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吾爱
谢寒洲垂下眼睫, 父亲顾铭和母亲谢蕴是家族联姻。
母亲嫁去谢氏前,已有意中人,顾铭又一心扑在无情剑道上, 夫妻之间聚少离多, 相看两厌。
后来因为穷奇祸世, 谢琊和顾铭等修士合力镇压,顾铭为了护着舅子受了伤, 谢蕴面冷心热, 过意不去, 主动守在病榻前。
可顾铭也是一个冰疙瘩, 两个人一天加起来的话不会超过十句,偶尔余光对视到还要挪开眼, 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
唯一的交流是给顾铭换药的时候,谢蕴是出色的医修, 妙手回春,给自己夫君瞧病却不怎么温柔, 顾铭绷着脸忍着疼, 却又不好什么。
谢蕴难得轻笑出声, 她其实生得很标致, 只是冷着脸不讨人喜欢,笑时却如花枝破冰,连窗外的春色都不及她。
顾铭一心修炼, 没见过几个女孩子, 要不是病弱失血,他的脸红一定会暴露人前。
可他修的是无情道呀。
意识到心头微动后, 顾铭待谢蕴更加冷淡, 然而顾氏总要留后, 顾家的老夫人等着抱孙子,见顾铭和谢蕴之间隔阖颇深,老夫人便寻了促成年轻人的药,下到甜汤里,又使借口把夫妻关在房中。
屋内也散着甜腻的香气。
顾铭年轻气盛,脸颊越来越热,反观谢蕴依旧人淡如兰,她在窗前素手插花,还要调侃一句:
“顾公子,不好受吧?”
身为医者,谢蕴即便饮了甜汤也能解开里面的药性,不像顾铭,他强忍着不肯脱衣裳,还要练一套剑法把滚烫的血液压下去。
浑然是不近女色的模样。
这也难怪,欲修无情道,童子之身上佳,顾铭不想破了自己的道,娶谢蕴也是母亲以死相逼,他抿着唇,端起茶水浇到脸颊上,不服输道:“受得住。”
顾铭额边青筋微现,他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就算是狼狈的模样也不失俊俏,活像庙里的道士,惹得谢蕴笑了起来。
她笑得开怀时会露齿,有一颗的虎牙,端庄的模样也变得灵动。
顾铭连忙抬手遮住眼睛。
他见不得她笑。
见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会乱,就像生病一样,顾铭害怕这种感觉,他起身想去撞门,长腿一迈却是踉踉跄跄。
“你慢点。”
谢蕴到底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葱白的指尖轻轻扣住他的手腕,把脉后道:“不能拖了,我可以救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顾铭的脸霎时通红:“怎么救?”
谢蕴逗他,假装去解自己的腰带。
顾铭连忙转过身,义正言辞道:“谢姑娘,自重。”
“若无爱慕,如何能做这些事。”
谢蕴懒得听他胡扯,她从腰间的荷包取出药瓶塞到顾铭手里:“这是解药,我的要求很简单,陪我下山。”
顾氏宗门扎根在雪峰之上,就连春景也是用灵力虚构的,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困住了心里有个江南的谢蕴。
她待在顾家,并不快乐。
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去了,谢蕴年少时常在外游学,南方的气候适合药材生长,她身为医者,隐姓埋名久居在江南,也认识了许多朋友。
其中有一位惊鸿一瞥,见之不忘,是她自年少时就喜欢的。
一个道士,叫长隐。
谢蕴其实没有见过他的面容,道士穿着鸦青色的道袍,戴玄色帷帽遮脸,他身姿挺拔孤傲似鹤,摇着船从芦苇荡出现,也让岸边采药的谢蕴心生涟漪,缓缓漾开。
一见钟情确实俗套,兴许是那天夕阳如血,落在少年的桃木剑上让他像隐世的侠客,又或许是风大吹来芦苇的飞絮,迷住了谢蕴的眼睛。
她嗅着手中的草药香,朝道士笑了笑,:“芦苇根清热生津,你要挖一些带回去吗?”
夏末的暑意还未消,少女抬起头,有汗珠从她白皙微粉的脸颊边淌下,衬得她气色极好明眸善睐,叫人瞧着欢喜。
道士藏在帷帽后的面容微愣,垂了垂眼睫道:“我捕了鱼,你想要几条熬汤吗?”
