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将军
谢蕴走到黄泉边, 来来往往的孤魂野鬼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心想着不要喝孟婆汤,哪怕忘记顾铭, 也要记得道士长隐。
有人匆忙, 赶着去投胎, 撞了谢蕴一下,她踉跄时, 一截鸦青色的衣袖随着主人的手递过来, 扶住了谢蕴的手臂。
她抬起头, 狠狠怔了怔, 瞧着瞧着,谢蕴的眼眶又红了, 她哑声道:“顾铭,你怎么跟来了?”
在谢蕴的印象里, 夫君性情高冷,并没有多喜欢她, 她甚至觉得, 要是她死了, 顾铭还能心无旁骛地修他的无情剑道。
可他没有成仙, 来陪她做鬼了。
顾铭做回了道士的扮,他另一只手拎着曾为谢蕴做的灯,眉眼一弯笑道:“阿蕴, 我来为你提灯。”
通往地狱的路太冷太寒, 他无法看着谢姑娘孤身上路。
顾铭捉住谢蕴冰冷的指尖,握在掌心, 他弯下腰, 浅吻她的额头, 又在她耳边低喃:
我心悦你。
喜欢你,只能是你。
若有来生,我们再去江南。
*
晏宁听完了冤种大徒弟父母的故事,情绪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她问谢寒洲:“你怎么知道白桔梗的土壤下面埋的全是情话?”
少年吹了吹额边的碎发,叹息道:“因为我一个一个挖了。”
他的阿娘喜欢白桔梗,年纪尚幼的谢寒洲就放了一把火,把他父亲用心头血滋养的桔梗通通烧成灰烬,烧给他泉下的母亲。
焚花后自然要翻土,谢寒洲拿起锄头吭哧挖了半天,挖出来一堆透明的琉璃瓶,瓶中塞着纸条,展开来看,全是土味情话。
过期的狗粮让谢寒洲大受震撼,他同舅舅谢琊道:“我一定不会步我情种爹的后尘。”
谢琊那会正是年轻气盛:“我也不会。”
恋爱嘛,狗都不谈。
……
如今的谢琊有些心虚地看了晏宁一眼,又听她问道:“祖师爷,你呗,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谢琊老脸一红。
谢寒洲抢答道:“师父,实不相瞒,当年我舅舅是颜值巅峰,他随便出山转一圈就被人评为修真界第一美,惹得无数女修牵肠挂肚。”
这番话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也大差不差,当外甥的又道:
“那我舅舅多骄傲啊,他不肯接受美这个词,执意带上面具,还将来若有意中人,自会为她揭下面具,无需诸位惦记。”
晏宁越听越羞耻,她瞥了谢琊一眼,果然,这人白玉般的耳根又红了。
谢琊道:“年少轻狂,乱讲了话,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吧。”
谢·皇家翻译·寒洲即刻上线道:“师父,我舅舅的意思是,他中二时期装的逼,你不要当真。”
晏宁实在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身旁缩版的祖师爷,直觉年少时的谢琊一定可可爱爱,想rua。
错过了他的中二期,她实在深感遗憾。
晏宁抬眼问道:“为什么以前是修真界第一美,现在不算了?”
