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春尚还懵懂,那时并不明白,心底里袅绕过许多种设想的侥幸,叫做知慕少艾。
定昼峰学社有别于他峰,独独列了个’昏定省’的规矩。彼时她初上仙山,多有不适之处,其中最多的,惟数定昼峰。
和峰中学社的夫子。
一则孟母三迁讲了旬日,长孙蛮手指笨拙,宣笔舔饱了乌墨,落在洒金纸上却是一通鬼画,夫子持着长戒,警醒般点在她案桌前。
“银霞峰长孙蛮,课毕留下。”
众人面前提点大名,她自然羞赧,讷讷抓起两侧镇纸,快而稳的收拢熟宣。
后位上蹭起身的他峰弟子没看到’名作’,有些败兴,敲着端砚开始起哄。
“夫子,人家是尊者爱徒,怎么会听您的?何不如现在考察一番,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咱们九重仙门首徒的实力。”
哪个憨货才会听信的蠢话!
长孙蛮伏在案侧,伛偻着腰,偷偷转过脸瞪着他,哪成想憨货夫子采纳谗言,戒尺敲了敲巨大的漆黑玄晶,迫使长孙蛮正过身,一脸茫然。
“既然到孟母,那不得不提主人公孟子了,正巧下月初呢,夫子为你们准备了《孟子万章》,长孙蛮啊,你能有幸被尊者看中,收为首徒,想必资质卓绝,夫子相信你……”
白胡子老头笑得仙风道骨,落在长孙蛮眼中,却是比催命符还来得恐怖。
他捋着长髯,袖口扫开了桌案上的落梅,“你来看,这首章得是什么意思呢?”
薄薄的一叠书册翻开,长孙蛮循着页目往后翻去。四周都是看笑话的生人,她禀着呼吸,逐字逐句跟着标注,念出那页生涩难懂的著作。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梅香清雅,氤氲在空气中,落针可闻的学堂里,长孙蛮低着头,瞪大了眼去琢磨这些蝌蚪,凭借什么惊世言论能让夫子委身做个憨货。
奈何徒劳无功。
夫子犹疑,手中的戒尺颤颤巍巍。
后座弟子捧着肚子,跟一室同门笑得不能自已。
“哈哈哈!夫子,她就是个草包!我们的草包首徒无父无母的,怎么会理解您的深意呢?孟母三迁都听不懂,您还指望她读懂孟子万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也。”
身侧端坐的女弟子文采斐然,她看着长孙蛮,屈指扣桌,大有一番指点江山的超然,“简单明了来,就是你喜欢一个少年。当然,这种纯真美丽的感情,你许是不能体会。”
之后呢。
长孙蛮曾煞有介事想了许久。
跑偏文意的女弟子,气得跳脚的夫子,桌案间鸡飞狗跳,学堂外的南雁飞来飞去,山巅接住了滚烫而刺眼的夕阳。
才发现,那是定昼峰学社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
长孙蛮无数的设想,皆猝然断落在魏山扶的一句’师姐’上。
她没收住自己的错愕,只觉得现下有些满目荒唐。
“师姐?!你是,云南枝是你同门师姐?!”
静立的青年不能理解她这番过激的情绪,他皱着眉尖,声音里带了疑惑,“司青衡尊者未同你吗?我并非师尊首徒。云师姐经脉有损,故而不修剑道。”
许许多多费解的事,似乎在那一刹那,开始融化冰层,露出了深埋地底的暗礁。
长孙蛮深呼吸平复心绪,却难掩声音里的那份颤抖。
“魏山扶,你能否告诉我,云南枝拜入林冰羽尊者座前,是何久的事?”
青年扣住翻飞的长襟,看着她的双眼渐渐爬上惊惧。
“三百三十年前。”
三百三十年。
长孙蛮闭上眼,吞下舌尖弥漫的苦涩。
她终于明白了,百世门凡是经手司青衡的苍山情报,为何都独独落下他二人的桃色轶闻。
三百年前,辰州北部荒山重葺,司青衡吐血悟道,以掌门之尊,定下’永不两立’的誓言。
经年之久,她的师叔们仍含恨忿恚,对林冰羽子所作所为不假辞色。
司青衡性烈如火,不愿他人插手,毁去大半探听虚实的玉简,也无可厚非。
最终徒留下她意欲呈给众人的假象——云南枝与魏山扶,难舍难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云南枝为林冰羽尊者座下首徒。”
这是长孙蛮在他面前,难得的语气和缓轻慢。
这不由令青年侧目,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散漫轻佻的徒儿,每逢道法课业参毕,长孙无妄也总是这般颓唐无力。
魏山扶温和出声,一如他常常安抚弟子一样。
“如今知晓,也不算晚。占星楼流出的传闻,日后莫听莫看便罢了。”
长孙蛮迟疑,“其实……我还有一桩事由不甚清楚。”
“你。”
“听闻你苦恋云南枝多年,曾数次为她铤而走险,近日更是暴走光燕山,以期美人回顾,此事可当真?”
“……”
魏山扶哑然,他的眼睫抖了抖。
“无稽之谈,何人可当真。”青年握着玄剑,袍角翻飞如白浪,“灵药难得,师命不可违。光燕山陡峭林立,我御剑伏行,又何来暴走一。”
“那你……”
长孙蛮移回视线向他看去,却在下一秒陡然噤声。
魏山扶瞬间察觉出不对,他长剑环身一挥,再看去,方才背后臂长的距离,浮空飘舞着一朵莹莹光辉的红花。
赤红的星光在剑气中湮灭,呼吸间萦回重聚,慢慢凝聚成方才的模样。
这是……
“曼珠沙华。”
长孙蛮冷下眼,那些深埋心底的往事又翻江倒海跑了出来。
她眼里存留着青年欣长如玉的身影,与多年前的松竹身姿渐渐重叠,长孙蛮握紧了垂在手腕的红绸,不发一言。
那朵彼岸花转动在空中,带出一道亮丽迷人的红光,混天绫追逐而上,却没有捆住这番灵巧。
一阵冷风游吟,似乎是有谁用唇舌牵扯住它,滑过乌压压的乱枝,仓皇飞转天际。
“此花古怪,我且去看看。”
话音残留,魏山扶提剑追去。
长孙蛮掐了掐指腹,青年携带的剑气还未消散,她不多做思考,飞身跟上。