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玉簪
晏宁伸手拉了李恪一把。
谢寒洲的到来犹如及时雨, 但破魔箭数量有限,对魔化程度深的百姓也没有净化作用。
七杀门的弟子只能列阵出剑,用阵法和灵力凝成结界, 将沦为行尸的百姓困在其中。
魔修见状, 迅速撤离出城, 只等魔君前来汇合,再做下一步算。
火光冲天的清河镇再次恢复宁静, 残留的血腥味也被药香掩盖, 晏宁松了口气, 展红袖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对视一笑。
虽然以前有诸多龃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们只有一个身份, 七杀门的修士。不管从前如何,只要共同御敌就是朋友。
展红袖领着疲惫的弟子回客栈休息, 晏宁则和李大人告别,她朝着大徒弟走去, 谢寒洲还在替受伤的同门除魔气并包扎伤口。
少年在临时搭建的茶棚里忙碌, 与从前的吊儿郎当判若两人, 他好像一点一点成长为自己口中的大人, 肩负起谢氏的重担。
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罚跪还要偷偷塞护膝的痞子了。
晏宁莫名就觉得很欣慰,她停下脚步, 在茶棚外看着他, 现在的大徒弟已经能够正儿八经把脉,抓药。
他身边的同门也对他改变了态度, 不再觉得谢师兄除了钱一无是处, 也有人真心和他谢谢。
这让谢寒洲干活更卖力了。
圆月清晖洒落, 伤浅的弟子在帮忙,伤重的弟子尽可能调笑和缓气氛,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年纪也不大,但谁也没想过逃跑,为了同门,为了苍生。
为了对得起手中的剑。
晏宁收回眸光,就近征用了一家酒楼的后厨,亲自掌勺给弟子们炖一碗补血益气的汤。
比起厮杀,还是做厨娘更适合她。
为了照顾弟子们的口味,她做了甜汤和咸汤,夏季湿热,宜用鸭肉,再配红枣枸杞熬煮,甜汤就简单了,红豆底,加上干桂圆增加清甜。
晏宁守着火,很快就熬出四逸的香气,不用她喊,鼻子灵敏的弟子就自己过来了。
他们还挺自觉,端着碗排好队,大概是听谢寒洲了,知道晏宁的手艺很不错,弟子们都希望她能多点汤。
晏宁有种当上食堂大妈的错觉,但她的手可不抖,不管甜咸,都是满满当当一碗,弟子们都尽兴离去,天色也将要破晓。
晏宁垂眼,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发现谢寒洲轻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仰着头。
他没有睁开眼睛,嗓音有些疲倦道:“师父,我的呢?”
晏宁轻笑:“你又没病。”
谢寒洲无奈弯了弯唇角,他掀起眼皮去看无良的师父,却看见晏宁掀开锅盖,里面用热水煨着一碗咸汤,还留了鸭腿。
少年眼底含了笑,他从缸里舀水净了手后,才坐下喝汤,吃相优雅,浑然是少爷的做派。
晏宁继续收拾厨房,等用具归原后,她淡声道:“谢大少爷满意吗?”
谢寒洲抿唇,“还行。”
“那少爷记得把账结了,就当你请同门喝汤了。”晏宁话落,转身往外走。
谢寒洲挑挑眉,也不恼,他掏出金元宝搁在饭桌上,用帕子抹了抹嘴角,跟在晏宁身后,“师父,你怎么老这样?”
