既然他这么,祁楚枫遂整理衣袍,然后撩袍跪下。堂中其他人等,裴月臣、崔大勇等人,也皆跪下,等候旨意。
周云展开圣旨:“朕膺昊天之春命,今有东魉独据一方,多历年所,与我为雠。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稔恶既深,朕不敢赦!今命祁氏楚枫,讨伐贼寇,在斯一举,永清东南!”
“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祁楚枫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颁过旨意,周云连忙将她扶起:“祁将军快请起。”
“听这个意思……”祁楚枫朝圣旨努努嘴,“圣上气得不轻啊。”
周云叹了口气:“上个月,东魉又占了潭城,龙颜震怒,已经下旨将领兵的段将军连降三级,若一个月内拿不回潭城,提头来见。”
“……”
祁楚枫默默地算了算日子,也不知道段将军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这位是裴先生吧?”周云突然看向裴月臣。
裴月臣上前见礼:“周公公。”
周云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当年在殿外,我与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先生想必不记得了。”
裴月臣笑道:“我记得,公公正是当年替我通传之人,一直也未有机会谢过公公。”
当年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的宦官,在宫里杂跑腿而已,未料到他竟还记得自己,周云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此番,裴先生可会随大军南征?”
一时不知他此言何意,裴月臣迟疑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祁楚枫亦看着周云,不自觉挨近裴月臣。
周云笑道:“圣上的意思,裴月臣若随大军南征,便可官复原职。”
裴月臣愣住。
祁楚枫也没明白过来:“官复原职?”
“圣上了,当年裴先生在东南作战多时,素有经验,若此番先生肯重披战甲,便官复从四品轻车都尉。”周云看向祁楚枫,“至于具体领兵事宜,交由祁将军安排。”
与裴月臣对视一眼,祁楚枫极力按捺住心中的惊讶,语气尽可能平静:“圣上怎得想起他来了?”
周云笑着看了裴月臣一眼,然后才道:“去年圣上便有意召回裴先生,还请了七公主当客,无奈被裴先生拒绝了。”
祁楚枫讶异地看向裴月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月臣轻声答道:“你去京城的时候。”
“怎得从未听你提起?”
裴月臣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周云是何等人,他常年在宫中,服侍圣前,察言观色之能远远超出寻常人等,只这片刻功夫,便将裴月臣与祁楚枫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有数,当下笑道:“不紧,圣上了,只要裴先生心系朝廷,忠君爱国,在那里都是一样的。”
“……”祁楚枫心中虽还存疑,但大事当前,遂先谈正事,“大军的集结地点和日子,圣上可有定夺?”
周云道:“两个月后,后桥川。”
后桥川,祁楚枫脑子里立即出现地名位置,这一个多月来,东南地图她翻来覆去地看,早已滚瓜烂熟。
“不知道霍将军与曹将军这两路人马何时能到达?”祁楚枫不放心道,“霍将军倒还好,曹将军那一路……我担心西南的路不好走。”
“圣上给他下了死命令。”周云一笑,“若迟了,军法论处。”
看来圣上是当真恼火得很,祁楚枫暗叹口气,又朝崔大勇使了个眼色,然后朝里头让周云:“公公此番昼夜兼程,辛苦非常,定要在舍下歇息歇息,千万莫与我见外。我还有许多事情,须得向公公请教。”
南征一事,确是还有许多细节须与祁楚枫详谈,周云亦不再推辞,笑道:“就依将军所言,在下叨扰了。”
********************
周云的到来,商榷了许多南征的具体事宜。而程垚关于军粮□□的奏疏,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很快得到了圣上的首肯。南征一事,此时已不再是机密,各个方面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这日祁楚枫刚从军营回到府中,便见阿勒朝自己急急奔来。
“姐,我也跟你南下,好不好?”阿勒期盼得望着她道。
祁楚枫微愣片刻,随即便明白过来:“是因为沈先生也要去?”沈唯重从前是商队里的账房,对运送货物等等事宜皆十分熟悉,程垚此番任粮草官,沈唯重便自动请缨。此前在修订识字教案时程垚对他便颇为赏识,见状当即欣然应允。
阿勒点点头,昂昂头:“我的功夫比他好,我也有用。”
祁楚枫一笑,边走边道:“沈先生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做什么事情?”
