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女帝
贺沧笙很沉得住气,不着急赶回京都,先整顿了玄疆军,安抚救济边关百姓,就此在沙依巴克住到了四月底。期间亲自与温绪之一起同几省总督清谈,并不求相助,只让他们按兵不动。
梅花覆香雪的景过去时,贺沧笙带着人向京都进发。
厉阿吉与扈绍陵留在玄疆,拜别殿下时颇有触动。本以为边关和京都是互不理解的两极,没想到此生还能遇见肯真正做事的皇家子弟。
贺沧笙从玄疆逼近京都,期间嘉源总督竟无阻拦,而向来受宠信的司礼监在这种事面前也怂了胆,朝中群臣无有良策,让贺峻修非常慌乱。
慌乱有什么用,贺沧笙还是会兵临城下。
这一日恰逢暮春和暖,烟云流散,微雨靡漫。可惜景致不怎么美丽,京都城下列着楚王的队伍,排开的抛石机和虎蹲炮让城上的禁军非常胆寒。
楚王府空了,贺峻修在上城楼前派了禁军去找徐瀚诚,却发现也不知去向。这是危机时刻,就算徐瀚诚没有出京都,也找不过来了。贺峻修失了手中砝码,只能亲面贺沧笙。
他目光怨毒,却接不住贺沧笙眸中清冷,又看向苏屹,然后是洪达身上,再到温绪之。这些人贺峻修都很熟悉,但他们现在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就连苏屹,这个曾经的奴隶,也变成了少年将军。一身银甲炫然,头戴银冠,白马白袍,干净又英武。
凭什么!
贺峻修不理解,因为城下的这群人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才是。这是老天给他们的命,就像他生来就要做皇帝,不管贺沧笙怎么有才又爱民,敬辉帝还是选了他这个长子。
“乱臣贼子!你们这、这是大逆不道!”贺峻修的不甘被挡在皇冠的旒珠后面,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一个做皇帝的被逼到这个份上,他手按城垛,身体都在颤抖。
“很高兴皇兄看出了这一点,”贺沧笙才不会被激怒,毫无遮拦地道,“可若不是你无能又残忍,局势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被雨水濡湿了衣发,眉眼显得模糊,融了些犀利,整个人愈发好看。
“先帝传位于朕,朕才是大乘的天子!贺怀歌,你怎敢!”贺峻修的宽袖抽过半空,要不是吴保祖扶着,也许他真的会就这么一头栽下去。他愤恨地盯着贺沧笙,喊道:“你生来就是为臣为佐的命,朕告诉你,你身上流着赵家的血,父皇早已拟旨,你从来都不可能做皇帝!”
“皇兄大概不知道,很多人都问过我‘怎敢’两字。我敢,因为我不认命。”贺沧笙蓦然微笑,道,“你看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人,还有破西戎守边疆的人,哪个的路不是与既定的命反向而行,搏出来的。世家固执于嫡庶长幼,男尊女卑,这都是我不认的道理。你生在高处,却要断了他人摆脱桎梏的路,此非为君者所为。皇兄,你即位后宠用奸臣,少理朝政,用民如薪,私信西敌,欲诛皇室,这些事哪件冤枉了你?”
“你!”贺峻修没想到贺沧笙能如此直接,“贺怀歌,你与朕是同父所出,你这样围朕于此,是置大乘贺氏百年基业于不顾!”
“皇兄扣过来的这条罪名,恕怀歌不认。”贺沧笙微微转脸示意,“不然皇兄以为,我今日围而不攻,又是为何?”
细雨压下来,风卷着飞絮襜襜,像是冬日的大雪从未消散。贺峻修挨着点点白色,忽然佝了下脊背。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可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天下都是他的,挥霍又如何。
“杀出去!来人,开城门,让兵部的人杀出去!”贺峻修猛地挥手,挣开吴保祖的搀扶,要证明自己能行,“传朕旨意,谁若是能取了贺沧笙项上人头,朕赏金万两!”