谢寒洲摸了摸鼻尖,骄傲道:“因为你徒弟我出现了。”
凭借着钞能力,少年稳居榜首,把他舅舅这朵前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反正都是一家人,第一第二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寒洲继续跟晏宁贫嘴,他好像真的放下了,又变回从前那样,晏宁也终于肯相信:他们修无情道的都薄幸,好像只是短暂地喜欢了她一下。
这很好。
晏宁最怕背情债。
她从圈椅里起身,算出去练练刀,哪知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随后是展红袖的声音:
“祖师爷,弟子有要事禀报。”
晏宁看了看谢琊,她支起屏风后去给展红袖开门,见这位粉衣娇嫩的女师叔气喘吁吁,晏宁还好心地给她倒了杯茶。
展红袖微愣,“谢谢。”
清河镇事态紧急,不是计较这些细节的时候,她没看到谢琊,猜测人是在屏风后不方便会见,便拱手道:“祖师爷,如您所料,魔修夺舍隐藏在百姓之间,就在刚才,魔修已经发起了攻击。”
夺舍的魔修就像不定时的炸i弹,不知何时引爆,所以展红袖一直率众弟子在城中巡逻,也有幸目睹“人”吃人的场面。
按理七杀门的弟子应该留在动乱处守护太平,维护百姓,然而这群魔修杀疯了眼,加上不知道为何,被攻击的百姓也逐渐魔化。
一时之间,众弟子无力抵抗,只好派展红袖来找他们的定心骨。
晏宁听后,与屏风后的谢琊对视一望,同时想到了末世的行尸。
她提起靠在圈椅边的唐刀,同展红袖道:“祖师爷多有不便,我同你去。”
晏宁担心谢琊,怕他返老还童,不宜出战。
谢寒洲见状,也没多言,他提步出门,把晏宁留在房内,拔剑道:“师父,我正想试试剑锋,你照顾好我舅舅。”
少年转身,义无反顾,高高的马尾轻轻晃起,消失在谢琊的余光,他到底是有些担心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在谢寒洲这个年纪,早就和他父亲顾铭一起镇压穷奇了。
他也不可能护着外甥一辈子。
谢琊看着晏宁:“我不要紧,如果你担心你哥哥,就去永宁村看看他。”
魔修泛滥,凡人遭殃,晏然还跛着脚,行动更加不便。
晏宁想了想,点头,她推开门,在离开前又转身到谢琊面前,弯下腰,轻轻抱了他一下。
“等我回来。”
……
晏宅和往日一般寂静,夏夜蝉鸣,炊烟袅袅升起。
晏宁到时,晏然正端着刚出笼的烧麦给门口值班的弟子当宵夜,他们是七杀门的佼佼者,奉祖师爷之名过来看护晏然。
谢琊不是神明,也有私心。
他再次为晏宁破例。
明明自己还在走火入魔,却早就替她筹谋好了一切,还骗她过来和哥哥见面。
晏然看见妹妹时,手中的托盘摔落,幸好晏宁瞬移,稳稳接住了热气腾腾的那碟烧麦。
她时候最喜欢吃哥哥做的烧麦了,晏宁拿起一个塞到嘴里,朝苍老的男人笑道:“阿兄。”
“我是宁宁。”
她笑起来还和从前一样,眼眉弯弯恰似月牙,很有感染力,然而晏然的眼眶还是红了,他用袖子去抹眼角的泪,泣不成声。
晏然从没奢望过这声阿兄。
能在入土之前再见妹妹已经是上天恩赐,他压抑着哭腔,哽咽道:“平安就好,回来就好。”
晏然情绪激动,险些站不稳。
晏宁主动伸手搀扶着兄长,这仿佛给了晏然莫大的勇气,他就像个孩子一样,领着晏宁在晏宅里里外外晃悠,院子里有给妹妹的秋千,最好的那间坐北朝南的闺房是留给妹妹的……
哪怕十年未见,晏然的家里也一直留存着晏宁的一席之地。
他还把全部的积蓄偷偷塞给了谢琊,盼着修士大人对她妹妹好一些,只是谢琊没有隐瞒,如实告诉了晏宁。
晏宁也因此彻底释怀了。
她的阿兄还像从前一样,心翼翼待她好,以往晏然要是挣了工钱,是一定要给晏宁买东西的,他自己舍不得,对妹妹却很大方。
他好像一直没变。
只是岁月无情,压弯了他的脊梁,风霜残忍,吹皱了他的面容,也让晏然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褶皱格外分明。
他老实,内敛,又腼腆心善。
晏宁把晏然的积蓄悄悄塞回哥哥的枕头下,而后同他道别,因为晏然,最近李大人来过,他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李大人,李恪。
他官拜首辅,公务繁忙,按照惯例往年这个时候他早就回京了,的确很反常。
晏宁又想起前不久李大人来周氏茶楼见她,言语虽委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希望她能尽快离开清河镇。
她当时没有多想,以为是李恪寿数将尽,不想让曾经的朋友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修士永葆青春,在凡人面前的确残忍,晏宁叹息一声,趁着夜色赶到李宅,想悄悄查探一番。她先前也来过这座府邸,但和此刻截然不同。
