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永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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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氏茶楼, 门扇吱嘎轻响。

    谢寒洲收回思绪,见晏宁端着茶点进来,他连忙转过身擦了擦眼角, 至少……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是不能掉眼泪的。

    更不能让谢琊看笑话。

    然而舅舅并没有看他, 谢琊的目光全在晏宁一人身上。

    谢寒洲更难过了。

    灯花落在棋盘上, 晏宁顺手整理,又把瓜果点心送到书案旁, 她温声道:“你们继续, 我出去练刀。”

    谢寒洲想叫住她, 没什么是师父不能听的, 但谢琊的反应更快,他用指尖敲了敲身侧的圈椅, 示意晏宁留下。

    她笑了笑,把一盘炸得金黄的椰蓉牛乳递给谢琊, 又把谢寒洲喜欢的桃酥推到他面前,问道:“那然后呢?”

    少年垂眼, 继续讲述回忆里的父母, 也好像只有出来, 才能证明他谢寒洲是因爱而生, 不是家族联姻的产物。

    ……

    母亲逝世后,六岁的谢寒洲被闻讯赶来的谢琊捂住眼睛,他那年轻气盛的舅舅以为, 好像这样就能阻挡生与死。

    可他的阿姐还是回不来了。

    高傲如谢琊, 第一次在人前落泪,他提起病榻前失魂落魄的顾铭, 带着恨意拳拳到肉, 砸在姐夫的脸颊上。

    “你不是会对她好吗?”

    “你不是只娶她一个吗?”

    谢琊大声嘶吼, 眼眶通红,他的手背在滴血,好像这样就能掩饰心底的脆弱和失去亲人的疼痛。

    谢蕴不止是顾家的夫人,顾铭的妻子,她还是谢琊敬爱的长姐,是寒洲的母亲,是谢家人珍爱的女儿,是当世出色的医修。

    她曾救过那么多病人。

    谢琊想不明白,为何行善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推开顾铭,走到床前,弯腰把一身素白的姐姐抱起,低语道:“我带你回家。”

    顾铭终于有了反应,他满脸血污,扑通一声重重跪在谢琊面前,扯着亡妻的衣袖道:“求你了,把她还给我。”

    谢琊最恨迟来的深情,他冷声道:“顾铭,你知道我阿姐的身体为什么会越来越差吗?”

    “是因为你。”

