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心眼
七杀门, 后山禁地。
月华如练,清泉击石,斑驳的竹影下是暗藏的阵法, 水色结界轻薄似雾, 守护着这方太平。
那令人谈之色变的上古大妖就在水牢之下, 锁链加身,需得门中弟子把剑插i在阵眼处才能破开封印。
阵眼就在一旁的竹林之中。
此妖名为穷奇, 吸食人的贪婪欲i望而生, 后被以谢琊为首的修士合力镇压, 沉睡在辋川泉中。
若它现世必生大祸。
门中弟子唯恐避之不及, 除了阎焰,他灵根尽毁背负血海深仇, 若想出人头地只能引起天下大乱,在祸乱中求机遇, 否则以他这具残躯,对上谢青山就是螳臂当车。
今日禁地守备松懈, 在此护阵的弟子已被云扶摇用美人计加苦肉计支开, 一个为她去医峰求药, 一个替她送要紧的东西, 剩下两名弟子轻易就被阎焰弄晕。
云扶摇见状,不再西子捧心,她抹了抹唇边的血迹, 还挺甜, 是浆果汁,在夜色下能以假乱真。
若非云漠那边承诺帮她解“情丝绕”, 云扶摇也不会铤而走险, 这么委屈自己。
她提起手中佩剑, 对阎焰道:“少主,一会我去破阵,你用异术融合穷奇。”
融合还有些委婉,实际上阎焰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吞噬大妖化为己用,再以穷奇之力驾驭百妖,引起祸乱的同时弥补他灵根已毁不能结丹的缺憾。
这无疑是旁门左道,为正道修士所不齿,甚至一个不慎就会被穷奇乱了心智走火入魔,到头来反而被妖物操控,一点一点失去自我。
正道修士是不屑,更多的是不敢,也没有魔修那样不忌术法,富贵险中求的狠劲儿,就夺舍一事,也是魔修研究出来的邪术。
如今云漠正用这种邪术替代清河镇的普通百姓,让魔修悄无声息披上凡人的皮囊,一来是引七杀门弟子过来,二来是为了陈年旧恨。
的确是很一件事。
隶属清河镇的永宁村是南北交界,也是从魔域到七杀门的必经之地,当年云姒拜别云漠,孤身一人去救夫时,正逢苦寒冬日。
云姒怀胎九月,食欲不佳,整个人瘦削又苍白,兴许是没想着回来,她路过永宁村的时候,想买些桂花糖,倒不是自己馋这点东西,而是想让腹中的孩子尝一尝甜味。
想让她的女儿快乐一点。
然而这的请求,却因为云姒身无分文而作罢,她离开魔域前,自行脱离魔修一族,更是亲手斩断她和魔君云漠之间的关系。
可笑的养父女关系。
云姒不听云漠劝阻,孑然一身,一意孤行北上,甚至刺了向来心狠的魔君一刀,就刺在他心口。
云漠伤重,放她走了。
她换下锦衣,扔掉珠钗,钗头的蝴蝶摔成两半,云姒头也没回,她素衣黑发,一手握着夫君阎朗赠予她护身的唐刀,一手护着腹,消失在风雨中。
从此与魔域再无瓜葛。
云姒的身上也没有半枚铜钱。
她路过永宁村,寒风凛冽刺骨,冬日里门户紧闭,没有人肯施舍这可怜的女人一口水,更别给她桂花糖。
善意本就是极难得的东西,云姒没有介怀,只是她到死也没能吃上一块桂花糖。
云漠的恨便因此而来。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成全她的心愿,没有一个人肯帮一帮她。
她只是想要一块桂花糖。
这成了云漠无法释怀的心结,又听下属回禀,是云姒路过永宁村时遇到了叛逃的魔修,那魔修夺了一个凡人的皮囊,伪装成村民,暗中吸收活人精气。
云姒虽然叛出魔域,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她帮魔修一族清理门户,斩杀了这个妖孽,然而落在村民眼中,就是云姒杀了人。
他们不听她的解释,没有感谢她出手,反而避她如蛇蝎。
村民们宁愿把桂花糖烧到火里,化为灰烬,也不肯让云姒如愿,他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愚昧无知对待救命恩人。
一群蠢货。
云漠的恨愈演愈烈,他向来能忍,没有第一时间屠i村,反而筹谋几十年,等当年的人都有了儿孙,才再次放出魔修夺舍,想看他们骨肉相残,想看人性到底有多恶。
想让那群蠢货痛不欲生。
他要永宁村不见天日,如人间炼狱,要他们带着忏悔,在生不如死中赎罪。
要他们和他一样痛。
……
阎焰收回思绪,他从来知道外公有多疯狂,可听他提及过去的事,知道他为了报复隐忍十年甚至几十年后,阎焰还是觉得云漠可怕。
他曾问过外公,那我呢?
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
是你众多筹谋里,无关紧要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云漠坐在阴影处,没有话。阎焰又问:“你知道吞噬穷奇的后果吗?外公,我可能会死的。”
他虽然炼体,挨过许多,却也还是血肉之躯,会觉得难过。
云漠皱了皱眉,他好像特别忌讳生与死这个话题,年轻俊美的男人抬起眼睛,把手中残破的蝴蝶发钗塞回袖中,笑道:
“阿焰,死算什么?”