晏宁笑笑:“因为我把劫富济贫四个字刻在DNA上了。”
谢寒洲没听懂,却也跟着笑了,风渐起,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师徒关系和金钱关系就很好。
谢寒洲踩着晏宁的影子,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可是要成仙的男人,他也一点都不羡慕舅舅。
谢琊得到了爱情,却失去了永生的机会,谢寒洲才不当这样的傻子。
他扯了扯唇角,牵起自嘲,晏宁也从来没有给他当傻子的机会。
算了,把她全须全尾的送到舅舅身边,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谢寒洲跟在晏宁身后,他轻轻吹着口哨,没有多看师父一眼,也没有提醒她颊边沾了柴火灰。
他必须很心,才能维系这段师徒关系,因为问心有愧的人是他,明明修着无情道却步了父亲顾铭那个大情种后尘的也是他。
天生寡情不假,但寡情的人难得动心,也不是收回就收回。
谢寒洲也想换个人喜欢呀,可他试了,没有用。
何况那个人是谢琊。
谢寒洲输得心服口服,但凡是旁人,他谢寒洲都一定会赢。
……
晏宁回到周氏茶楼。
她远远就嗅到血腥味,不由加快了步伐,等推开谢琊的房门,发现里面没人的时候,她悬起的心彻底慌了。
室内躺着几具魔修的尸体,梅瓶被碎,屏风后的圈椅和桌案也一派狼藉,晏宁心急如焚,竟然无意识掉了眼泪。
这可把谢寒洲吓坏了。
他蹲下身,掏出药粉洒在地毯上,也轻易发现透着荧光的脚印,除了死去魔修的,还有至少两个外人来过。
谢寒洲仔细辨别,发现有只脚印现出云纹,应该是鞋底刻得比较精致,魔修一般是不屑用云纹的,若无意外来人应该是正道修士。
他抬头道:“师父,应该是谢青山来过。”
这是他舅舅的大孝徒,前不久刚吞噬了妖物穷奇露出勃勃野心。
人得志总是要行报复,不用猜都知道谢青山想亲手弄死谢琊,也只有舅舅死,他这个谢掌门才能真正的万人之上。
谢寒洲扶好圈椅,放到晏宁身后:“师父,先冷静一下。”
晏宁靠着扶手借力,忍住转的泪水,她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他返老还童,修为大减。”
谢寒洲捏紧手中的帕子,沉声道:“我舅舅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的人,他是下棋人,如果我猜的不错,舅舅是故意被抓走的。”
就像故意让谢青山吞噬穷奇一样,这是他自己的逆徒,他自己会清理门户。
兴许连返老还童都在谢琊的计划中,也只有他变成孩子的模样,谢青山才敢直接抓走他,否则那老狐狸不会单枪匹马过来。
谢寒洲看向窗外的圆月,谢青山也许知道月圆之夜谢琊会返老还童,但他一定不知道,谢琊还能够变回去。
“更何况……”谢寒洲捡起破碎梅瓶里的梨花,用帕子拭去碎瓷,笃定道:“这花是我舅舅用灵力温养的,夏季早就过了花期,梨花却没谢,证明他安然无恙。”
“师父,关心则乱。”
晏宁冷静下来,她接过梨花,微红的眼睛低垂:“我知道,只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什么都一个人扛着。”
“总是他来帮我,我也想帮到他。”
谢寒洲扬唇笑道:“师父你守着清河镇,不就是在帮他吗?”
“你放心,借用门中弟子的话来,祖师爷自然是不败之神。”
“你可以永远相信谢琊。”
晏宁点头,“好。”
*
清河镇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破晓,城外就传来号角之声,晏宁随谢寒洲登上城楼,也看到了孤身一人击鼓的李大人。
他的魔气被净化,手背上几可见骨的伤开始愈合,只是脸颊依旧清瘦,气色苍白单薄,但李恪击鼓时脊背挺直,绯红的官袍背对着城楼后方望不到底的魔修。
魔修统一披着玄色斗篷,黑云压城那般,他们骑马兵临城下,来势汹汹,似乎非要踏平这里不可。
按理修士与凡人一向和睦共处,互不相干,不仅李恪不明白魔君的意思,晏宁和谢寒洲也不懂。
但大家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哪怕实力悬殊,晏宁垂眼往下看,修士目力超群,她能清楚地看到阎焰,跟在魔君云漠身侧。
晏宁的手轻扣在城墙上,她早就想过这一天,想过再见到二徒弟的时候彼此会面目全非,却还是不想同阎焰兵刃相见。
又或者,她不想看见血流成河,不想伏尸百万,生灵涂炭。
谢寒洲看出了晏宁的顾忌,他扬了扬手,城楼后方刹那间出现无数御剑飞行的正道修士,他们凌空而立,既有谢氏弟子,也有从冰原赶来的顾氏门生。
人数之众,不输魔修。
晏宁往后望去,御剑的修士密密麻麻,像给清河镇织了一张刀枪不入的网。
大战一触即发。
正与邪只隔着不算厚重的一堵老旧城墙,而城中的百姓,谁也经不起修士的摧残。
话虽老套,但的确是“修士架,凡人遭殃”。
晏宁回头,继续去看阎焰,她听谢寒洲了,她的二徒弟如今已是魔域的少主,仅在魔君之下。
阎焰也早就今非昔比。
他骑着高大的白马,斗篷下的红衣鲜艳如枫,察觉到晏宁的目光后,阎焰抬手揭下兜帽,仰起头,露出那张足够惊艳四方的面容。
少年的桃花眼里还是带着笑,却显得很冷,让晏宁觉得陌生。
他好像在刻意回避她。
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逃过他外公云漠的眼睛,魔君量了晏宁几眼,而后对身旁的少年:
“阿焰,那就是你的意中人吗?”