    当年顾家的嫡长子侥幸从秘境历练中逃脱,却损了灵根永失道心,是谢蕴不惜用性命炼药,才让顾铭有重新握剑的可能。

    是她燃烧自己的生命,甘愿红颜薄命,只为了赠给顾铭一场成全。

    而你,竟然怀疑她的忠贞。

    轻视她的爱。

    谢琊一脚踢开顾铭,在漫天飞雪中,送他的姐姐回家。

    顾铭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头血涌至唇边,竟生生痛晕过去。

    与此同时,他体内好像有什么封印在破解,脑海里涌现出许多回忆。

    都是年少时的风景。

    芦苇荡,一叶轻舟,夕阳下的姑娘,刻在他心头的笑颜。

    原来,顾铭不是见不得姑娘家笑,而是怕谢蕴冲他露出虎牙。

    她一笑,他的道心就乱了。

    顾铭想起了在江南镇的旧事,想起了微雨天气里撑伞来道观寻他的谢蕴,想起了萤火明亮的夏夜她无意识靠在他肩头入睡,也想起了上元节他系在她手腕上的发带。

    他还给她做了一盏灯,提字是“平安”,如今想来分外可笑。

    那些被尘封的爱意悉数涌上心头,顾铭才知道自己有多可恨。

    他竟然相信谢蕴爱着别人。

    他竟然嫉妒自己。

    甚至因为这份妒意,他默许了表妹的布局,想看看谢蕴是否心里有他,是否介意他另娶。

    想看她会不会为他抢亲。

    婚宴那天,顾铭等了很久。

    他未穿喜袍,未宴请宾客,只请了人奏乐,放鞭炮,弄得声势浩荡想引谢蕴过来,想让她对他服个软,只要她喜欢他,哪怕她心里还有别人,顾铭也可以容忍。

    可他忘了,谢姑娘是和顾公子一样要强一样嘴硬的人。

    即便是爱一个人,也可以藏得很深,让被爱的人察觉不到。

    就像谢蕴瞒着顾铭炼药,她从不提自己的身体状况。

    顾铭也很别扭。

    他一边放出假成亲的消息想请君入局,一边又解决了表妹这个祸患,他没有被外人离间,他的心结始终是那个叫长隐的道士。

    他只想知道谢蕴的心意。

    顾铭和她冷战,其实是想夫人来哄哄自己,来对他示好,可那就不是谢蕴了。

    顾铭也是如此,谁也不肯先低头。

    因为他的任性,他错过了谢蕴最后一面,直到她死都没能出那句我爱你。

    顾铭所有的爱意,都藏在风中,藏在谢蕴看不到的身后。

    谢蕴是医者,哪怕做了顾夫人也时常去险境采药,顾铭没有阻拦妻子,也并不觉得女子就该困在后宅相夫教子。

    他只是悄悄守护在谢蕴身后,在她遇险时幻化出分i身,以其他模样对妻子施以援手。

    顾铭的修为在炼虚期,境界已到元神出窍,能有无数分i身。

    他哪怕关心谢蕴,救了谢蕴,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出于爱意。

    不知是哪位前辈过,修无情道的人有朝一日动心的话,谈起恋爱来格外扭捏。

    他们本能地觉得爱意可耻。

    大概就是一边喜欢着一边觉得羞耻。

    顾铭为谢蕴做的事还有很多,他知道她喜欢江南,就以巡视顾家产业为由,年年带着夫人下江南。

    他知道她一心扑在医学上,就花重金搜集孤本,送给谢蕴的时候还要一句:“是下属献给我的,压在箱底快发霉了,你想要就拿去。”

    可瞧见夫人兴高采烈的样子,顾铭还是会悄悄弯起唇角。

    他这一生想要得到什么东西都太容易,所以对外物没有留恋,一心只想破虚妄登仙途,年少时为了让自己清心寡欲,顾铭还特意跑到偏远的镇当道士。

    去到顾家寻不到的地方。

    斩断周围人的恭维和奉承,远离锦衣华服,声色犬马。

    不做少主,只做长隐。

    那是顾铭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喜欢下雨的青石巷,更喜欢谢姑娘踩踏雨水朝他而来的声音,喜欢森林的萤火,更喜欢点点微光落在谢姑娘的眼角眉梢。

    在江南水乡,道士长隐喜欢有关于谢姑娘的一切。

    他的面容隐在帷帽后,身份藏在道袍下,唯有真心蠢蠢欲动。

    可顾铭的道不允许。

    他修的无情剑道不能动心,而他天生的命格更加不允许他有心爱之人。

    长隐之所以带着帷帽遮掩面容,是因为道观的师父,他的相貌容易招女子喜欢,既然知道自己的命格不好,就更加不能祸害旁人。

    所以道士总抗拒谢蕴的接近。

    他怕她喜欢他。

    然后验证七杀命格。

    有此命格的修士多半克亲,所以顾铭生来丧父,是母亲一手扶持着他走到今日,顾铭敬重母亲,不想忤逆她的遗愿,也没有及时把投亲的表妹撵走。

    这是他的过错,他认。

    是他害死了谢蕴。

    哪怕顾铭把喜欢藏得很心,谢蕴还是应验了他的七杀命格,身负“七杀”的修士,不仅克亲,更克心爱之人。

    凡所爱者,皆留不住。

    当年就是这个缘故,道士长隐借“死遁”离开了江南,离开了他的谢姑娘。

    那年隆冬,坠入冰湖的长隐并没有死,而是摇身一变,做回了顾家家主。

    他以为只要离开谢蕴,再饮下忘忧符水,就可以把这个姑娘和她身后的江南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就可以和她再无交集,形同陌路却又各自安好。

    顾铭不要他的喜欢害死谢蕴,他回到冰原之上,回到顾家,第一件事就是寻来忘忧符,而后把谢蕴的名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烬再和着雪水服下。