“他了,可是我没听懂。”阿勒诚实道,“把东西运来运去,有好多好多骡马不就行了吗?为何非得他去呢?”
祁楚枫在游廊的扶栏靠坐下来,笑道:“我现下饿了,你去灶间偷点东西给我吃,我再慢慢给你听。”
“好!”阿勒立刻应承,一溜烟跑开,很快又哒哒哒地回来,手里端着一碟子芙蓉糕朝她道,“这个好吃,嬷嬷早间拿新鲜羊奶做的,我吃了好些。”
祁楚枫其实平日并不爱吃芙蓉糕,嫌它粘牙,但当下确实饿了,便拈了一块,三口两口吃下去,恢复了些许气力,才朝她道:“你知晓一石是多少斗吗?”
阿勒自然知晓:“一石是十斗。”
“一钟呢?”
“一钟?”阿勒挠挠头,然后摇了摇头。
“一钟是六石四斗。”祁楚枫解释给她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千里运粮,靠牛车、马车拉着,比人走得还慢,还需要运粮军队保护,以防止敌人断了粮道,如此这般,你猜猜,在粮草运送的这一路上,需要耗费多少?”
阿勒又摇摇头。
“比方,出发时运两万一千钟粮食,运粮的劳役在路上要吃掉一万三千钟,到了前线,交割一千钟,再带七千钟回程路上吃,不然就饿死在半路上回不来了。”祁楚枫又拈了一块芙蓉糕,吃得慢了些。
“啊!”阿勒吃惊道,“费这么大的劲儿,才交割一千钟?”
祁楚枫点点头:“所以,运粮一直都是耗费人力和财力的事情,却是战事里最要紧的一环。你想想,若能节省下一半,或者不用一半,两三成即可,也是一大笔银子,对不对?”
阿勒连连点头:“节约两成就是、就是……”她想算,但一时又算不明白,急得眼睛忽闪忽闪直眨。
“两成就是四千钟,也就是二十五万六千斗。”祁楚枫道,“如今我们算用民间商队来运粮,他们会在中途设立中转站,而且回程时不走空,可以运他们自己的货,这样的话,整个运输成本都能降下来。”
阿勒听得似懂非懂。
“沈先生原就是商队里头的账房,对于长途跋山涉水运送货物一事,咱们将军府里头没人比他更明白。此番他主动请缨来军中帮忙,实在是再好不过。”祁楚枫道。
阿勒呆愣了好一会儿:“我一点都不懂,怎么办?是不是就没有用了?”
祁楚枫笑着搂了搂他:“阿勒,你有你自己的用处。程大人和沈先生已经将识字册子编撰出来,可惜他们俩都要随我南下,教荒原人识字一事,你能不能帮我来试试?”
“我?”阿勒有点吃惊,“姐,你要我来教他们识字?”
“对!你莫以为这是事,对于荒原人来,若是从此能学会中原的文字,以后不光是买卖东西也好,学习中原的技艺也好,都会方便许多。”祁楚枫笑看着她,“只是不知晓你肯不肯?”
阿勒只考虑了片刻,便郑重点头:“我肯的,只要对荒原好就行,不过……咱们府里头还有好多人都认得字。”
祁楚枫笑着摸摸她的头:“沈先生之前的识字册子便是为你编写,如今由你来教,再合适不过。而且,府里头识字的人虽多,但却没有几个会荒原话。又会写字,又会荒原话的,只有你一个!”
“对!”阿勒眼睛一瞬变得亮晶晶的,“我要赶紧去告诉沈先生!他肯定也会欢喜。”
“去吧。”
祁楚枫笑着点点头,看着她哒哒哒地跑远,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心下暗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