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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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然支支吾吾:“是、是临村的李家公子, 如今正是而立之年,尚、尚未娶妻。”

    谢琊道:“因为痴傻?”

    晏然摇头:“李公子并非天生愚钝,而是他的嫡姐下药暗害, 李公子便也将计就计。”

    李家是临村的首富, 做木材生意手艺一绝, 连世家贵胄都闻名而来。如此家业自然惹人眼红,可惜李公子和嫡姐同父异母貌合心离, 若害了李公子, 嫡姐便能与赘婿继承家业。

    李公子虽年幼, 却也懂得藏锋蛰伏, 十来岁的孩子装疯卖傻整整七年,在嫡姐外出谈生意的时候釜底抽薪, 以其赘婿偷工减料为由,夺回了掌家之权, 又在路上设伏,生擒嫡姐。

    此事虽有李老爷的默许, 但李公子的杀伐果断可见一斑, 要么按兵不动, 要么一击即中。

    嫡姐倒台后被软禁, 李公子将家业发扬光大,又在及冠之年考取了功名,一路仕途扶摇直上, 如今已官至内阁首辅, 拜天子之师。

    人人都他是寒门贵子,是乡野间飞出的凤凰, 想与他结亲的女子数不胜数, 就连长公主也有下嫁之意, 然皆被推托,李家公子以修道之名,孑然一身。

    谢琊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为何不娶?”

    晏然递过去热茶,心翼翼道:“我猜测是因为青梅之约。”

    当年晏然跋山涉水去接回晏宁的时候,还是李家公子悄悄开后门,放他们离开,若非如此,哪怕退了聘礼,晏宁这个童养媳也跑不了。

    那时李公子的嫡姐当家,为了彰显姐弟情深,便找了个丫头时时照看李公子,得好听是童养媳,难听点就是丫鬟加内应。

    用来给李公子下药,监视李公子,寻常人家都不会把自家姑娘推进火坑,晏家也是没有办法,闹饥i荒只有这条活路。

    晏然话落,听谢琊道:“晏宁在李家的日子应该并不好过吧。”若非如此,做哥哥的为什么要拼命把妹妹带回来呢?

    倘若晏宁有更好的前程,晏然又怎会阻她?这也是谢琊追问的原因,他养的徒孙不能受一点委屈,不管隔了多少年,都要讨回来。

    晏然无奈笑笑:“仙尊慧眼如炬,宁宁确实在李公子的嫡姐手下受了不少委屈。”

    “我妹妹她不愿意害人,所以挨是常有的事,也兴许是因为骨子里的良善,那位公子看在眼里,许了她承诺。”

    谢琊道:“青梅之约?”

    晏然点头:“逃离李家时,李公子与宁宁拉钩,再等他七年,等到青梅成熟的时节,他会给他的童养媳一个交代。”

    只是七年后,晏宁已随谢不臣修仙,从此和李公子之间再无瓜葛,她当她的修士,他做他的权臣,虽有向道之心,却无仙缘。

    当年的约定,就当一句玩笑话吧。

    晏然抬眼去看谢琊的神情,他大胆揣测,这位仙尊和宁宁之间并非简单的师徒关系,也没见哪个祖师爷为了徒孙的事儿生气。

    他不再多言,继续斟茶。

    谢琊没有久留,上好的明前茶也被他品出苦涩发酸的味道,他原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没想到又冒出来一个未婚夫婿。

    听晏然,这位权臣每年清明都会回乡,一来祭祖,二来是去庙里祈福,李公子为人低调,来也悄悄去也悄悄。

    算了算时辰,几日后就是清明。

    回去的路上,谢琊不怎么高兴,但再大的气看见晏宁时也消失殆尽。

    她果然听话没有再哭,只是神色凄凉惹人怜惜,女孩子本就纤细,抱膝靠在软榻边只余一团,连满屋的烛火也无法将她暖热。

    谢琊把晏宁抱起,送到榻上,替她盖上锦被后才开始哄人。回来的路上,谢琊特意绕远,从夜市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如今他一样一样从芥子囊里取出,跟哄孩似的哄晏宁,:“天色已晚,明日带你去见哥哥,好不好?”