他嗓音清脆,带着少年气。
谢蕴点点头,成为朋友是顺其自然的事,可她的喜欢藏得很深,怕影响道士的清规戒律,也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谢蕴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
何况道士排斥女子的接近,谢蕴和他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一起逛夜市,在上元佳节。
巷子里人来人往,长隐怕他们走散,解下木簪上的发带,分别系住了自己和谢蕴的手腕。
她什么喧闹也听不见了,跟在道士身后,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那一日,道士为医女做了盏灯,他亲手提的字,谢谢她替道观除时疫。
谢蕴自然要送回礼,想绣荷包,丝帕,最后却绣成了一面扇,扇面是南华经。
她不敢破他的道。
她也可以只到朋友为止,奈何天有不测风云,镇临近魔域,时不时有魔修作乱,长隐为了守护一方太平,和魔修缠斗时坠入悬崖,沉进了冻骨的冰湖。
谢蕴赶到时,只捞起道士的桃木剑和檀木手串,还有那件染血的破损道袍,已看不出原来的鸦青色,颜色深重,就像谢蕴头顶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
她也曾自傲,自以为是世间出色的医者,如今却无法挽回一个朋友,甚至连他的尸首都没留住,任由道士葬身鱼腹。
谢蕴起初还怀着侥幸。
然而年复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长隐,那家道观里也立起了他的牌位,谢蕴无法自欺欺人,等到家里给她定亲的时候,她也没有反抗。
只知道要嫁的夫君是顾氏嫡长子,天资卓绝,叫顾铭。
那时弟弟谢琊还劝她争一争,要帮着姐姐搅黄这桩所谓门当户对的婚事,可是谢蕴摇摇头,继续绣嫁衣。
她最喜欢的那个已经死了,往后嫁给谁都一样。
没有爱也能过一辈子。
*
雪峰之下,镇林立。
镇子里的商铺皆在顾氏名下,簌簌风雪洒落,呵气成雾,唯有巷尾的花房温暖如春。
店内花香馥郁,被暖意熏得微甜,谢蕴想要一束白桔梗。
桔梗可以入药,别名僧冠帽,也是道士曾送给谢蕴的花。
从前江南多雨,长隐来赴谢蕴的约时耽搁了时间,恰巧在路上碰见了花童,就买了一束聊表歉意。
花童告诉长隐白桔梗的花语是纯洁,却没有告诉他在情爱一事上,桔梗既代表绝望的爱,也代表永恒的爱。
这对失去长隐的谢蕴来,再切合不过,她的爱永恒又绝望。
可惜顾氏宗门矗立在冰天雪地,严寒的北地养不活她的白桔梗,也揉碎了她的江南梦。
谢蕴垂眼笑了笑,她接过不知第几盆白桔梗,挑帘而出,正好望见屋檐下等候的顾铭,她的夫君。
同房的乌龙过后,顾铭履行承诺,答应谢蕴的要求带她下山。
谢蕴自己本可以下山,但她人生地不熟,又想到顾老夫人的殷切希望,只好同顾铭走近一些,好让一心抱孙子的婆婆安心,别再做下春i药的糊涂事。
北风呼啸,吹起顾铭的衣袖,他身姿挺拔孤傲似鹤,没有因为等待而生怨言,有雪花落在他长袍上,雪色和鸦青色对比鲜明,灼了谢蕴的眼睛。
她捧着白桔梗道:“顾公子何不去旁边茶楼等?在这守门做什么。”
顾铭想担心谢蕴的安危,话到唇边却是:“谢姑娘,里面香气那么浓,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新婚的夫妻谁也不肯低头。
谢蕴撑起伞走到风雪中,她心里有心事,盯着白桔梗没怎么看路,被路过的行人撞了一下,差点摔倒时,顾铭从身侧扶住了她的手臂:“谢姑娘,你怎么弱不禁风?”