    为了把谢姑娘忘干净,顾铭又把道号长隐写下来,烧成灰,继续喝尽。

    最后他写了江南,和过去彻底道别。

    他足足喝了三杯忘忧符水,才放下心里那份压抑的喜欢。

    放下谢蕴。

    顾铭知道,北地的风雪冷酷,容不下江南的柔情,也容不下他心里的谢姑娘。

    年少的爱恋就当作一场绮梦,只要她好,即便再也不见。

    可他还是输了。

    哪怕饮了忘忧符水,再见到谢蕴的时候,依然会为她心动。

    她一笑,他就愿意放下剑。

    放下他死守的道。

    不做顾铭,只做长隐。

    *

    谢蕴认出顾铭是场意外。

    当年在江南镇时,谢蕴的邻居是个当捕快的凡人姑娘,姑娘家里有一颗香峦树,长势极好,大概是柚子爱好者,这圆脸姑娘就叫阿柚。

    某天青柚翻墙探到了谢蕴的院子,她也因此和阿柚姑娘做了好朋友,一切本该没有遗憾,可是某一天,阿柚性情大变,从大大咧咧变成易燃易爆。

    谢蕴生了怀疑,却又不忍心对朋友下手,所以给了阿柚机会,她控制住谢蕴后才露出魔修的真面目。

    原来阿柚不是变了,而是被魔修夺舍了,谢蕴怕杀了魔修也会害死阿柚,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她被魔修挟持着来到城郊破庙,也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道士,长隐提着桃木剑,道袍和帷帽上都沾染了雨丝,他的声音也和秋雨一样寒凉,剑指魔修道:“放开谢姑娘。”

    魔修笑了:“原来冷面冷心的师父也有在意之人,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害死我的情郎?”

    她盯着长隐的桃木剑,那上面已经不见她情郎的鲜血,呵,就因为魔修名声不好,所以道士就要诛杀魔修吗?

    她的情郎明明没有害人。

    长隐看向被扼住脖颈的谢蕴,沉声道:“谢姑娘并非我的在意之人,休得胡言。”

    魔修姑娘冷笑:“是吗?可你还是来了,为了她而来。”

    长隐抿唇不语,剑却握得又稳又直,重复道:“这是你我的恩怨。”

    “好呀,那就先用你的剑刺入你的肩膀,就像杀我情郎那样,臭道士,别逼我对谢姑娘动手。”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

    谢蕴被掐得不出话,她正要使灵力杀掉这魔修时,长隐手中的桃木剑已漂亮翻转,朝着他的肩胛深深刺去,洞穿了血肉。

    谢蕴怔住,然而下一秒,在魔修松懈之际,长隐腕间的檀木手串已经散开,颗颗飞射,直接夺走了那魔修和阿柚姑娘的性命。

    砰的一声,谢蕴身后的人倒下,她鼻尖充斥着潮湿的血腥气,颊边也溅了鲜血,颜色却发黑,这意味着即便夺回身体,阿柚姑娘也没救了。

    她的朋友早就回不来了。

    是谢蕴还抱有奢望。

    她跪在地上,膝行到同样体力不支,以剑撑地的长隐面前,哆哆嗦嗦替他止血疗伤。

    长隐起初还抗拒,可见谢蕴苍白的脸色,就什么也没,只侧着头不看她。

    权当她是医者。

    谢蕴也是这样做的,她没有一丝不该有的念头,甚至没有触碰长隐的肌肤,只是余光难免看到,道士的锁骨下方,胸口上方,有颗朱砂痣。

    朱砂痣又叫相思痣,听有这颗痣的人,情路要比旁人坎坷。

    谢蕴飞快挪开眼睛。

    她也从未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在床笫之间,清晰又亲密地重新审视这颗朱砂痣。

    ……

    知道顾铭就是长隐后,谢蕴的笑容明显比从前多了,可她没有强行唤起道士的记忆。

    她以为是顾铭刻意忘记。

    因为如他这般修为的人不多,没有人能强迫他喝忘忧符水。

    这也是谢蕴的心结。

    他竟然不想记得她。

    实话,谢蕴到死都耿耿于怀,她不明白道士为什么要忘记她,也没有机会去看顾铭亲手为她种的白桔梗。

    一大片,漫山遍野。

    是顾铭用无数灵力为谢蕴苦苦营造的春天,可惜他们都太倔强,等不到来年的春天了。

    那些隐晦的爱意都散在风里,藏在桔梗花的土壤之下,

    每朵花下面都有一句情话,塞在琉璃瓶子里,不见天日。

    *

    谢琊带姐姐回家后,未过几天,顾氏就传来消息,家主殁了。

    顾铭殉情而亡。

    只留下谢寒洲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大房子里,抱着父亲留给他的佩剑,和无情道血脉,从日出等到天黑,再从天黑守到天亮。

    阿娘没有喊他起床。

    再也不会了。

    他从前不想做剑修,就是因为恨父亲,也才有了拜晏宁为师,她唐刀主意的事。

    可谢寒洲最终,还是做了剑修。

    他恨父亲没有好好待阿娘,也恨父亲抛下他,但他没法否认:

    顾铭爱谢蕴。

    生同衾,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