    晏宁乖顺地点点头。

    她看着谢琊递过来的纸鸢,糖画,面人,弯了弯唇角。

    这些玩意是晏宁儿时喜欢的,她早就不是孩子了,可还是会为谢琊的一腔赤诚而动容。

    他好像把她当成了一个瓷娃娃,照顾得无微不至,见她掌中的茶水凉了,谢琊又欲起身。

    晏宁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指。

    “别走。”她。

    谢琊愣了一瞬,晏宁掀开被子,从身后抱住了他,她的脸颊贴在他挺拔的脊背上,双手环住他的窄腰,喃喃道:“我就靠一会。”

    她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意,鼻息间是清冽微冷的香气,晏宁阖上眼睛,还能听到谢琊的心跳。

    他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任由她抱着,低头笑了笑。

    “我又不会跑。”

    晏宁抱得更紧一些,“可我怕是场梦,怕你也不要我了。”

    她也,是因为在谢琊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晏宁独处时脑海里又闪过原身的记忆,分外真实。

    她记起来了,是哥哥不要她了。

    是家人把她送给了谢不臣。

    她到现在都没能走出凌华仙君的阴影,她恨谢不臣,恨自己,也恨凡间的亲人,恨哥哥晏然,却又抵不过思念。

    晏宁忍着眼眶里的酸涩,还是谢琊轻声道:“哭吧,我在。”

    他转过身,把她抱在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别人不要你,我要你。”

    *

    第二天,下了雨。

    晏宁醒来的时候,谢琊就在身边,他眸含笑意看着她。

    “很好,有进步。”

    至少没把他踹下床。

    晏宁自知睡相不好,面色微红道:“我去洗漱,有空再聊。”

    谢琊低笑一声,他坐在窗边听雨,听到的却是晏宁在屏风后的动静,潮湿的雨意袭来,他阖上窗,拿出那盏破损的兔子灯笼修补。

    晏宁换好衣衫后走出来,边梳发边道:“我怎么瞧着这破烂有点眼熟?”

    谢琊忍着笑意:“不出意外,这破烂是你自己亲手做的。”

    晏宁:……

    她记起来了,是二十年前离开晏家,留给哥哥晏然的生辰礼。

    晏宁走到谢琊身侧,她低头去看,浑然忘了自己未束的青丝披散,正有意无意蹭着谢琊的脸颊。

    微痒的感觉传来,酥酥麻麻,谢琊握着灯笼的手微微一僵,垂眸道:“晏宁,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这才意识到有多暧昧。

    晏宁赶忙把满头长发拢好,束成高高的马尾,她转过身去,红着脸道:“别补了,改日我再做个新的。”

    谢琊好,却没有扔了这盏旧灯,而是重新收回芥子囊。

    在没有收到新的灯笼前,旧的依然是无可取代,就算收到了新的,旧的他也舍不得扔。

    向来有洁癖的祖师爷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有收破烂的潜质。

    ……

    雨势在黄昏时渐止,暮色如新,月上梢头,宜出游。

    谢琊带着晏宁在镇上游玩。

    她曾经在前世的日记里写道:想喝故乡的青梅酒,想听清河镇的书先生讲故事,想亲手划一划乌篷船。

    每一件谢琊都帮晏宁记着。

    所以哪怕今生的她什么也没,谢琊也提前安排好了行程,先去巷口酒铺,再去巷尾茶楼,最后从巷尾渡口坐船回来。

    酒铺立在闹市,人来人往。

    但与寻常酒家不同,老板娘不收金银,只收来客的才艺表演,看得顺眼的就予以美酒。

    晏宁有些为难,正想开口唱两句曲的时候,谢琊已经幻化出长剑,在人潮拥挤的街头上演了即兴舞剑。

    哪怕他还戴着面具,但那身段,那剑花,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和鼓掌,看得晏宁直呼后悔。

    她就该拿个盆收费的。

    晏宁从前也见过祖师爷舞剑,但那是在宗门庆典,在高台玉楼之上,如游龙如飞鹤,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高高在上的月亮也会这么接地气。

    她也好像明白谢琊为什么喜欢戴面具了,毕竟身份摆在那,这要让弟子们知道他们敬仰的宗门之光街头卖艺,那得多丢人啊。

    晏宁笑了笑,酒铺的老板娘大概很满意,给了她一坛青梅酒一坛桃花酒,还趣道:“姑娘,你夫君看着清冷,倒是愿意为你折腰,难得啊。”

    晏宁连忙摆手,正要反驳时谢琊已收了剑踏进店内,他解释道:“您笑了,算不得夫君,是我单方面在追求她,追了好久。”

    没追上。

    晏宁:……

    老板娘笑道:“也是,这娘子生得多漂亮啊,想把她娶回家的人不少吧,公子还需努力啊。”

    谢琊:……

    他们拎着酒离开了酒铺,天际又微微下起细雨,雨并不大,却让视线变得模糊,两侧商铺门口的花灯影影绰绰。

    晏宁低头,去芥子囊里翻雨伞。

    她并不知道,一街之隔,跛着脚的中年男子正在默默看着她。

    前尘隔着冷雨,一别二十年,当年正值及冠的晏然已经老了,面貌变得丑陋不堪,而他的妹妹,还停留在风华正茂的十八岁。

    他就这样望着她,手里拎着晏宁喜欢的点心,把无尽的愧疚和悔恨都藏在这场春雨中。

    也多亏了这场雨,晏然走在雨中,走在晏宁身后,可以肆无忌惮地落泪。

    而那声宁宁,掩于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