“赏金万两啊,”贺沧笙忽然愉悦地笑起来,侧身对苏屹轻声道,“和我当初给苏相公赎身一个价钱呢。”
苏屹爱死了殿下这种千军万马在面前还能风致调笑的妖媚,当下探了身过去,拇指蹭过贺沧笙的唇。
这举动让贺峻修更为暴怒,恨不得亲自持剑与贺沧笙决一死战。谁知城门缓开,吊桥放下后露出的魏广平却没有骑马。他看着贺沧笙,凝视着她背负的赌胜,然后跪了下去。
城门卡的的禁军大惊,刚要抽刀,却被兵部的人从背后制服住了,动弹不得。
“皇上!”从城下匆忙奔上来的太监重重跪地,抬头悲怮道,“那魏广平,带着兵部,降、降了!”
城中的三万禁军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内忧外患,贺峻修成了孤家寡人。吴保祖扶着他下城墙,马已备好,贺峻修却挥了人,犹自跑向皇宫。
宫殿辉煌雨中,贺峻修明白过来,从他动赵毅公和赵紫荆的时候开始,他就输了。他坐这皇位也不过是黄粱一梦,此刻厦倾堤决,便是他梦醒的时候了。
城门开,贺沧笙的军队不会惊动城中的百姓,安然入主京都,没有废一兵一卒。
苍穹洒下朦胧的浅光,铺就了此番征程的最后一段路,贺沧笙在要迈上去时接到了贺峻修自缢在寝宫的消息。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柳絮在风中似是狂雪,贺沧笙站在纷飞的粹白中缓缓叹了声,挨着雨水,静立了片刻。
然后她踏上大殿前的台阶,没有回头。
宣顺帝身亡后,皇位自是归于贺沧笙。但楚王不急称帝,而是先以摄政王的身份理事,接回了徐瀚诚等人。
本要辞官的徐老最终没走,成为了内阁首辅,因高兴述这保着宣顺帝的人已被弃用。温绪之仍不为官,但答应留至天下安稳。于是贺沧笙文有徐瀚诚、温绪之,武有魏广平、玄疆军,苏屹守护在侧,近卫无可撼动,称帝已是既定的事实。
至于苏屹玄疆王后人的身份,贺沧笙不提,就没人敢问。
贺沧笙掌权后并不重用禁军和司礼监,而是将自己养的近千私士调了出来,甚至继续壮大。他们由苏屹统领,直接听命于贺沧笙,在玄疆时便传出威名,如今入了京都,更是在皇城中辟了地盘,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责。
贺沧笙用着这批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肃清了朝堂和宗室。
这些私士个个以一敌百,冷酷无情。这是贺沧笙的最大杀招,要的就是让旁人敬她也怕她。
登基的时间被定在七月,是钦天监和礼部千挑万选出来的吉日。
寅时苏屹便起了身,戴银冠着锦袍,又回身去唤贺沧笙起身。
贺沧笙向来喜欢赖床,这会儿还没醒,浑然没有今日要称帝参加大典的自觉。桌上燃着九华长烛,苏屹挑起床帷,在贺沧笙闹脾气前将人抱起来去后堂洗漱。
往日都是他为贺沧笙戴冠,谁知今日贺沧笙只让芙簪入内伺候。苏屹站在外边儿等了会儿,抱起呆团儿揉了两把,才见芙簪独自出来了。
“还有些时候,殿下……皇上想与苏统领单独话,”芙簪对苏屹行礼,道,“请稍候片刻。”
着就退了出去,还为两人关上了门。
绣春倚放在桌边,苏屹想着先佩刀,却听着脚步声缓出。他回身才抬眼,就见贺沧笙绕过屏风,从后边儿出来了。
苏屹看她,只一眼就丢了魂。呆团儿还在他手臂间,一人一貂再次神色相似,都盯着贺沧笙不挪眼。
苏屹终于将呆团儿扔到了一旁,还出着神,道:“姐姐……”
贺沧笙龙袍华威,右边肩头的金龙生动,左肩上却绣了只腾飞的凤。交领的样式是符合皇帝规矩的,但并不束高领,那收腰和裙摆也分明不是男子的衣裳。乌发高盘,上面稳戴十二旒冕,但耳侧垂珠,金凤扶鬓,赫然是女子发式。
女装。
苏屹喉间吞咽。
女装!