“求死不能才最痛苦。”他漫不经心地看了阎焰一眼,抬手轻抵额心的纹印,近乎凉薄道:“你听好,若非我先答应了一个人必须活着,这了无生趣的岁月早就被我舍弃了。”
他额心的纹印正是噬心咒,和谢不臣那个一样,只是云漠是为云姒立的,他答应她不插手她的事,不为她报仇,好好活着。
所以堂堂魔君隐忍不发,将手刃仇敌的重担交到了阎焰手里,否则以云漠的心性,早就将谢青山千刀万剐。
云漠忌惮谢琊,可一点都不怕谢青山这个老东西。
他从座位上起身,来到阎焰面前,手把手教他吞噬穷奇的功法,包括以血结契,以身伺妖,好像是铁了心要让他变成邪魔。
阎焰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他学东西特别快,从没让云漠失望,他的外公也终于肯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阎焰趁机问道:“如果我死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云漠唇边的笑高深莫测:“要是我没猜错,你是为心上人求的,你想我庇佑她。”
阎焰抿着唇,点点头。
云漠冷冷道:“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管好你自己的事。”他不用猜都知道阎焰口中的人是晏宁,云漠早就想见一见这姑娘,想看看她有多少心眼。
要是合眼缘,他最多不杀她,又怎么可能保护一个外人。
阎焰没有再求。
他转身离开,背影很孤寂,云漠收回眸光,在心底道:
我怎么会让你死。
但是作戏就得做全套。
阎焰走后,云漠去赴了谢青山的约,约见地点在镇子上,谢掌门的私宅。
所谓的两袖清风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谢青山表面上谨遵其师父谢琊教诲,朴素节俭,背地里不知有多少黄金屋和颜如玉。
云漠轻嗤,拂开美婢落座。
谢青山若是不贪,安分守己,便也不会和魔修私底下做交易。
但这老东西还是相当谨慎,他放下美酒试探道:“魔君,当年你的义女云姒不幸死在七杀门,你当真不记恨吗?”
云漠面色如水,他一贯不苟言笑眉眼凉薄,瞧着就是利益至上的寡情之人,“恨?”
“谢掌门言重了,云姒为了一个男人背叛魔域,自寻死路,早就与我无关,再了,若我要报复,何必等今日?”
谢青山哈哈大笑,捋着长须道:“可我听,魔君和阎焰往来密切,还教他隐秘功法。”
“要知道,阎焰可是阎朗和云姒的后人,魔君这般,我如何放心与你共谋?”
云漠抬眼,波澜不惊道:“确有此事,可我不过是利用他献祭穷奇,引起贵宗动乱,谢掌门,你应该知晓,穷奇通人性,趋利避害,不会选择有灵根的修士为宿主。”
换言之,只有没灵根的才好操控,穷奇才觉得安全。
谢青山对邪门歪道也颇有研究,他没有否认,又听云漠道:“何况,若我对阎焰有私心,当年本可以保全他的灵根,可是谢掌门,在下可什么都没做。”
“我对云姒尚且如此,何况是她的后辈,哪里值得我上心了?”
谢青山的疑心彻底放下,他朝魔君举杯,道:“既然你我都想谢琊死,便以此酒预祝我们成功。”
云漠晃了晃酒杯,“甚好。”
谢琊那子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谢青山是真的很恨他师父,恨谢琊年轻,得天独厚,又是嫡系传承。
云漠正是利用了谢青山这份恨意,至少在外人面前,云漠从未流露出对云姒之死的在意,他好像还是那个一心扩充疆土,眼里只有事业的魔君大人,对这样的魔君大人来,谢琊的存在就是绊脚石。
所以谢青山相信了云漠。
因为只要谢琊存在一日,魔修就要隐忍一日,不敢与九州第一剑修起冲突。
在谢青山看来,云漠要杀谢琊合情合理,也是谢琊死后的直接获利者,而他根本想不到,事业心那么强的魔君大人,也会为了一个女人用几十年蛰伏布局。
可云漠又的的确确做到了。
他从来没想过要谢青山死,从他杀了云姒开始,就注定不得善终,死太便宜,云漠要谢青山尝尽众叛亲离,入魔发疯的痛苦。
要把他多年的伪装在人前揭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毁于一旦……权位,名利。
杀人不过是最轻的惩罚,诛心才是地狱般的煎熬。
云漠不动声色,轻启薄唇道:“谢兄,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大半,等阎焰吞噬穷奇修为大涨,我便利用他去杀谢琊,你我只需作壁上观,唯一可惜的是,”
他盯着谢青山略显苍老的眼睛,遗憾道:“可惜,没能亲自把谢琊踩在脚底下。”
云漠看似无心,却是故意给谢青山听的。
不能亲手了结谢琊,连我这样风华正茂的人都觉得可惜,又何况是谢兄你呢?
是有着不臣之心的你。
是修为卡在元婴,寿数将尽停滞不前,又在谢琊面前伏低做大半辈子的你。
云漠点到为止,至于谢掌门会不会破釜沉舟,做出惊世骇俗之举,似乎并无悬念。
从与谢青山暗中勾结开始,云漠就有意无意展示魔修功法,只让谢青山看到速成,威力大的那一面,看得多了自然也会心动,何况谢掌门本就钻研旁门左道。
这样的人,和穷奇的贪欲倒是绝配。
云漠告辞离开,他转过身去,走远后唇边才勾起浅淡的笑容。
魔君大人走的是攻心局,若想要一个人灭亡,必定先使其疯狂。
而被穷奇寄生,和妖物共用身体,是云漠送给谢青山的第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