谢蕴冷着脸,“不用你管。”
顾铭有些生气,却还是捡起掉到地上的纸伞,撑在谢蕴头顶上,“走吧,回家。”
谢蕴莫名红了眼眶,抱紧花盆道:“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顾铭哪见过骄傲的谢姑娘掉眼泪,他什么话也不出,只能把伞偏向她,默默跟了一路。
回去后谢蕴又开始养白桔梗,日子如流水,花瓣逐渐枯萎,难逃凋零的宿命,谢蕴也看开许多。
她和顾铭之间不再争锋相对。
在老夫人的安排下,两人正式同房,但依然是各睡各的,谢蕴睡床,顾铭睡地板,他连睡梦中都抱着自己的本命剑,一心向道。
顾铭其实很优秀。
他也是当世最有潜力的年轻一辈,和谢蕴的弟弟谢琊一样有望飞升。
二人在修真界齐名。
然而一场历练,从秘境里走出来的顾铭性情大变,从此丢失了自己的道心。
那一年,顾氏嫡长子领数百弟子入秘境寻求机缘,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走出来。
他捡回一条命,却再也握不起剑。
顾铭深陷在自己的心魔里,觉得是他的骄傲和自满害死了同门,也是他的决策失误导致全军覆没。
最该死的人是他。
顾铭想过自戕,却被谢蕴拦下,无论是以妻子还是医者的身份,也是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姑娘,扶着顾铭重新站起来,度过那些绝望的日日夜夜。
是谢蕴鼓励顾铭重新握起剑,也是谢蕴陪顾铭一起,找到殒命的弟子家属一一道歉补偿。
逝者已矣,活人当赎罪善后。
谢蕴用她的包容和善良挽回了自我厌弃的顾铭,顾铭也放弃无情道,重新迎娶谢蕴,补给她风光大嫁和洞房花烛。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取名寒洲,因为谢寒洲是父母在冰川岛上度蜜月怀上的。
他生来就集万千宠爱,且不顾氏和谢氏在修真界的地位,单谢寒洲本身,在孩童时期就崭露头角,比他父亲天赋更佳。
作为独苗苗,谢寒洲从就被捧着,想要什么旁人都会眼巴巴奉到他跟前。在六岁以前,谢寒洲都是最快乐的孩。
他的人生太圆满,所以连老天爷都嫉妒,发狠夺走了他的父母。
六岁这年,谢寒洲第一次记恨一个人,记恨他父亲的表妹。
这位表姐是顾老夫人临终时托付给顾铭的,意思是纳她为妾,顾铭没有答应,但也没有违背母亲的遗愿把表妹赶出顾家。
她留了下来,也是祸端的开始。
表姐很有手段,藏得相当深,她卖弄乖巧和温顺,同谢蕴成为了好友,又在暗地里离间谢蕴和顾铭。
感情之间最忌猜疑。
慢慢的,谢蕴开始介意顾铭把表姐留在顾家,顾铭也开始去查那个叫长隐的道士。
原本亲密无间的夫妻各怀心思,谁也不肯低头求和,连多一句解释都不肯,自然而然就不如从前,也从相拥而眠变成背对着入睡。
表姐再次趁虚而入,她在顾铭面前装天真,做的事却有意无意刺激着谢蕴,让她常常拂袖离去。
谢蕴心高气傲不屑这些,宁愿自己买醉也不肯同夫君好好谈一谈。
顾铭也是,如出一辙的嘴硬。
他们很难坐下来解开彼此心结,太相似的人总是吸引容易,相爱很难。
久而久之,夫妻两已闹到分房睡,只是默契地在儿子面前保持和睦。
再后来,清明那日夜里,雪峰之上倒春寒,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顾铭到底放心不下惧寒的谢蕴,他披上大氅,悄悄来到妻子的房中,想暖一暖她的手。
然而顾铭瞧见的,是谢蕴眼角含泪,手里紧紧攥着她那串宝贝的檀木珠,口中还着呓语道:“长隐……”
“我好想念你。”
*
自那以来,顾铭再没有踏入妻子的卧房,他住进书房,除了练剑就是处理顾家的事务。
也因此忽略了谢蕴的感受。
她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寒冷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然而顾铭什么也不,直接就冷落了她,这让谢蕴郁结于心,病气加身,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就在她最难受的时候,顾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表姐爬上了家主的床。
不管她是用计还是真的迷惑了顾铭,为堵悠悠众口,为保女子名节,顾铭都要娶了表妹。
这是压倒谢蕴最后的稻草。
她的夫君在做第二次新郎官的时候,她一身缟素缠绵病榻,垂着手缓缓离开了人世。
哪怕是死,谢蕴也死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她向来要强,时常忍着病痛不外现,又因为自身是医者,旁人对她的身体便少了关心,下意识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
可这世间再出色的医者,医遍顽疾也难医相思,救人无数的谢蕴无法让自己自愈。
她唯一亏欠的,只有稚儿。
只有谢寒洲。
对于夫君,谢蕴问心无愧,只是顾铭自己忘记了,他曾经做过一段道士,取了一个长隐的道名。
在年岁正好的时候,倾了一个姑娘的心,那姑娘默默爱恋着他,直到死也不曾怨。
可惜她没来得及告诉他:
告诉他——
顾铭,顾长隐。
是谢蕴全部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