贺沧笙脸上带着浅妆,唇上描了檀注嫣红,眉眼似画,在旒珠的明亮里衬出了矜寒姽丽。
“阿屹。”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站在苏屹面前,声音不再压低,轻声问:“你……喜欢吗?”
“姐姐!”苏屹一步就到了她面前,双手握上她手臂时还在颤抖,带着令人生疼的力道。他看着贺沧笙,问:“是、是真的吗?”
贺沧笙笑,双眸妖娆又盈亮,道:“当然。”
她装成男女通吃的风流贵子,人们可以唾弃她腹诽她,但在明面上的尊重不会少给半点。她生来高位,一句话就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可苏屹不一样。
那些人的议论和眼神她不是不知道,苏屹不,无所谓的态度,并代表他不会在乎。苏屹是她的爱人,她不会让苏屹永远担着男宠的名。
美人已下凤凰台,贺沧笙和苏屹对视,眼里只有他的少年。
她再次问:“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得要发疯了。”苏屹紧紧地抱住她,旒珠碰撞的声音响在两人耳边,“姐姐,我把命给你,你只能是我的。”
东方曙色才出,一跃入室。两人在独属于他们的光明和空间里拥抱,然后深深亲吻。
“姐姐。”苏屹缓缓直起身,然后又忽然俯首,凑到贺沧笙耳边亲密地道,“皇上。”
贺沧笙挑眉时又斜飞了无比妖娆的眼尾,道:“顺耳。”
“要不是那把龙椅还等着你去坐,”苏屹低头,咬着牙低语,“我真想,现在就……要了你。”
“啊,委屈你了。”贺沧笙微讽,觉得这狗崽子怎么愈发胆大妄为霸道横行。她从旒珠后看着苏屹,无比魅惑道:“苏相公贯会审时度势,再忍忍吧。”
苏屹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看过来的眼神无比认真。贺沧笙踮脚,和他薄唇虚蹭。
孤蕊冷香,她是百花中最寒凉的那一朵,他是暖香里破碎的那一炉。于是他们永久地将彼此珍藏,在最珍贵最柔软的地方。
贺沧笙的雕龙轿辇停在大殿外,雾薄云轻,她在迈出那一步时震惊了整个朝野和大乘。
她女子的身份终在登基的这一日被她主动揭开,大乘新任天子,天赋过人、十二岁便被封楚王的贺沧笙,世人传言冷血无情、风流成性的贺沧笙,是位女子。
众人的惊诧多过不满,就算是有老臣想驳,扶着绣春走在皇帝身后的那位少年也让人惹不起。贺沧笙手下的私士已有了统一的服装,在这登基大典上竟然一个个都不摘佩刀,就这样站在台阶两侧。
这是来自贺沧笙的威严,也是来自她的威胁。
所有人都没有选择,他们没理由不俯首称臣,也不敢那样做。贺沧笙脚步缓慢,给足了群臣反应的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贺沧笙迈过最后一级白石阶,在高殿前转身,面对属于她的天下。天色湛蓝,她看见远处的皇宫阁楼高耸入云,拐角处丹红的刻桷恍若依隐入半空烟雾。
这景色看得恍若隔世,心中的情愫深刻。
她终于以真实的自己站在这里,完成了她的凌云志向,展示出超越了任何男子的勇气和能力。她不是男子,但也不是普通的女子,任何娇花的颜色也无法和她比拟。
徐瀚诚位列前排,率领群臣跪倒在地,道:“女帝千秋!”
随后众人叩首,整齐地三呼万岁,庆声响彻云霄,开启天鸿元年。朝阳金光渐破层云,天地间和胸腔里的寒冰尽化,成就融融暖意,春时常驻,将贺沧笙浸裹其中。
大乘第一位女帝微微侧脸,在巅峰与她的心上人对视。
苏屹虔诚地对她俯首,单膝跪地。然后他抬起头,眸含星辰嘴角带笑,对贺沧笙无声地道。
从此你我同心,乾坤盛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白梅》元·王冕明天放番外。感谢观阅!
其实文中有一个彩蛋,和人物名字有关,呼应文名,不知道有没有被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