魔气氤氲散开,似浓重的黑烟盘桓在院落上空,遮天蔽月,甚至透着隐隐的血腥气。
晏宁心道不好,她施了法诀为自己凝成水色结界,又瞬移到魔气最浓的地方,这里是暗室,更加森冷如冰,关押着李恪的嫡姐。
晏宁想过无数次关于李静的下场,但和眼前所见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曾经对她作恶的女人被锁在樊笼里,形销骨立,血肉单薄,皮肤透着不见天日的白,面容松弛下垂,眼瞳黯淡无光,她透着疯癫,已不能称之为人。
晏宁垂眼,不忍心再看。
突然,身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撞入李恪漆色狭长的眸子里,深不见底。
晏宁的指尖下意识握拢了佩刀,这动作落在李大人眼里,令他自嘲地笑了笑。
“宁宁,你别怕我。”
李恪解下玄色鹤氅,露出里面绯红的官袍,越发衬得他的面容苍白,唇无血色,李大人有着文人的清瘦,又因沉疴显得病弱。
他把带着寒凉露气的鹤氅搁在一旁,朝晏宁走近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在我的计划之外,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声音沉冷,近乎低哑。
晏宁的眸光再次落到青年的手背上,也看清了那道发黑的抓痕愈演愈烈,果然如展红袖所,但凡被魔修伤到的百姓,也会逐渐魔化。
李大人似乎已经药石无医。
晏宁不经意蹙起眉头,想什么又不出口,李恪抬起尚算干净的那只手,想抚平她的愁绪,然而他迟疑了,忽地蜷起指尖,只肯让光影凌空落在少女的眉眼。
李恪低声笑了笑,收回手后他拔i出了腰间的匕首,在晏宁惊诧的神情中,狠狠刺入他嫡姐的心口。
发黑的血液溅了青年一脸。
晏宁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又听李恪道:“宁宁,倘若来日我也神志不清,敌我不分,甚至要残害百姓的时候,也请你一定,务必,像这样杀了我。”
他宁愿死,也不想成为祸害百姓的罪人,不想用刀剑对着他曾经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也要守护的民众。
晏宁知道,文人傲骨永不妥协。
曾经他文官执笔,想为蝼蚁求一线生机,如今李恪握起刀,实现儿时上阵杀敌的夙愿,还是为了让多如过江之鲫的平民能够幸存。
在这位首辅大人眼里,他并没有高人一等,反而因为他来自乡野,要更加热爱这片土地,也愿意用热血浇灌和守护。
李恪把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塞到晏宁手里,他转过身,替他惨死的嫡姐合上眼睛,残忍又慈悲。
晏宁却能够理解,如果不杀李静,她的痛苦永远不会结束,她甚至会因为魔气的日益壮大而冲破牢笼,继续危害更多普通人。
晏宁垂眼,盯着掌中的匕首,她轻声问道:“李大人,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被她抓伤?”
李恪抬头,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眼底,他像是认命那般笑了笑:“因为那一日,长姐她唤了我的名。”
长守,谐音长寿。
很久没有人叫他李长守了。
李恪开牢笼的枷锁,同晏宁道:“兴许我不该心软的,但没关系,我本就活不长久,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并无区别。”
与其被动地等着沉疴发作,不如他主动一点,主动选择死在还算温暖的夏日,总好过熬不过寒冬。
他一点也不喜欢过冬。
李恪用白布蒙住了嫡姐的尸首,透过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然而,一向懂权衡利弊的重臣,头一次执起刀剑,义无反顾地往外走,想尽他所能,多杀几个魔修。
想最后一次守护他的百姓。
李恪斩下衣袖,重新包扎他已经溃烂见骨的右手,再用这只手握起刀,只留下一个不算高大的背影,背对着他曾经的童养媳。
虽然李恪知道,买童养媳是不对的,可他还是感谢晏宁出现过。
感谢儿时这缕光,照亮他往后浮沉的人生,也是这缕光保留了李恪心底的善意,让他周旋在名利场也没有丧失本心。
他可以不择手段,但不能颠倒黑白,更不能沦为魔修的棋子。
他要带领清河镇的百姓,杀敌,守城!
李恪最后道:
“宁宁,再见。”
他要去做自己的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