云漠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阎焰能听见,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手指攥紧缰绳,强撑镇定道:“您看错了。”
魔君低笑一声:“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放轻松。不过,我还真是低估了谢琊,想攻下清河镇恐怕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阎焰松开手指,问道:“那您有没有想过……退兵?”
云漠寒声道:“凭什么?”
“你忘了你母亲当年在清河镇,在永宁村受的委屈吗?”
“她只是杀了一个叛逃的魔修,却成了那群愚民口中的罪人,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就因为一个伪装成村民的魔修,云姒到死都没能吃上一口桂花糖。
云漠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这些百姓,他要他们和他一样痛。
阎焰抿唇,他想百姓愚昧,分不清村民和魔修是人之常情,就连阎焰自己有时也分不清正道修士和魔修,归根结底都是人。
人与人之间也没有那样界限分明。
可阎焰什么也不出口。
他很难改变固执己见的外公,也明白如果没有这些恨意,失去云姒的云漠早就活不下去了。
阎焰最终道:“外公,你有没有想过,跟在你身后的魔修也有家人,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为什么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来清算当年的仇恨?
同样的,那些正道修士也无辜。
非要有罪,只有当年错怪云姒,厌恶排斥她的那些村民有罪。
阎焰鼓起勇气:“外公,收手吧。”
云漠的神色越来越冷,恰在这时,城楼上方的晏宁道:“魔君大人,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谢寒洲睁大眼睛:“师父,你疯了?”
就连敲鼓振士气的李大人都停了下来,看向晏宁欲言又止。
下方的魔君反倒饶有兴趣,云漠抬起眼睛,不怒自威:“你不怕我?”
晏宁温声道:“怕有什么用?魔君若愿意接受和谈,为表诚意,我可以作为人质。”
谢寒洲:“?”
他想抓住晏宁的手让她不要冲动,又觉得这样不妥,只好右手抓左手,不可置信道:“师父,你还要深入敌营?”
晏宁笑了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你二师弟在那里,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师父我死吧。”
谢寒洲咬牙道:“阎焰是会变的,那谁,李大人,你快过来帮我劝劝。”
李恪弯唇:“我劝不动。”他的童养媳从就很有主见。
谢寒洲无奈道:“师父,你这样我怎么跟舅舅交待?”
晏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城楼下走,:“不用交待,如果他问你,就我也想帮到他。”
想平息动乱,护佑苍生。
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无论结局如何,做该做的事,好与坏她都接受。
哪怕自不量力,她也尽了全部的努力,无愧于心,无愧于七杀门,更无愧于祖师爷谢琊。
她要和她喜欢的人一样,做一名顶天立地的修士,心中不止有一日三餐,也有日月山河。
晏宁摸了摸发髻上的梨花玉簪,假如她真的失败了,被困在魔域,谢琊也一定会凭着他亲手刻的簪子找到她,假如他没来,那她生或者死都一样。
因为谢琊不可能不来。
除非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